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沈庭軒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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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父侯將她逐出家門,我未能把她留住,如此一別便是十年;
第二次,她夜探我府,我未能把她認出,隻是暗笑誰家派出這麼一個不中用的探子;
第三次,她再度潛入府中,卻差點斃命於我劍下,若非她跑得快,足以讓我痛不欲生。
這樣的三次,讓我情何以堪?
手中握著陪伴懷恩十年的匕首,看她趁著夜色離去,身邊的人問:“殿下,追不追?”
追不追?
這樣一個簡單的命令,我竟無法下決定。追,心中害怕;不追,心有不甘。
“庭哥哥,你不再關心我背後的人了嗎……”懷恩微微顫抖的聲音再次在心底響起。
“追。”淡淡的出口,馬上又有兩條人影消失在夜色中。
為何不追?管她身後是何人,十年之後,她無法回到我的羽翼下,我就不能在邊上守著,保護她不受傷害嗎?
來到與她相逢的小院,看著書房裏熟悉而溫馨的一切,兒時在齊雲侯府的點點滴滴慢慢浮上心頭。是自己,是自己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父親,也是自己害死了她的母親。每每憶起湖畔她孤單卻兀自堅強的笑臉,心就一陣陣揪得慌。因著愧疚,我決定好好疼愛她,補償她,卻在後來的日子裏,不知道究竟是我保護她,還是她變成了我在那沉悶日子裏的開心果。
曾經暗暗發誓,長大後要娶她為妻,照顧她一輩子,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奈何造化弄人,與她擦肩而過。如果那次,認出了她,我還會把含煙娶回來嗎?
答案肯定是不會。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拿起小木匣,卻發現匣子已被人擦拭幹淨。這個書房是不準別人進來的,為何別的地方都有灰塵,獨獨匣子上沒有?心中一陣驚慌,手忙腳亂的打開匣子,畫紙上幾滴淚痕,我仿佛親眼看見懷恩抱著匣子無聲哭泣。
一時之間,又是悔恨,又是羞愧,虧自己還在她麵前撒了那樣一個謊,當真是可笑。
如今,懷恩又會這麼看待我?還會當我是她的庭哥哥嗎?
心神錯亂的出了小院,又有人來報:“殿下,剛剛追蹤的女子,進了慶王府。”
“慶王府?”難怪一直都找不到她,原來躲進了慶王府。當年她在京城,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傳令下去,我要盡快知道她在慶王府做了些什麼,進慶王府之前又發生了些什麼!”
一個人在暗夜裏彷徨,一道溫柔的女聲在身後響起:“殿下,夜深了,安寢吧。”
回頭一看,是含煙和她的婢女挑著宮燈站在那裏。
對於含煙,我知之不深,昔日在齊雲侯府也沒見過她兩次,而今成了我的妻子,即使沒有深厚的感情,看在多年來父侯待我猶勝親子的份上,我也不會慢待她。隻是此時看見含煙,心中很是別扭,雖然她本身沒有錯。
淡淡的揮了揮衣袖:“你自去歇息吧,我還有事情要思量。”
含煙臉上有一絲驚詫和失望,自她入府以來,兩人一直相敬如賓,自己像今日這般冷淡的語氣倒是頭一遭,也難怪她吃驚了。隻是現在自己心裏都是一團麻,又哪裏有精力去照顧她的情緒?
“是,那臣妾就先回去了,夜深露中,還請殿下注意莫要受寒。”短暫的驚訝過後,含煙有禮的福身告退。
夜裏,夢見自己用匕首紮進了一名女子的身體,鮮血汩汩冒出,那女子淒迷的倒在地上,語氣萬分委屈幽怨:“庭哥哥,我是懷恩呐。”我望著手中滴血的匕首,卻怎麼也無法甩開,隻能驚恐的抱起地上的女子,不停的大叫“懷恩!”
噩夢醒來,汗濕羅衫,令我不敢再睡。類似的夢,幾乎每天都做,直到後來,底下的暗探們呈上一疊厚厚的資料,皆是懷恩多年來在慶王府生活的點滴,一口氣看完,暗暗鬆了一口氣。可能是因為懷恩年紀還小,這麼多年在慶王府也沒做些什麼,隻是到我府上來了兩次,還都被我抓住,剩下的就是在我府外監視了一段時間,這些都無傷大雅,闔府內外,誰家的眼睛沒有幾隻呢?
