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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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4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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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山間曲徑,明鏡澗旁,女孩抱膝嗚咽。
一人緩緩而來,蹲下身,語氣柔和,“小妹妹,你怎麼了?”
“娘……娘親不見了……”女孩抬起頭,淚眼朦朧間仿佛見著了一雙溫和至極的眼。她忘記了哭泣,“好……好漂亮……”
那人扶她起來,溫柔地問:“你的娘親是誰呀,哥哥帶你去找她好不好?”
女孩哽咽著說:“我、我娘在村子裏賣草藥。”
“妹妹原來姓羅,”那人淺笑,“叫什麼名字呢?”
“我、我叫小蓮。”似乎是因為旁邊的人,女孩漸漸安心下來,“大哥哥呢……”
那人低頭看她,緩緩道:“哥哥姓妻。”
女孩又問:“妻哥哥一個人住在山裏嗎?娘親說山裏很危險,都不讓小蓮一個人來采藥。”
那人抬眼望向天邊,悠悠一歎,然後漸漸笑了,卻笑中帶傷,“是呢,不過哥哥並不是一個人啊。”
“小蓮……小蓮……”
女孩停下了腳步,卻握緊住那人的手,“哥哥……我還能再見到妻哥哥嗎?”
他笑著,“當然了。快去吧。”
“嗯!”女孩笑靨如花地重重點了頭,向婦女跑去,“娘親——娘親——”
“小蓮,小蓮……”婦女緊張地抱住了女兒。
女孩卻笑得極是開心:“娘親我告訴你哦,是一位好漂亮的大哥哥送小蓮回來的。”
“是嗎,那娘還真得好好謝謝他。那位哥哥叫什麼名字?”
“是妻哥哥,大哥哥說他姓妻。”
“姓妻嗎……”婦女臉色一白,連忙拉著女兒朝山邊的方向跪下,虔誠地伏倒在地。
“娘親?”女孩不明白。
婦女忽然嚴厲起來:“小蓮你聽著,以後見到那位大人可千萬不要再這麼沒有禮數了……”
“為什麼,娘……”
“因為那位大人可是仙人,是天上的神仙,不是我們凡人可以高攀得起的……”
“啪。”身後有東西落地,一青衣女子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的眼漸漸泛紅,嘴唇也開始略微顫抖,“大娘……”她突然衝上前來握住婦女的手,“大娘,你告訴我,他在哪裏,你說的那位仙人在哪裏?”
“姑娘……”婦女有些躊躇,但看這女子神情緊張,便道,“那位仙人就住在這座山上雪梅林中,不知姑娘你……”那女子卻顧不上把她的話聽完,轉身便往山上急急地去。
“真奇了,這姑娘看著麵生,不知找那位大人何事。”婦女望著女子匆忙離去的背影不解地道。
女孩卻癡癡地念道:“娘,那姐姐好漂亮,和妻哥哥一樣漂亮……像仙女一樣……”
寒冬臘月,雪梅林中,一片香晴雪海。疏影流動,暗香迎麵,直熏得人宛若處身天上之境,不似人間。幾枝紅梅上濕了雪,寒風撲來,幾欲搖墜。叢梅之中,香雪之間,一人挽袖,舀雪水於覆了雪的紅梅之上,以羊毫擦拭,梅上的白雪順著冰涼的清泉水流到那人臂上,又順著那人的手腕,流過修長的手指,沒入雪中。那一刻,她仿佛聽見了落雪的聲音。
猶是天邊客,方知洗雪人。
“我……聞……”
那人愣住,看向青衣女子,“……折雪?”
女子笑了,可是眼角卻泛起了淚。
兩人一時相望無言,隻聽得雪落無聲,梅花簌簌。
梅花笑雪,獨枝亂顫,女子問:“……你在作甚麼?”
我聞慚愧一笑,一雙眼皓如清輝:“不過是怕梅上落了雪,還未開便先謝了罷,讓你見笑了。”
女子嗬出一口氣,迷霧蒙了雙眼,“你還是一點沒變。”
我聞淺笑不語。
又是一陣相對無言。
隻因有太多的話要說,一時相見,卻又無從說起。這滿心愁愫,終究是隻有埋藏了心底。本就是她一人自尋苦惱,他這幾年來隱居山林又怎會管,不如說,她又怎能讓他管?
