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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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有些大了,打下大片的葉子,沙沙作響。沒有束起的長發隨風飄蕩,幾縷青絲盤旋在額際,瓊舞的眼神直視青空,並不在意風將發吹亂。
碼頭很空,無人來往。難得的清寂卻是她暗施法術的緣故,除了她所等待的那個人,沒有人可以闖入。她需要將一切做個了斷,雖然這些是非根本與她無關。她是妖,為人時的善心早已磨損,事不關己,她本是不會插手的。隻是……
“瓊舞!”還未見到來人,急迫的聲音已經泄漏了他的身份。
緩緩轉過身子,不施脂粉的臉微斂,夾帶著惱意。輕啟紅唇,她一字一字吐出在心中百轉千回的控訴。
“為什麼殺人?”
傾身而來的南宮朔不由得愣住了,他停在原地,低頭思索了片刻,旋即嘴角微咧綻開笑容。“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為什麼一錯再錯?”她沉聲,眸中有火焰跳躍。究竟從何時起,人比妖更輕賤人命。眼前的南宮朔即陌生又熟悉。這才是真正的他吧,早已扭曲的南宮朔。她暗歎。
“弑父並非我所願,我並不知道織錦她將補藥偷換成了毒藥。害死父親,我是無意的。”他撫著一旁的纖繩,神情平靜,似乎口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我被她誘惑了。嗬嗬,年少輕狂,沒有什麼不敢做的,與爹的小妾私通似乎是件刺激的事,當時這樣想就也這麼做了。後來得知此事的爹被氣得一病不起,我才有所悔意決定斬斷這段不合人倫得畸戀。結果被逼急的織錦終於痛下殺手。”
“那青兒呢,那個投井的繡女?”略顯訝異,弑父之罪是她不曾想到的,她隻知在他手上有兩條人命,卻不知,在更早之前他已深陷地獄,滿手沾染著罪孽。
“青兒她看到了不該看的。女子的心思果然細膩,她很快發現了爹的真正死因。但她的貪心更讓我吃驚,她竟威脅我要當南宮家的少夫人。這樣的人留下隻是一種威脅,迫於無奈,我在與她談條件的時候將她推下了井。”嘴邊的笑漸漸隱去,墨玉般的瞳仁中是不相適得冷厲。
揉著發疼的額,瓊舞的臉上盡是痛苦的神色。直覺的應該斥責,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第一次是無意,第二次是無奈,那第三次呢?南宮朔,殺人不是借口,你的心壞死了嗎?”
“我想保護你,僅此而已。反正這雙手已經洗不淨那些罪孽,多殺一個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保護我?”緊咬著下唇,她不得不承認這些是非已經和自己糾纏不清。逃開不過是癡人說夢,而她隻能狼狽地避開那雙過於熾熱的雙眸。
“她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如果她把你是妖的事說出去,你會受到傷害的。”他神情放鬆,一手捂著鼻下,不知在做些什麼。
“我可以離開,凡人傷不了我的。可你卻要以此來行罪惡之事,你瘋了,南宮朔,結束這一切。我並需要你俯首認罪,人界的事我不會插手。”
“瓊舞……你對我終究是有情的,不是嗎?不要拒絕我好嗎?”頎長的身子忽然踉蹌了幾步,他扶著一旁的護欄,臉色發青,氣息不穩。
“為什麼要服毒。”伸手扶住了他堅持走近的身子,瓊舞著了慌。感覺到他的身子向下沉,下意識地俯下身攙扶,卻感到胸口一陣刺痛。
“你……下咒。”身子酸軟無比,幾乎站不住,她跌跪在木板上,諷刺地望著胸口處被貼上的道符。她知道她的法術被封住了。
“咳咳…它隻會暫時封住你的行動…咳咳咳……我隻想最後…咳咳…能夠抱緊你。”環住那日思夜想幾乎讓他崩潰的纖弱的身子,他發出一聲滿足的輕歎。“你終於在我的懷中了,真好,真好。”
“南宮朔,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沒有力氣掙紮,她隻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她永遠不懂的問題。當妖太久了,久的她幾乎忘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究竟可以達到怎樣的地步。究竟是誰錯了?竟然演變到如今的困境。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聽著肩窩處傳來的微弱呼吸,她迷惘了。
“你說的不錯我罪孽太深,活下去也逃不開這人間地獄。至少…咳咳…最後是和你…在一起。”嘴角流下黑色的血,他來不及抹去,隻感到意識越發模糊。“瓊舞…下一世…下一世…做我的妻子…好嗎…下一世…”困難的呼吸,他張開嘴還想繼續說下去,想聽到她的答複,伸出的手想撫上那白皙的頰,眼前卻隻剩下黑暗,隱約的,他似乎聽到鬼差在喚他。
終究來不及嗎?留下最後一抹笑,他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南宮朔!南宮朔!不要嚇我,你醒醒啊!南宮朔!”痛苦的嗚咽,無法抑製的嘶吼,為什麼會這樣?她真的不懂。為什麼要走到這一步。身子劇烈的顫抖,她想扶起他的身子,卻使不出一絲力,隻能頹然坐在原地,大口地喘著氣。
懷中的身子逐漸失去了原有的溫度,她也沒有力氣在哭喊,起初所施的法術已經被解除,碼頭隨時會有人經過,結果究竟怎樣,她不知道,也不想再猜了。
喉嚨枯啞,眼角幹澀。她失神地望著天,從未有過的絕望。
“朔?不會的,朔?”緊跟而來的織錦,望著眼前的景象,驚呆在原地。勉強用手捂住口,才不至於驚叫出聲。她紅腫著眼,衝上前一把推開瓊舞,小心翼翼地將南宮朔抱在懷中,哽咽著喉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被推倒在地的瓊舞,手臂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她低垂著頭,始終不開口。
“我不準你走,聽到沒?朔,你走了,留下我該如何獨活。”她不停地搖晃著早已冰冷地身體,無助地哭喊,聲音越發尖銳,刺耳。當視線掠過一旁的瓊舞時,像是要用盡所有的氣力一般,發狂地高喊出聲。“救命啊!有妖怪啊!”