讓我覺得有些心痛的是,懷恩進慶王府是為了把自己賣掉,賺些銀兩給子諾的娘親治病,之前發生了一場大火,她們的錢財毀於一炬,人也差點喪生火海。想想都有些後怕,好在懷恩和子諾躲過了這一劫。隻是,女扮男裝這麼多年,懷恩很辛苦吧?
安排好人手暗中好生照看於她,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懷恩,我們還沒有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即便你已陷入慶王府的漩渦,庭哥哥仍能保護你。
時常收到手下送過來的消息,知道懷恩在慶王府過得很是滋潤,隻是與小慶王似乎有些不太對盤,好在小慶王也沒太過為難於她。隻是聽他們說到這些年來,她和小慶王一直如此,心中便有隱隱的不安,曾經,小慶王可是在齊雲侯府吃過懷恩的虧的,他們,有沒有認出懷恩?若是認出來了,事情就不簡單了……
很快就到中秋了,這些年,中秋節一直是讓我盼望著過卻又不敢過的日子,因為,它不僅僅是中秋,也是懷恩的生日。現在卻不一樣了,找到了懷恩,又剛好是十五歲,叫我怎能不重視?
在父皇給的賞賜中精挑細選,終於選中了一支璀璨的八寶琉璃簪,據說,這是昔年金雀國的公主和親時帶來的。不知懷恩現在喜歡些什麼,但凡我有的,定要給她最好的。找出往年為懷恩準備的小禮物,一並裝入匣子,讓人送去慶王府,盼了這麼多年,這次終於送了出去。
不知哪裏出了問題,懷恩一過完十五歲生日,便恢複了女兒裝。一方麵高興於她不必再為扮男裝而委屈,一方麵又擔心女兒裝的她在慶王府不好過。
果然,沒多久懷恩就已女兒裝陪慶王妃去清心寺上香,下山途中遇襲,傷重。
聽著手下的彙報,我心驚肉跳,卻又礙於身份不方便前去看望。我可以拜訪慶王,可以裝作無所謂的送點東西給懷恩,卻不能明目張膽的去慶王府看望一個受傷的侍衛或者婢女。如果懷恩是因我而受傷,還說得過去一點……
每天除了打探懷恩的傷怎麼樣了,我什麼都做不了,聽到小慶王和三弟因她而氣氛有些詭異,心中更是難安,他們說,懷恩墜崖的時候,三弟也追了下去……我的懷恩呐,總是討人喜歡的。
事情變得複雜起來。
懷恩的傷慢慢痊愈,我的擔憂卻未能慢慢減少,父侯當年不讓懷恩再留在侯府,一部分便是因著我的身份,不想讓她卷入危險,而今,她身邊又有小慶王和三弟,雖然她是父侯的女兒,可人們都隻認為她是王府的一個小婢女,皇家能允許這樣一個小婢女來影響兩個皇子皇孫嗎?
幸而懷恩對他們都不冷不熱,沒有什麼曖昧傳出來,讓我放心不少。
合香姑姑病逝,金雀國前來和親,父皇安排我接待金雀國的使臣,微微有些忙亂。國宴上,竟然見到了懷恩,小慶王竟然把她帶進來了!親眼看到小慶王和三弟看她的眼神不一樣,聽到小慶王與三弟推脫著不願意娶落梨公主,心中酸澀難當。原本,自己是最有機會娶懷恩,奈何現在有了含煙,自己隻能遠遠的看著……而他們,若懷恩不恢複身份,又有誰會賜他們一段好姻緣?隻恐有人嫌懷恩身份低而辱沒了她!
我沒有想到懷恩會再到我府上來,還是如此的光明正大,隻是看著她真誠的笑臉,那聲“恭喜”著實讓我酸澀和尷尬。為何,說這句話的偏偏是她?