他的眼神還是那麼漂亮,清亮如月;而她呢,怕是已經渾濁了吧……她又怎敢用這渾濁的眼,來看一眼如此明亮幹淨的他?她又怎敢再一次地,用這個已經汙穢的心,來玷汙了他?既然如此,那她又為何要來見他?到底是敵不過他,到底是她輸了。他說過她一定會回來,他說過他會一直在這裏等著她……所以她還是來了,來了這離開了五年的,最初也是最終之地。
我聞放下羊毫筆,走上前來,扶起她的手,笑得極柔:“你既然來了,就別站在外麵不動。這裏天氣冷,不比江淮,快隨我屋裏坐。我釀了梅花酒,暖熱的,你喝不喝?”
雪落在麵上,化開一陣涼。折雪頷首:“好。”
屋裏依舊是一切未變。簡陋但散發淡香的紫檀桌,兩張紫檀小凳,各自的凳腿上還明晰可見幼稚拙劣的筆跡“折雪”,以及清新娟秀的字跡“我聞”。桌上擺無一物,除了一個玉瓶插著兩枝紅梅,散發幽香。破舊但打理整潔的竹製碗櫃中空蕩蕩地擺放著兩副碗筷,明明仍被使用的僅是其中之一,但兩副同是幹淨異常,可見主人時常清洗。
“你等著,我去呈酒。”
折雪點點頭,站起身來隨意走動。
牆上依舊掛著那副熟悉的徐渭的《梅花蕉葉圖》,隻是那臨摹的詩句卻不似原作的狂放,倒更傾素雅:
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維畫
掀開簾布,一扇木門映入眼簾。這可怎忘得了?這便是以前她的閨房,這便是以前她還住在這裏,她還曾和我聞一起生活時自己的住的地方。
推開木門,“吱呀”一聲,一股陳舊的氣息入鼻。待看清時,已是淚珠滑落,啪嗒落地。她已經顧不得去拭淚,她還哪有工夫去拭淚?這裏一切如常,如五年之前她離開的那一天一般,絲毫未變。床上疊得齊整的棉被絲毫未落灰,抽出一半的椅子仿佛一直等著離去的人歸來坐下,書桌上淩亂擱著的幾本詩詞集,以及……以及那幾封匆忙離去還未來得及寫的殘信。
折雪拿起信,百感交集。信上隻有四字,我兄我聞。隻有四字,因不知如何開頭。她恍惚憶起當初的自己是如何的矛盾糾纏,當初的自己是如何舍得離開一起生活了十幾載待自己如親妹妹的我聞?當初的自己,是如何忍心殘忍地不留一句便悄然離去?隻恨如今、恨如今……
“那些信,我是怕你有用,所以未敢動……”我聞已經攜了酒來,站在門口,歉意地笑著看她。她趕緊擦去淚痕,笑得勉強:“其實都是些無用的東西,你隻管扔了就好。”我聞卻道:“我也習慣,懶得去多費心了。”
他將酒放在紫檀桌上,讓折雪坐下,然後自己去碗櫃裏拿酒杯。酒杯也不是什麼稀奇玩意,隻是普通的小口陶杯,除開花瓶,這倒是這屋子裏僅有不多的貴重物品了。熱酒倒入杯中,呈現微粉,淡香洋溢開來,令人未飲便醉。
“如何?”我聞問。
她啜了一口,稱羨地看他,“幾年不見,你這釀酒的功夫卻是爐火純青了。”
我聞謙虛道:“哪裏,隻不過都膩了這梅花,到懷念起你的竹葉青來了。”
這一說仿佛說中的折雪的心事,她一下子無言了。
其實她已是早已忘記了釀酒,遙想當年二人上山采清泉、銜修竹的雅趣,不禁百轉千愁,悲從中來。
我聞幫她斟滿一杯,道:“既已經嫁作人婦,這多愁善感的毛病還是改不掉。若是想念我釀的酒,便多喝幾口,要我給你幾瓶帶走也可。隻是這梅花酒性子寒,小啜幾口暖身倒罷,你身子骨弱,不宜多喝。”
“嗯。”她是想笑,卻有淚清脆地落入了杯中。入口,酒已是鹹澀。
許久,我聞問道:“這幾年可好?”
“他,自是很好。”折雪道。
我聞笑著說:“我聽人家說他這幾年平定了幾場大的江湖風波,在江湖上的威望已是極高,離統領江湖亦不遠了。”他頓了頓,沾了一口,又道,“那你呢,你可好?”
折雪滿目淒然,“我、我……自是好。”
“不是很好?”我聞道。
“我……”折雪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以對,半晌,才整理好說辭:“我一切無恙,隻是覺得悶,想來看看你。”
“你無恙即是好,我在這深山中也省去煩心了。”我聞並沒有為難她,“天寒,許久沒有兩個人喝酒了,酒冷得快了些,我去熱熱。”他站起身要去熱酒,折雪卻突然喚道:“我聞……”
他轉過身,仍是笑:“怎麼了?”
