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大約持續了五天。
    這天中午，林翔處理完事務後，照舊去看羅致微。
    悄悄走到羅致微床前，生怕驚醒他一樣，小心坐下。
    “……哥……”羅致微有時候會低聲呻/吟或發出有些痛苦的歎息。
    林翔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無論是叫的林翔還是叫的別人，他都會伸手握住羅致微蒼白瘦削的手。
    落曙說，羅致微身體狀況非常差，內髒幾乎都壞掉了，這樣拖延著他的生命隻是加劇了他身體的負擔，讓他更痛苦。
    目前所能做的隻是減少他的痛苦而已。
    “……林……翔……”羅致微又輕輕叫了他的名字。
    林翔無聲握住羅致微的手。
    生命在眼前消逝的感覺，讓人非常無力。
    但這次，羅致微長長的睫毛扇動了兩下，睜開了眼。
    他先是有些難受地皺起眉，然後又閉了下眼，最後才慢慢睜開眼，茫然的視線很久才對準看著自己的林翔。
    看了林翔好一會，才輕輕道：“……落曙……呢。”
    林翔按了按床頭的鈕：“他馬上來。”
    羅致微沒再說話，隻是把目光投往林翔緊緊握住的手上。
    林翔愣了一下，想鬆開手。
    羅致微的手指稍稍緊了一下。
    林翔明白了他的意思，繼續握住。
    “……我要死了。”羅致微雖然很虛弱，但是說話都非常清晰。
    林翔沉默著沒說話。
    羅致微閉了下眼，有些疲倦的表情。“好累……”輕輕嘀咕著。
    握在手上的手是冰冷的，哪怕自己用力握住也沒辦法讓這手溫暖起來。
    落曙推門進來。
    羅致微朝他有些費力地點點頭：“用那個吧。”
    落曙有些猶豫地看著他。“可以麼？”
    “可以……”羅致微道。
    “但是……”
    “你們要用什麼？”林翔有些陰沉地發問。
    羅致微把目光投往落曙。
    “是這樣的，我們有一種藥物，能夠短時間激發身體機能，使之暫時性好轉，但是副作用很大，會加速人死亡。”
    “我不同意。”林翔一口回絕。
    “你……希望我……連話都沒說完……在昏迷中……死去？”羅致微抬起眼，低聲道。說完這話，他呼呼地喘著氣，露出了非常痛苦的神情。
    林翔愣住。
    落曙看看林翔：“老大？”
    林翔緩緩鬆開了羅致微的手，低聲道：“用吧……”
    落曙點點頭，轉身打開旁邊的櫃子，從裏麵拿出一劑朱紅色的液體，推入注射器，走到羅致微麵前，將他身上的管子全部摘除後，轉身對旁邊的林翔道：“按住他。”
    林翔有些遲鈍地看著落曙。
    “因為會很難受，他大概會猛力掙紮，”落曙示意林翔上前，“如果不想讓他的血管崩裂猝死的話，按住他。”
    林翔坐在床沿，看著羅致微的臉，俯下身，小心抱住他：“微微，乖，忍耐一下。”
    羅致微先是一愣，然後輕輕應道：“恩。”
    落曙給羅致微注射藥物進去不到十秒，羅致微果然慘叫並拚命掙紮起來。
    那種淒厲的聲音，讓林翔都無法呼吸。
    羅致微已經很虛弱了，就算是再努力的掙紮也能被林翔輕易地壓製下去。
    但，這更讓人揪心。
    明明已經失去了掙紮的力氣，還在死命掙紮著，尖利地痛呼著。
    落曙都瞥開臉去，不去看羅致微的表情。
    林翔一邊大力按壓住羅致微，一邊輕聲安撫著他：“沒事，沒事的，很快就好了，聽話，聽話……”
    羅致微的臉部表情完全扭曲了，手指拚命抓住林翔壓製他的手臂，青筋一根根凸起，滿臉的汗水，眼中除了痛楚沒有其他任何情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羅致微終於平靜了下來。
    林翔鬆開手。
    躺在床上的羅致微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嘴唇發白，臉上布滿了汗珠，頭發都黏在皮膚上，兩眼發直地看著天花板。
    “水。”落曙從旁邊遞來了杯子。
    “謝謝。”林翔接過水杯，給羅致微喂下。
    喝了水之後，羅致微的視線焦距總算是對準了兩人，“落曙，一直都有勞了。”
    落曙搖搖頭：“善後是我該做的。”