花園裏,任懷恩和子諾圍繞在身邊,感受著久違的安寧與溫馨,萬分神往於曾經的生活,不由問道:“若是齊雲侯同意,你們願意回家嗎?”還記得父侯說過,以後是可以接他們回去的。
懷恩卻隻是看著子諾:“子諾回,我就回。”把問題丟給了子諾,看她的神情,似乎並不太想回去,子諾似乎對齊雲侯府也沒多大情趣。這樣的結果,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也罷,隻是問問而已,隻是憑著多年來對父皇的揣摩,覺得慶王府不再安全而已。而對於父皇與慶王之間的爭鬥,孰勝孰敗,我也無法預料。
考慮再三,還是忍不住提醒他們:“父皇最近恐怕要對慶王府下手了。”慶王府可以滅,父皇可以失敗,懷恩和子諾卻不能出事,於自己,於齊雲侯,都有必要確保他們的安全。
懷恩支走了子諾,我卻有一絲緊張,也有羞愧,沒讓她把話說完,便坦誠我是她以前的那個庭哥哥,不是那沒做幾個月的“姐夫”。姐夫,實在是刺耳!
“懷恩,怨我嗎?”從來都不敢想像,曾經她得知我的“死訊”時,會哭得怎樣的泛濫成災,那畫卷上的點點淚痕,到現在都能灼痛我生疼。這些,都是我帶給她的。
懷恩沒有為我騙她而怨我,沒有為我差點殺掉她而怨我,為我好好的活著而高興,抹平了我的羞愧,卻又喚起我的憂懼。“庭哥哥,請你告訴我實話,娘親是因此事而死的嗎?”
我都不記得,曾經有多少個日子,懷恩的娘親便是我的噩夢,原本不太在意的一次意外,在認識懷恩後便深深的烙在心底,生怕有一天被懷恩所知,從此不再親昵的圍在我身邊,從此會怨恨我。如今,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看著她誠懇卻有些悲痛的眼,聽到她為我開脫,那一晚的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眼前。慢慢把那晚的經過告訴懷恩,仿佛慢慢脫下了長久以來背負在身上的枷鎖。看到得知真相的懷恩笑得悲涼,自己的心又何嚐好過?
從此以後,懷恩更加不能原諒父侯了吧?從此以後,我還能做她的庭哥哥嗎?
懷恩恢複得很快,出了亭子便看不出多大的異樣了。三人興致不是很高的吃了八年後的第一頓“團圓飯”便帶他們去了驛館,去看驚為天人的落梨公主。
驛館之行後,懷恩的心情很好,一臉躍躍欲試的模樣,也不知什麼事情讓她那般開心。當我問她以後是否會常來看我時,她都滿口答應,令我很是心喜,原來的擔心,也放回肚子裏——懷恩,我並沒有完全失去。
子諾和小慶王去了金雀國,懷恩會很擔心吧?在宮裏逗留著旁敲側擊,希望能從父皇那裏套出點有用的消息,好讓懷恩別那麼憂心,回到府中,卻聽東成說懷恩今天來過,因我不在,又走了,不過說好明天未時之前還會過來,共進午餐。心中前所未有的驚喜,連連讓東成去安排,盡早做準備,懷恩,對好吃的東西是從來不會拒絕的。
坐在書房裏,隻要一想到懷恩明天會過來,心裏便暖烘烘,很是期待,如同與佳人有約般,這樣的感覺,從未有別的女子給過我,包括含煙,一是因為從小就知道自己娶的將會是齊雲侯的女兒,二來很早就把那個位置留給懷恩了,如今雖然隻能以懷恩姐夫的身份自處,可誰也不能阻止我心底的期待。是的,隻是留在心底而已。
心中高興,臉上的笑容自然就多了起來,晚飯時,不自覺的多吃了一碗飯,含煙淡笑著問:“殿下,今日何事這般高興?”
“父皇交代的差事做得還不錯,誇了我幾句。”看著含煙精致的笑臉,心中劃過一絲愧疚,作為皇家的媳婦,她做得很好,處事雍容大方,父皇疼愛她,其他宗親也誇她,我可以一直與她相敬如賓,卻永遠也親近不起來,隻為在她臉上從來看不到發自內心的笑,所有的表情,都那樣的恰到好處無懈可擊,讓人看不出真假。突然之間,更是懷念與懷恩一起度過的那段日子。
“哦。”含煙淡淡的應了聲,接過小月遞來的棉帕輕柔的拭了拭嘴角。若是懷恩的話,應該是直接捂在嘴上擦擦了事吧。
含煙扶著肚子站起身來,一個多月,身子還不重吧?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麼,張口道:“你有了身子,府中的事不用太操勞,有什麼事,交代給小月,和管家說說就行了。”
含煙微笑著點頭應下,婷婷嫋嫋的離去。微微吐出一口氣,心頭一陣輕鬆。
第二日,一下朝便匆匆趕往家裏,換下朝服,看看廚子們準備得怎麼樣,這才與東成一起站在牆邊等著懷恩,每每一看到那高高的牆頭就記起她第一次偷偷進府的樣子。
當聽到聲響,看著趴在牆頭的懷恩,心情愈加愉快起來。還好,姿勢雖然不太好看,終是不用借助別的東西了。
把懷恩帶到景致最好的宴賓樓,看她對著滿桌菜肴快留口水的樣子,心中很是滿足,隻覺花再多的錢置辦這桌菜肴也值得。
沒想到的是,懷恩並非隻是想到我這裏蹭頓飯吃,細細看了她遞過來的花茶製作工藝,心裏被感動和痛心給填得滿滿的。那天在驛館隻是隨口說說喜歡喝花茶,她卻記在了心上。為什麼這麼好的懷恩,卻讓我總是錯過……而明知她身處險境,除了派人暗中保護她,我還能做什麼?