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她望向幾乎瘋狂的女子,竟覺得萬分可憐。法術沒有回複,瓊舞心中卻是意外的平靜。
人越聚越多,不多久已經將碼頭擠得水泄不通。每個人手中都拿著足以攻擊和自保的工具,漆黑的瞳仁中滿是恐懼與不安。察覺到眾人的注目,她隻是微抬首,嘴角勾起似有似無的笑意。
“她就是近來為禍鄉民的妖孽,她…她害死了朔,大家快把這妖孽除去,以免她再興風作浪。”抹去眼角的淚,織錦憤恨地指向不發一語的瓊舞,聲聲控訴,恨幾乎染紅了她的眼。
人群一下子沸騰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卻無人趕上前。隻是瞪著驚恐的眼來回看著碼頭上僵持著的兩個女子。
“你們還在等什麼?再不動手這妖女就要溜走了。”不滿地回頭,淚濕的臉龐是駭人的猙獰,不禁讓圍觀的人倒退一步。
究竟誰是妖啊?有人輕聲嘀咕。隨即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好好好,你們不去,我去!”如同沒有察覺懷中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一般,她極盡嗬護地將他放下,然後化身為複仇女神,一步一步地走近瓊舞,露出嗜血的神情。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捧起那張令人嫉妒的容顏,織錦的臉上交錯著怨恨和不甘。狠狠地抽了瓊舞一巴掌,看著那原本白皙的臉頰泛紅腫脹,她忽然大笑起來。
“你瘋了。”擦去嘴角流下的鮮血,不馴的抿著下唇,瓊舞臉上寫著滿滿的憐憫。“我不會和一個瘋了的人計較。”
“我瘋了?”睜大了眼幾欲撐破眼眶,她蹲下身子,妖冶地微笑。
沒有人看到她做了什麼。一轉眼的功夫,鮮紅的血粘稠得從胸口溢出,濡濕了藍色的衣裙。
臉色慘白,瓊舞捂著口,壓製著嘴裏泛濫的腥味。緊皺著眉頭,她的神情是萬分的痛苦。
“賤人,我不會讓你死的這麼容易。”說著,舉起匕首,想要再刺一刀。卻被瓊舞一個翻身避開。
“呼…。呼呼…”吃力地喘氣,看著隨著刀刃飄落在地的道符,瓊舞勉強站起身,一步步向後退去。血仍在流,痛楚異常清晰,她用手捂著傷口,卻不願用法術醫治。就這樣吧,就這樣結束吧。活了五百年,夠了。
嘲諷地回視織錦已陷入癲狂的神情,她低低笑出了聲。“南宮朔,我答應你。倘若來時,你能尋到我,我便嫁你為妻。”目光落在空中的某個角落,她一字一頓地宣誓。
“不!”近乎崩潰地哭喊,她握緊匕首,不顧一切地衝向前。她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連下一世都要錯過嗎?南宮朔,你好狠,好狠。眼淚不可遏止地滑下。她不曾如此狼狽過,隻因為他,那個不曾將心放在她身上的男子。
搖著頭,瓊舞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不在乎那濃濃的殺意。她轉過身,麵朝那一江無波的水,長長地歎了口氣。結束吧,就以我為終結。放鬆身子,她閉上眼,墜入那冰冷地江水之中。無聲無息。
黑壓壓的人群,一片沉寂。整件事情的發生完全不在預料之內,手中的鐵具紛紛放下,因震驚長大的口依舊無法合攏,呆呆地望著那不起一絲驚瀾的江麵,似乎所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如果南宮朔沒有仰躺在地,毫無聲息。如果織錦沒有跪坐在地,花容失色。
“舞兒!”忽然間,風雲變色,烏雲凝聚。耳邊傳來一男子痛苦地低吼。一道白光射入江麵,緊接著,江麵翻滾,大浪迭起,人們尚未明白眼前所發生的事,一切又歸於平靜。
風依舊輕柔,江水依舊平靜。
城隍廟內,煙霧繚繞,沒有香客,隻有一老一少固執地彼此瞪視,僵持不下。