“我……我……”她埋下頭,一寸寸,“對不起……當初沒有聽你的勸留下來。當初……我……”她不知不覺捏緊了酒杯,杯中的酒色搖波蕩漾,倒映著她的麵容也成不了形狀,“當初你說、我們都不可能出去,因為、我們都不太適合這個塵世……你說我們注定是要相依為命、沒有其他人可以容納我們、接受我們……可我卻、卻還不顧你的想法,拋卻你一個人孤獨地留在這裏,那麼苦、那麼……”
我聞的眼神蔓延了些許冷寂,他淡淡道:“……折雪,你想得太多了。”說完,轉身進了廚房。
“我真的、我真的……”她卻是已經泣不成聲,聲如決堤,“……真的……好後悔……”
廚房內傳來零碎的響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地上打碎了。
她撐起身子,從袖中緩緩拿出一小紙包,展開,看著那白色的粉細細灑入酒杯。
又是哭,又是笑。
廚房內的人亦是靠在門邊,不發一言。
片刻,我聞從廚房出來,卻是帶著歉意:“方才突然手滑,可惜了那釀酒的梅花。”
她卻笑笑,傾倒飲盡的酒杯:“不,已經夠了。已經無憾,隻可惜。”
“可惜什麼?”我聞問。
“不知我是否還能再聽一遍你的琴?”
我聞愣住,然後從房內搬來琴,置在桌上。折雪撐著顎,笑起眼看他。
“許久未撫,恐怕生疏了。”我聞如此道了一句,便十指輕揚。
她笑得更愜。他果然永遠是那麼明亮幹淨,什麼都不會忘記,也什麼都不想遺忘。他仿佛就是那個永遠站在她身後的人,有什麼東西,她遺失了的,就由他來守護。她想她有他這樣一位知己,真是三生有幸了。她的所有心事,他都懂,並且,他都體諒。她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個弦外之音,一個無心之過,他都能理會,並加以包容。他果然就像她的兄長,記著她的好,也記著她的脆弱。他們都太敏感,太脆弱了,太不容於世,如若誤入紅塵,終究是自尋煩惱。這一點,他比她看得透,並且透得多。隻可惜,隻可惜,無法再與他銜竹釀酒,無法再與他琴簫共曲,無法再與他……
妻我聞。
郝折雪。
一花一世界。
一葉一如來。
啪嗒。
桌邊人無息地倒在了桌上。一滴淚落在弦上,順著弦的撫動,緊接著,水漬漾開了整把琴,沾濕了十指指尖,撩弦時總是不穩,原來早已曲不成聲。
“大哥哥,請問……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像仙女一樣漂亮的姐姐?”稚嫩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他低頭一看,竟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
“正是,小姑娘,你知道她麼?我是那姐姐的丈夫。”他答道。
“原來大哥哥才是仙女姐姐的丈夫啊……”小女孩驚歎出聲,“我還以為妻哥哥是仙女姐姐的丈夫呢。”
他一驚,正欲問,小女孩便扯著他的衣袖說,“大哥哥快跟小蓮來吧,仙女姐姐就在前麵等著大哥哥呢……”
“等一下,”他道,“小姑娘,你方才所說的那個妻……”
“咦?你是說妻哥哥啊,”女孩笑得十分開心,“他就是讓小蓮帶大哥哥去找仙女姐姐的人哦,他可是一位好漂亮好漂亮的哥哥,漂亮得像仙人一樣……”
遠處,明鏡澗旁,一人笑著,漸漸蹲下身。他鬆開手,一枝鮮紅的雪梅順著水流漂走。那梅上係著一張字條,那紙上的墨跡浸了水漸漸氤氳開,直至無形。
年年芳信負紅梅,江畔垂垂又欲開。
明知今朝是歸日,不知何處更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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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極是喜歡這篇文章,也許是因為聽著《大唐豪俠》中的《天上人間》寫出來的吧。一直想寫這樣一個故事,一個歸來的人,一個守候者,一對異性的知己,一種超乎愛情的感情。總是讓人酸目。
還有最後結尾那首詩,必要點名一下,前兩句取自東坡先生的《紅梅》,後兩句卻是自己憑興而作。
原詩如下:
年年芳信負紅梅,
江畔垂垂又欲開。
珍重多情關伊令,
直和根撥送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