小慶王受傷了,懷恩去南方了,父皇派人追殺了,三弟派人去救了,幾路人馬衝突了,父皇發怒了,三弟與父皇達成協議了,都不準再理會南下路上的事,我派出的人馬也被勒令召回……三弟……懷恩的生命裏,我就真的隻能當看客了嗎?
有心想給父侯提個醒,照料一下懷恩,思及懷恩眼中對父侯和齊雲侯府的厭惡,又不由放棄這個念頭,隻能暗自祈禱慶王府有足夠的實力讓懷恩他們平安歸來。
懷恩他們還在路上應付一波又一波的刺殺,父侯的密信卻已經到了我手中。原來,平城一行,父侯也已經知道懷恩了。看著父侯寫的經過,我隻能慶幸的說一聲“好險”,幸好父侯沒想過真要下殺手,幸好去的是天奇,幸好懷恩沒受傷,不至於讓他們的關係更加雪上加霜。什麼時候與懷恩說說呢,其實,父侯也是疼愛她的,隻不過,父侯的愛,就是割離,割離她與侯府,割離她與名利場的是是非非……不太能理解的是,能繼承父侯爵位的子諾,為何也被他放任在外麵不管不問?
懷恩能理解父侯的苦心嗎?至少當時,我是不能完全理解的。
我還沒有找到一個適合解釋的機會,剛剛回到京城的懷恩又要隨小慶王去西北了,顧不得忌諱,進了一年也來不了兩次的慶王府,卻無法撼動她要去西北的決心,心中的擔憂與酸澀,竟是無人能說,她不知道此去危機重重嗎?她是要……追隨……小慶王……還是……三弟?
懷恩走了,閑暇時,安排人手風風火火的研製起了花茶,唯有這裏才有懷恩的身影。賺不賺錢事小,懷恩的心意才是真,盡管,在她眼裏,我或許永遠隻是她的“庭哥哥”。
懷恩不在京城的日子,如往常一樣的上朝下朝,在父皇的默許下組建自己的班子,而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信鴿送來的懷恩的消息,又是好笑,又是擔憂。看來,懷恩和小慶王還真是合得來啊,那樣的地方,也能興致勃勃的到處尋覓美食。隻是,懷恩,你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嗎,在小慶王和三弟間搖擺,可是件危險的事。
花茶製成功了,在府上門人的努力下,賣勢良好,一邊看著王府的進賬大增,一邊想念遠在西北的懷恩,探子說,她黑了,瘦了,受傷了……
正巧朝廷要送糧餉去邊關,著人細細的準備了些常用的藥,買了京城裏有名的小食,裝了新製的花茶,竟是大大的一包。不能站在懷恩的身邊,卻也還是能夠盡自己所能,給懷恩一些照顧。特意上了戶部李侍郎家的門,那是三弟的部下,卻還是囑托他幫忙把東西帶給懷恩,不是府上沒有閑人去西北,隻是暫時西北還沒有我插手的份,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隻得請別人捎個順路了。
天氣愈冷,西北的戰事也愈加平穩。對於這場戰爭,我一直都相信最後的勝利會屬於佑景。這麼多年,玄英從未打進過金堰關,若非這次陳將軍突然臨陣投敵弄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又豈能讓他們囂張到現在?