“救她。”男子眉頭緊鎖。
“不可能。”長須一甩,老者毫不猶豫地拒絕。
“救她。”憂心地望著榻上氣息微弱的女子,男子再一次開口。
“她自己不想活,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是我欠她的,我負了她五百年,隻怕永遠也補償不了。”艱難地開口,陌,或者該稱之為蒼雲,神色哀愁,看向瓊舞的臉更是寫滿歉意。
“時辰一到,她便該入輪回了。你還是隨我回去修煉吧。”痛恨眼前人的冥頑不靈,太白覺得自己的頭越發痛了。他當初究竟是著了什麼魔執意收下這大不逆的徒弟。
“即使入了輪回,她也做不了人,是不是?”他沉聲問道。太白隻是冷哼了一聲,並未作答。“既然如此,那我就用這百年的修行換我與她下一世的姻緣,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壓低嗓音,握著瓊舞冰涼的手,溫柔地說道。
“荒唐,她已經許了南宮朔下一世的姻緣,你又去參和什麼。難道這一世的孽緣還不夠嗎?”動了肝火的太白,顧不得為師的榜樣,一手指著徒兒的鼻子,厲聲責罵。
“你幫不幫我?”他抱起依舊昏迷的瓊舞,冷聲問道。不管來世如何,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不會放手了。當他得知五百年前所發生的一切後他便馬不停蹄地趕往當初兩人所住的小屋,出乎他意料,小屋經曆五百年的風吹雨打,依然完好地屹立在那片竹林之中。人已非,物卻依舊。他知道是她,心不覺更加疼痛。
隻是他沒料到當他從香雪那得到消息,瓊舞身處危機時,他竟連救她也沒能來得及。
“你你你…”強行壓下一肚子的氣,狠狠瞪著陌,太白覺得越發疲憊,看著他不容改變的堅定意誌,不由得長歎。“罷了,就當是我欠你們的。下一世的事下一世再說,你們的因結什麼樣的果,就由你們自己去品嚐吧。”揮了揮長袖。他念動咒語,打開了通往冥府的道路。
“要我為你留下這世的記憶嗎?”他最後問道。
“不了,就讓一切重新開始吧。謝謝你,師傅,恕徒兒不孝了。”緊擁著懷中的女子,他望著太白,點頭致意,然後縱身躍入輪回道中。
“閻王可千萬別來找我麻煩啊。”搖搖頭,他一邊嘀咕,一邊駕雲離去。辛苦收個徒弟,培養了五百年就這樣沒了。唉唉,活的太久,果然容易寂寞啊。歎息不止,空中遠遠傳來老人厚實的笑聲。
“後來呢,後來呢?”提籃的村婦緊緊湊著耳朵,等著下文。
“南宮少爺死了,除了那無所出的三夫人還有誰能掌權。”另一個村婦慢悠悠的說道。
“我看那哪有什麼妖怪,南宮少爺就是那三夫人害死的,現在整個南宮家都是她的,她一定得意死了。”
“就是咯,聽當時在場的人說,三夫人那張臉比惡鬼還恐怖。”
“唉唉,好好的南宮府就要在這毒婦手中毀去,真是可惜啊。”
妖魔作祟的流言已經平息,關於南宮家的流言卻越穿越廣。當日盛極一時的南宮府也在一夕之間迅速衰敗。府中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後就隻剩下了三夫人一人,守著南宮那早已殘破的屋子,渾渾噩噩地度日。
她紡著永遠穿不完的衣裳,聽著那一聲又一聲吱呀,吱呀的聲響直到麻木。她所穿的那身嫁衣也已從鮮紅變成了暗紅,落滿塵埃。長發交錯打結,已是長時間不曾打理,隻有那張濃抹著豔妝的臉機械地帶著笑。
“我是織錦喲,是朔的妻子喲。嗬嗬,嗬嗬。”日複一日,重複著同樣的話。
外人說,三夫人瘋了。是的,瘋了,即使瘋了,外人也隻是說三夫人瘋了。
這世上究竟有誰還記得,這瘋了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織錦。
織錦,任那骨蝕肌銷,一樣留不住這風一般輕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