諸事安排妥當，夜合歡和巫龍吟回宮的時候，夜已經很深。
    黑衣的臣，與青衣的君，並排而行。
    細碎卵石的甬路，有雜草伸長枝葉，觸摸片片衣角，更深露重，潤濕了同樣黑色的靴子。
    月亮隱在淡淡的雲裏，沒有夜生活的帝宮，靜謐到陰森。
    “龍吟，”夜合歡的聲音，壓低到細碎，“如果，隻是打個比方，夜國被我敗壞了，你會如何？”
    龍吟在他看不到的陰暗裏，翻下眼皮，冷森森，“你會嗎？”
    “……不會。”
    我要說會，龍吟會不會在此地，立馬把我就地正法了？
    忠君愛國的小烏鴉，真不可愛！
    “陛下，總是在心裏偷偷罵你的臣子，有威儀的君王，是不會這麼做的。”
    美人右相的聲音，在深秋的夜裏，帶著股子瘮人的味道。
    夜合歡聞言，猛地頓住腳，龍吟輕巧地足尖輕點，隨著也頓住，等皇帝發表高論。
    “龍吟，我真的覺得，我大老遠從W城，跑到你麵前，果然是有原因的！”
    嗯，倒是高論，就是牛唇不對馬嘴。
    龍吟沉默，因為他沒聽懂，甚麼W城！
    見龍吟不答，夜合歡壓低嗓門，又鬼祟道：“你老實說，寒天說的那個老頭，是不是真的？”
    “這附近除了你我，沒有第二個人，你大點聲也沒人聽到。”龍吟無奈地提醒。
    這半夜的，靠近國師府的宮殿，隻有唯一的一座冷宮，別說晚上，就是白日裏，也很少有人願意在此逗留。
    夜合歡卻是知道那隻小雞的本事的，甚至那四傻，龍吟也未必就能發現。
    第一次見瀾聽雨，就是個例子。
    好象，當時，美人右相也整的驀然回首，天地一沙鷗的樣，也沒發覺，有隻小雞從頭看到尾。
    正經功夫，炙焰寒天未必贏過巫龍吟——
    這是考證過的，就昨天械鬥的時候，龍吟搶在小雞之前抱住龍腰，就是證據。
    但講歪門邪道，呃，跟蹤暗殺的功夫，炙焰寒天自認天下第二，沒人敢爭第一。
    所以，某歡還是鬼祟依舊，“隔牆有耳，小心駛得萬年船，這話總是沒錯。”
    “您說得對。”龍吟承認。
    “龍吟，我這異世的鬼魂，來到這裏的因果，你就從來沒有好奇過？聽雨的預言，即使真的存在，你就堅信不疑？”
    二人此時，已經走到冷宮後牆處，那裏，草木叢生，雪鬆重重。
    有月光透過雪鬆的枝隙，帶著層薄霧的光暈，投到站在花木扶疏中的人身上。
    夜合歡一襲青衫，空靈而溫潤，因為月色而朦朧了模樣。
    隻有那目光流泄，如薄水如微光，濃密的睫，掩飾了情緒，卻將那水樣的眼睛隔在塵世之外。
    這樣的夜合歡，恍惚不該存在。
    不該存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世間，不該存在這個滾滾紅塵，不該被世俗的身份束縛……
    這個靈魂，該是自由自在，該是天地逍遙，該是來去自如……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夜合歡，這樣的念頭，讓巫龍吟突然茅塞頓開，是不是，這就叫——命中注定？
    那麼，記憶裏的那天，夜合歡眼睛裏的情緒，是不是，就是自己一直猶疑不定的想法？
    如果是，那日錯過的，今日，此時，是否可以重來？
    巫龍吟沁涼的手掌，在黑暗裏，準確無誤捉到夜合歡一隻手腕。
    隻是，卻是手底施力，隨著一聲低語，“有人！”，巫龍吟就把夜合歡，帶到雪鬆樹後。
    夜合歡很配合，因為在巫龍吟捉他手腕的同時，他也聽到細碎的腳步聲。
    兩人屏氣等待，等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人。
    夜合歡從巫龍吟的眼裏，看到的，同樣是驚異。
    這個時辰，出現在冷宮甬路上的人，居然是身體嬌柔無比，據說有病在身的公主——夜曉星。
    冷宮，人跡罕至。
    在深夜裏，樹影幢幢，森冷陰鬱。
    夜曉星，白日高挽的發髻，披散在後背，垂至腰下，一襲白色曳地絲袍，拖過參差的花木。
    那張臉，少了妝容，慘白，如鬼。
    夜合歡這人，前世就從來都見不得故作神秘。
    所以，曾風靡一時的恐怖電影，他隻對咒怨有印象，因為他認為，咒怨在當時的特技裏，做得是較真實的一部。
    而眼下，他妹妹這樣的出場效果，比咒怨都怨念。
    在夜曉星越來越近的形象裏，自認見多識廣的合歡皇帝，忍不住手心出汗。
    久違的雞皮疙瘩，從腳趾一直爬滿全身，包括頭皮那處高地，一並占領。