    “我有些話想跟林翔說。”
    “那我先出去了，有情況叫我。”
    落曙走出去後，羅致微把目光轉向林翔：“孩子……”
    林翔沒回答，隻是摸摸他的頭。
    羅致微笑了笑：“沒出生就先背負了怨恨的孩子，沒了或許是好的。”
    林翔搖搖頭：“別這樣說。”
    “其實，我跟落曙是舊識。”羅致微突然換了話題，“當年，哥哥他們出事後，我離開不到一天就被人抓回去，關了差不多三年，後來我想辦法逃了出去，但因為太衰弱，差點死掉。那時候，遇到了落曙，他說他正在做一項研究，能夠讓我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提高肉體的強悍度，但是隻能有不超過五年的生命，為了活下去，我答應了。”
    林翔愣住。
    “所以，並不是你的原因，隻是因為，我的生命必須終結了。”羅致微總結，“這是正常的，為了得到什麼，必須要付出點什麼，那位錦繡，也是一樣的。”
    “一樣的。”因為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自己的猜測，林翔感覺完全跟不上羅致微的對話，隻能呆呆重複。
    “她的代價就是水，她要維持身體運轉需要大量的水分，在這個缺乏水源的時代，她的代價是非常嚴苛的，不然你認為為什麼京通苑的織錦會暈倒在鳳集附近？她是尋找水源過來，渴暈過去的。”羅致微笑了笑，“你需要大量睡眠，而我，則是縮短生命。”
    “你為什麼要答應。”聽到這裏，林翔也算是明白了一切，他有些憤怒地瞪著羅致微。
    羅致微仿佛聽到什麼笑話般笑了起來：“為什麼？因為我要想活下去，隻能答應，當時的我就快要死了。如果不接受，隻會死亡而已。”
    林翔能理解當時羅致微的處境，但是卻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不說這個了。”羅致微笑了笑，“別看我現在能說話，可是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過來點，我有東西給你。”
    林翔坐過去。
    羅致微打開手上的聯絡器，從裏麵有些費力地取出一片薄薄的，青色東西，攤在掌心，示意林翔拿著。
    攤在羅致微手心的是一片非常普通的刀片，雖然看起來有些年代久遠的關係，但是因為保存的較好，隻是刃片上有些不平的齒狀痕跡。
    “你一定不記得了吧，這個。”羅致微笑，“這是你唯一送我的東西，當年你離開地球時，拜托二哥將這個給我的。”
    羅致微這樣一說，林翔才記起來當時自己的確是隨手塞了這麼個東西給羅安要他轉達。
    “然後，你果然回來了。”羅致微低聲喃喃著。“憑借著這個，我活過了最難熬的三年，被人禁錮的歲月，我隻有想著你會回來，我才活了下來。”
    林翔不知該說什麼。自己隻是無心，對方卻當做了記憶中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一直珍藏。
    “林翔，你就像這把刀刃。就算我抓住你，會滿手是血，疼痛難忍，也不願意鬆開手，讓別人見到你的光芒。我想要一直將你握在手心。但是，這顯然是錯誤的。就算是真正的刀刃，這樣用力地握住也會割得人皮開肉綻……更何況人呢？從鳳尾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已經失去了握住你手的機會。不過，這樣更好，不是嗎？如果你早些回來，那就好了，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那麼我，絕對不會把陪伴你到老的機會讓給任何人。但是，時光不可能重流。我們已經變成了這樣……”羅致微有些苦澀地笑了笑：“現在，我將這個還給你，拿著吧。”
    林翔沒有拿，隻在坐在那裏看著羅致微沒說話。
    “鳳尾的死，我很抱歉。”羅致微笑了笑，“我隻是想單獨地跟你在一塊不被打擾，我沒想到鳳尾會跟蹤過來，也沒想到他會出事，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那之前，我並沒有想過拿孩子威脅你的，我隻是想，你選擇的人是鳳尾，他又不是那種能有孩子的體質，我想看看我能不能為你留下後代……”苦笑了聲，“遺憾的是，我失敗了。”