一天天算著日子,隻等著春暖花開的時候能看到懷恩平安回來,卻在戰事臨近尾聲的時突聞噩耗:小慶王所率斥候途遇大股敵軍,死傷殆盡,僅餘王府十數侍衛潛入深山,生死不明。
身處前線的三弟,聽聞消息,罔顧軍令,執意搜山,除了一些侍衛的屍體,別無所獲。
不知三弟是怎樣的心情,至少,他還能去找她,而我,隻能苦等在京城,希冀著某一天能傳來好消息。然而,好消息不曾傳回,慶王卻反了,這才得知,所謂的“敵軍”,不過是父皇愛用的手段,而深受慶王信任的戴崇炎,就是父皇深埋的釘子。
知道父皇與慶王早晚有撕開臉的一天,小慶王的金雀國之行就已預示著父皇的耐心已經耗得差不多了,沒想到父皇竟是在外患未除盡的時候就動了手,讓慶王,讓我,都措手不及。不,慶王是早有準備了,早就溜出了京城,隻是小慶王那邊尚未安排好,而我,卻任懷恩落入了父皇的謀算中。
對於父皇,從來都有敬,有懼,有怨,卻感受不到親近,若……若懷恩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自處,我會恨他嗎?因為他,懷恩失去了娘親,因為他,懷恩與我之間有著一道永遠也邁不過去的坎,盡管懷恩一如既往的叫我“庭哥哥”。
勝利之師班師回朝了,仍滯留了許多人沿途在山林中搜捕小慶王的蹤跡。我在等待中矛盾著,一邊希望他們能找到懷恩,告訴我,她還活著,活著就能想辦法救出她,一邊卻又祈禱著懷恩再也不要出現,就按父侯所希望的,讓她遠遠離開這些是非。
不知上蒼是否聽到了我的祈禱,沿線抓到幾個僥幸活著的慶王府侍衛,卻始終沒有小慶王和懷恩子諾的消息,沒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嗎?
父皇派了酷吏審訊王府的侍衛,得知子諾、懷恩均中箭落入冰河,小慶王跳河追懷恩而去,不知所蹤。縱然如此,父皇也未放鬆對西北一帶的搜捕,隻要沒了小慶王,慶王再怎麼造反,也是後繼無人。
心中憂慮著懷恩的生死,卻又聽聞剛剛打了勝仗還在返京途中的戴崇炎將軍遇刺來了!
據說,屍體被刺了三十六劍,頭顱被割下來連夜送到京城,擺放在慶王府的大門口。
據說,那晚守帳的親兵並未聽到帳中又何異樣,到了第二天才發現將軍已成了無頭屍。
是什麼人可以在十萬大軍中如入無人之境直取大將首級?
有一點卻是可以確認的,刺客定是與慶王府有關,就算不是慶王派出的刺客,至少是向著慶王的。
消息傳出,皇宮本就森嚴的守衛比平常更加嚴謹,巡邏守夜的侍衛加了三倍,一時之間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那個神秘的刺客出現在自己麵前,自己卻連他長什麼樣都沒看到。
隱隱約約,又有人傳出,刺殺戴崇炎的十有八九是玄英國第一殺手“血魔”,因為這個世上,除了他,再難想像出還有誰能那麼輕鬆的在十萬大軍中進出自如。
那個人,我早該想到的。若是他的話,該是為懷恩報仇的吧,從來不認為他會為慶王府怎樣。
那個人,曾為了救懷恩,不惜與故國將士為敵,以一人之力當下了數千士兵,也隻有那個人,有那樣的實力。
探子曾回報說,那個人,叫甘霖,除了懷恩,誰的帳都不買。
突然之間,很是羨慕那個叫甘霖的殺手,與故國為敵,雖不光榮,卻需要多大的勇氣和魄力?事到如今,如果……我,有勇氣與父皇為敵嗎?
春紅開了又謝,蓮香也隨著暑氣慢慢消散,直到桂花都藏滿葉間,懷恩還是沒有回來。卻在那天的早朝,得知小慶王已縱貫金雀國,從南方潛回了瀧城,與慶王會合。父皇大怒。
隨後,又有人說,在東部巡視的三弟抓住了一個慶王府的女奸細,在襄州城頭威脅於小慶王,那女奸細卻在城頭大呼“甘霖”,小慶王棄她而去。
聽到這裏,隻覺得自己的心都已停止了跳動。能與三弟、小慶王、甘霖有關係的,除了懷恩還能有誰?