    巫龍吟感覺夜合歡手心微汗，知道他心生懼意，手指微微用下力，握了握‘龍爪’，無言地傳遞‘我在你身邊’的意思。
    夜合歡瞪著那白衣女子，夜曉星走路，似乎足不沾地。
    脖子後麵突地就起了毛，扭臉看過來，眼裏的驚悚，讓巫龍吟可以一覽無遺。
    龍吟看著水光熠熠的那雙眸子，此時此地，居然不合時宜地，起了想笑的念頭。
    也實在是，總是萬事胸有丘壑，喜怒琢磨不定的合歡皇帝，對付群臣遊刃有餘，對付奸猾的柳相不在話下，天下聞名的殺手之王，他可以當‘小雞’寵愛。
    似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對弱質妹妹有恐懼的眼神，這反差，也忒大了些。
    夜合歡剜了眼龍吟，小烏鴉眼裏的笑意，他可沒漏看。
    用口型比劃，“小烏鴉，給我小心點。”
    是讓小烏鴉小心我回頭收拾你，而非讓小烏鴉小心‘女鬼’勒脖子。
    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倒虧得一黑一青，都是夜裏不顯眼的服飾。
    夜曉星越過兩人藏的雪鬆，一直走到牆根處，然後不動了。
    君臣二人又互相對眼，還是沒看懂。
    夜合歡看著灰色牆根，雜草叢裏的白衣女子，微微昂著慘白的臉，一動不動，隻有身後的烏七麻黑的頭發，微微晃動的造型。
    恁個，類似於，電視裏演的，鬼怪吸收日月菁華的造型。
    忍不住就尋思，這妹妹，不會真不是個人吧？
    這世道，何總都能大老遠從W城，跑到夜國當皇帝，那麼，夜合歡他妹妹抱恨而亡，思念故國，化鬼看她哥——
    也是可以成立的吧？
    這福爾摩斯般的推理，汗！
    夜曉星保持這個詭秘的造型，足足有半柱香時辰。
    夜合歡和巫龍吟兩人，也自然就靠在一起半柱香時間。
    巫龍吟習慣聞雞起舞，紮馬步幾個時辰都不過一眨眼。
    但對於隻習慣圍著沙包，進行猴子跳的夜合歡來說，半柱香保持紋絲不動，實在難為他。
    最主要的原因是，美人右相沁涼的手掌，一直握在手心裏——
    說到這個，本來是他的手腕被右相握著，然後他妹妹走過身邊的時候，他一個激動，不由就反了下手掌，然後就形成了他偷笑的占便宜動作。
    龍吟的手，因為從小練習‘雪寒功’的關係，從來都是涼的，所以他從不會有意去碰觸別人，包括父母親，隻恐人嫌涼。
    按他的年紀，身份，地位，早應該是孩子的爹了，也是因為這個，一直拒絕明裏暗裏，那些青睞於他的女子。
    久而久之，有意的躲避，似乎就養成了習慣，慢慢地，習慣就成了別人眼中清高的怪癖。
    巫龍吟三個字，早已是女子們可望不可即的印象。
    用句喜感的話形容——巫龍吟哥哥，隻是個傳說。
    而這整整二十年生人勿近的習慣，卻一再被身邊這個人打破。
    夜合歡的體溫很正常，正常體溫人的身體自當是溫熱的，包括手掌。
    常年冰冷的手心，握在溫熱手掌裏時間太長，那溫度，就從手心，一直熨燙上去，直到胸口。
    而夜合歡的位置，恰好處在巫龍吟身後側。
    那熨燙人的體溫，就從夜合歡的胸膛，源源不斷，從緊挨的右側肩膀傳過來。
    那陌生的溫熱，似乎是獨步天下的‘雪寒功’也抵擋不住。
    偷窺的姿勢擺得太久，夜合歡就忍不住想換個動作，起碼，讓俺支撐身體的左腿換成右腿啊！
    那樣的話，俺就能把臉，直接挨到美人右相的脖子裏去了。
    色狼皇帝的想法是不錯，隻是人家右相能不能容許，就是個問題了。
    而就算美人右相默許了，緊接著出現的人影，卻讓色狼起了怨念。
    隨著龍吟手指一動，夜合歡看到的，就是如同見鬼的場麵。
    不過是他轉了下眼珠的當兒，就是剛剛瞄了下龍吟眼色的瞬間。
    原本昂著腦袋‘吸收菁華’的妹妹，身前突然站了個黑通通的人影。
    要不是身前有龍吟的肩膀，估計合歡皇帝會一個跟頭栽出去。
    這場麵，太驚悚了！
    我後宮裏，居然存在這樣的高高手？！
    那我這暴君的腦袋，還端端正正長在脖子上，真是神奇了！
    龍吟用肩膀頂了下身後的胸膛，那胸腔裏亂蹦的動靜，肩膀都感覺到了。
    呃，某歡拉開胸膛與肩膀的距離，我心跳頻率不對，也成了被鄙視的把柄了。
    終於可以名正言順挨近右相的耳根了，“小烏鴉，你能聽到他們說什麼嗎？”反正我啥也沒聽到。
    龍吟被那氣息燙了一下，下意識躲了一下，才回道：“他們一直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