    “……行了，別說了。”原來事情的真相是這樣，一個一個的偏離終於變成了不可逆轉的局麵。
    “對不起……”羅致微笑歎，“對不起，我參與的事情總是會被我搞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微笑著看著他難過的樣子，“你知道嗎？我並不想看到你難過的樣子，所以，別這樣好嗎？”
    “你要我怎麼可能不這樣？”林翔低聲問著羅致微，“你要我怎樣！”
    羅致微怔怔看著林翔的臉，最後還是笑了起來：“你喜歡那個雅雅，對吧。”
    林翔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他一直以為羅致微不知道自己跟雅雅的事。
    “我沒去搗亂不證明不知道。”羅致微笑，“雖然不至於每件事情都知道，至少你經常去那家夥在的地方我還是清楚的。”
    “那你……”為什麼不阻止？當年我跟鳳尾在一起時，你不是很討厭麼？
    “我沒阻止是因為，我知道他能一直陪伴你。”羅致微輕聲道，“我知道他有那樣的資格，他有那樣的強大，足夠讓你不會一個人，鳳尾，我，都沒辦法長久的陪著你，我們都是弱者，隻會拖累你。”
    “是不是弱者不是你來評估的。”林翔道。心裏難受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不是我評估的，是這個時代評估的。”羅致微笑，“如果當時鳳尾安然無恙地活下來了，我並不會再做什麼。但是他沒有。”羅致微有些溫柔地看著林翔：“你是個長情的人，在一起的時間越是長久，就越在乎重視起來，所以，鳳尾早早的離開你，對你是好的，至少，傷害不會再擴大。我不解釋當時的事情，也是希望你別管我，別理我，這樣，離別來臨時，你也不會太難過，但是我實在是沒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所以，還是忍不住靠近你，”歎口氣，“所以，我也還是傷害了你……”
    “不要這樣，羅致微，你……”林翔不知要說什麼。感覺說什麼都是多餘。
    “聽我說。”羅致微著，此刻的他，笑容終於有些柔軟明亮溫暖的情緒了，“林翔，謝謝你，雖然我是那麼過分的家夥，你還是從沒將我拋下不管，我喜歡你。”
    羅致微最後的四個字，讓林翔終於濕了眼。
    “瞧你那樣，我並不是為了讓你難過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我隻是希望你記住，你是好人，值得人喜歡，尊敬，仰慕，你應該更幸福一點兒，這樣我們這些人才會安心。”說著，移開了視線，望著天花板，低語：“鳳尾那家夥，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他才討厭弱者接近你。”
    “我從沒認為你們是什麼弱者，你們每個人為什麼都要這麼自以為是！”林翔覺得自己的眼淚沒辦法控製了起來，“為什麼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安排著我不願意接受的一切！”
    “大概是希望你以後的人生能稍微幸福一點兒吧。”羅致微輕笑，看著林翔道，“你還有幾十年漫長的歲月要度過，之後的幸福總能蓋過之前的悲傷了吧。”
    “我不需要，你們為什麼都這樣！”林翔大吼著。
    “對不起。”羅致微平靜微笑，努力地伸出手，輕觸林翔滿是淚痕的麵頰：“對不起，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恨著你吧……”因為愛著，所以，恨著。
    剛剛一碰觸到，然後手就無力的滑落，同時，羅致微的雙眼，合上了。
    林翔一把抓住羅致微的手，呆呆看著那蒼白的臉孔，永遠不可能睜開的雙眼。
    ……我也恨你們，恨將我留下來的你們！
    淚腺仿佛突然被堵塞了般，沒辦法流出半滴眼淚來。
    隻剩下悲傷的情緒在空蕩蕩的室內蔓延、擴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