懷恩還活著……
“殿下,退朝了,殿下!”身旁有人在叫我,這才回過神,發現金殿上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一路飛奔回府中,呆坐在書房裏。懷恩回來了,我能做些什麼?被三弟抓住,三弟是不會為難她的吧?可是父皇呢?與慶王府有關的人,落在父皇手裏,最後都是慘死獄中,更何況一路與小慶王逃回瀧城的懷恩?我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再受苦嗎?
打定主意,一邊派人打聽三弟的行程,一邊思考著要怎樣才能護懷恩周全,僅僅三弟,恐怕還不足以打動父皇。
不出所料,父皇派宮廷近衛從三弟府中“接”出了懷恩,投入天牢,三弟百般求情,父皇避而不見,隻讓人傳話,令他不要因為一個女人昏了頭腦。
天牢是個什麼情形,我自是見識過的,懷恩在那裏,定要受不少苦。時間不等人,匆匆進宮求見父皇,仍是被拒於門外。
“殿下,三殿下剛剛離去,陛下說了,若是為反賊求情,就不必了。”年邁的李公公端著拂塵出來。
“李公公,請轉告父皇,她不是反賊,是齊雲侯流落在外的女兒!”懷恩,原諒我,明知你不想認父侯,可現在似乎隻有這個身份能減少父皇對你慶王府出身的恨意了。
李公公躬身進去向父皇稟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父皇與父侯之間是什麼關係,至少看上去。
不是太長時間的等待,李公公再次出來,宣我進殿。
勤政殿,並不是第一次來,多次與父皇在此討論政事,也是在這裏,父皇曾給剛回宮的我一個天大的誘惑:“庭兒,這些年,你和你母妃在外麵受苦了,現在,也還不是你享福的時候,你要擔待起來,日後,這天下的擔子,沉著呢。”
因著這個誘惑,我努力的學著父皇要教給我的一切,強迫自己要冷酷隱忍,甚至是殘忍。可是,與其他兄弟相比,甚至是年紀最小的四弟,這些東西我似乎永遠都學不會。或許是齊雲侯府的生活比這隻有高牆和麵具的皇宮要好太多,自己就像一朵溫室的小花,總是很難適應這裏的無情與爭鬥。連娘都一直偏居冷宮,盡量避開他人的鋒芒,更遑論父皇曾經許諾的——天下最好。
十多年的分離,父皇早已無法兌現對娘的承諾,現在,他身邊仍有許多年輕美麗的妃嬪,他可以幾個月都不去見一次娘。而我,亦是近十年的分別,盡管心中仍在惦念著要給懷恩最好的,卻因身份的關係,連護她周全都是困難重重。我能做像父皇那樣的人嗎?我所擁有的,我將失去的,在想要保護的人麵前,又都算是什麼?
“你說她是齊雲侯的女兒,為何從未聽齊雲侯說起過?”父皇邊看奏折邊問,任我跪在光可鑒人的冰硬地板上。
“她母親犯了錯,早年被父侯趕了出來,許是父侯不願提起吧。”
“嗯,”父侯應了一聲,“這件事,朕會查證的,你先回吧。”
“能把她放出天牢嗎?”懷恩在外逃亡那麼久,才剛回來,肯定受不了天牢的苦。
“哼,”父皇冷哼道,“朕隻說會查證,有說會放她嗎?先不說她與慶王府怎樣,單你和澤兒,你認為,朕會留一個可能讓我最看好的兩個兒子兄弟相殘的女人嗎?”
“父皇!兒臣可以隻把她當妹妹,更何況,沒有她,我們就不會相殘了嗎?”
父皇放下手中的奏折,眼神陰鷙:“你們為皇位相爭,是有能力的天家子應該做的事,為女人相爭,朕不允許!”
“兒臣不爭皇位了,隻求父皇放了她,行嗎?”早該知道父皇忌諱這些的,父皇對懷恩的殺意,怕是早就有了,如今,齊雲侯女兒的身份也保不了她,我能怎麼做?
“混賬!”父皇暴怒的把手邊的茶杯摔在我麵前,碎裂的瓷片濺得滿地都是,“朕怎麼會有你這麼一個隻知兒女情長的兒子?澤兒比你要懂事多了!你根本就沒資格爭皇位!滾!”
被內侍帶出勤政殿,卻沒有馬上出宮回府。懷恩一天呆在天牢裏,我就一天不會心安。齊雲侯女兒的身份保不了她,用我所擁有的權力去換,也保不了她。唯一剩下的,隻有與父皇之間那點微薄的父子之情了。
轉身跪在勤政殿外的台階上,希望父皇還能稍微顧慮一下兩人之間的情誼。
不知跪了多久,殿裏的燈火滅了,父皇該歇下了吧。李公公來過兩次,除了搖頭,什麼話也不說。
天快亮了,腿早已沒有直覺。父皇起身去上朝,從我身邊走過,卻不肯看我一眼。
若是不能救出懷恩,能這樣陪著她也好。
真懷疑父皇的心到底有沒有溫情存在,或許,隻是與我比拚著耐力。
兩天兩夜,父皇從我身邊經過不下十次,卻一次也沒理會過我,也沒叫李公公或是誰傳個話給我,更別提讓人拿碗水給我喝喝。若是下雨的話,他也會任我這樣淋著吧。
心中苦笑,還真是高估了他的感情。也不知娘有沒有收到消息,會不會擔心。
第三天早晨,父皇上朝去的鑾駕上掉落一卷明黃的聖旨在我身上,顫抖著不停使喚的雙手打開,心裏漸漸欣喜若狂。
轉過身,朝父皇遠去的鑾駕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跌跌撞撞的起身,卻發現腿腳早已麻木,根本就無法行走。
“殿下,請!”兩個侍衛抬來一張軟椅,將我安置在軟椅上,專挑僻靜的小路,往天牢的方向行去。
父皇……
進了天牢,原本喜悅的心情一掃而光——懷恩暈倒在天牢裏,燒紅了臉,消瘦如削,氣息奄奄。抓過獄卒,才知是懷恩在牢裏絕食所致。
一麵著人把懷恩送回王府,一麵遣人去請禦醫。懷恩虛弱的模樣著實讓我恐慌,從來都隻看到她活蹦亂跳的樣子,哪怕曾經在我劍下也是那般狡黠,哪裏像現在這般無聲無息?
逼得禦醫心驚膽戰,鬧得府裏烏煙瘴氣,好在,懷恩的燒慢慢退了,好在,她終於醒了。
看懷恩慢慢養足精神,卸下多日來的擔驚受怕,隻餘滿腔的柔情和仿若劫後重生般的喜悅。
“懷恩,你可知我從未想隻做你的庭哥哥?隻是,我沒能早些認出你,沒能早點找到你,不然,也不會娶你姐姐了。我知與你已經錯過,本隻打算從此就隻在一旁好好看著你,守護你,卻發生這樣的事情……”見懷恩對父皇的聖旨隻有驚詫,並無排斥,多年的心聲,終是暴露在懷恩麵前,我怕現在不說,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既然父皇下了讓我娶懷恩的旨意,我就有了一次機會,懷恩若不能接受我,日後仍是可以放她離開,若……懷恩願意留下,她便是我——永遠的妻。
大婚前與懷恩在齊雲別苑的日子充滿著溫馨甜蜜,兩人撫琴吹簫,仿佛又回到小時候,仿佛我們從來不曾分開,隻想能永遠這樣下去,希望婚後亦能如此。
可惜,對我而言,美好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當懷恩吐血不止的倒在我懷裏,當生命一絲絲在她體內流逝,我想,那一刻,我也跟著死去了吧,心早已痛得無法思考,隻想拚命看清那愈來愈模糊的容顏,卻怎麼也看不清楚。乃至匆匆趕來的子諾每罵一句,我隻能跟著點一下頭,乃至子諾從我懷中抱走懷恩,我也無力抗拒——懷恩就倒在我懷裏,我已沒資格去阻攔子諾,我終究護不住她……
父皇受傷中毒,宮裏亂成一團,我隻是窩在自己府中,不吃不喝不動,絕魂丹,懷恩或許不知道,我能不知道那是隻有皇帝才有的至毒嗎?
父皇,您給我聖旨的時候,我是那樣的感恩戴德,為何最後卻又留給我這一身的傷?
至於父皇為何會受傷,我已不想再去深究,真相到底如何,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懷恩已經不在了,我一心想要保護的人已經不在了!
若懷恩被父皇所害,我會怎麼辦?
曾經,不敢去想。
如今,懷恩一點點在我懷裏咽氣,父皇,我心已成灰,您,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