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塵歸塵，土歸土。願所有的嫉妒、怨恨與猜疑，隨著塵土而離去，還逝者安息。望無盡的眷戀、依賴與不舍，任由清風而消散，給生者平靜……”
    阿欽蘭。納尼亞的蘇珊女王，一襲黑衣，一挽麵紗，平靜地列席阿欽蘭王後艾米麗的葬禮。
    牧師的聲音低沉而幹燥。
    “……你是那樣的賢良而溫婉，為偉大的國王誕下子嗣……”
    科林王子在倫恩國王身邊好奇地張來望去——他甚至不知道，熟睡的母親不會再睜開眼睛。
    “……願你在阿斯蘭的國度得以安息……”
    倫恩國王默默地拭了淚——即使遭受朝臣非議，也抹不去他與王後幾年來互相扶持的感情。
    “……願偉大的獅王阿斯蘭能夠讓安寧再次降臨這片依然煥發生機的土地……”
    似乎隻有這最後一句，為在世眾人祈福的禱告，是牧師發自內心的聲音。
    沉默的人群漸漸散去，距離墓地不到十米，交談聲已經此起彼伏。
    看起來，這位曾經貴為一國之母的王後的死亡，是那麼的輕，那麼的輕。輕得，蓋不過一陣閑適的喧嘩。
    沒有人有哪怕多一分鍾的時間留給這位香消玉殞的王後。
    蘇珊女王特意落後了人群幾步——甚至，沒有人注意到她。人們都急著離開這個地方，然後開始忙他們自己的事情。
    轉過身，她看見倫恩國王將小王子交給乳母帶走，然後默默地，一個人蹲在王後的墓碑前。那下麵，是他妻子的骨灰。伸手，輕撫，然後細細地摩挲著；仿佛他那位年輕貌美的妻子猶在眼前。
    蘇珊略停了一下，然後往回走了幾步。
    沒有人應該承受這樣的孤寂，即便沒有人能為他分擔。
    “陛下……”
    倫恩國王抬起頭，卻沒有回頭。“是你啊……”他寂寂地低吟，半晌一歎，“也隻有你會留下來了，蘇珊。”
    “別這樣……”女王彎腰，輕輕地拍了拍倫恩國王的肩膀，“她不會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我知道……我知道……”國王蹲著，捂住臉，“她那麼要強……她那麼努力地支持我……即使在最後那段日子都是她在安慰我……”“她一定不希望……看我她的倫恩這麼軟弱無能……這麼沒用……”國王的聲音斷斷續續，卻不是抽噎。“不過……就這一次吧……就今天……現在……”“你看看……你看看那些人……毫不同情……巴不得趕緊離開……”“除了我，也沒有人會再為她流淚了……”
    溫柔女王搭在國王身上的手一僵，然後收回。身後，方才參加葬禮的人群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能……真的，除了國王跟自己，再不會有人記得這位出身卑微的平民王後了吧……
    蘇珊想起，艾米麗女王臨終前幾天跟她說的話。
    那天，當蘇珊女王接到倫恩國王的急函後匆匆趕到阿欽蘭時，艾米麗王後已經病得起不來身。身為好友，蘇珊在她身邊陪著她走過最後的幾天。
    女人們之間的話題，有時候很簡單。家人，朋友。有時候再加上一點道聽途說來的混話。況且，艾米麗王後在那樣的精神狀態下，也實在不能跟溫柔女王多說很多。經常是，艾米麗倚在床榻上，無神地看著窗外；偶爾吃力地回頭，跟正坐在一旁或看公函或看書的蘇珊女王低語幾句，然後疲憊地閉上眼養神。
    四月的最後一天，阿欽蘭天氣晴朗，宮廷鮮花怒放。放眼望去，窗外一片姹紫嫣紅，連那最泥濘的小路看起來都春色爛漫。
    這一天，艾米麗王後的精神異乎尋常地好。她一早便起身用餐，然後拉著蘇珊說說笑笑，還命人為她泡了一杯她日常最愛卻因病很久不能消受的納尼亞四果茶。
    可是，宮廷中進進出出的醫生跟侍從，卻都麵無喜色。
    連不懂醫理的蘇珊女王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
    王後興致很好。午飯後，她拉著蘇珊女王，談天談地，聊了很多。
    “……隻可惜珍妮芙跟露西都不能來探我。”艾米麗道，“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們了——真的怪想的。”
    “露西要監國嘛——”蘇珊打著精神陪她聊，“珍妮芙也還忙著。”“等彼得的情況好轉，愛德蒙空出手來，露西跟珍妮芙就能來看你了。”
    “好吧，我非常期待！”艾米麗道。“等至尊王的傷勢好轉……真希望能看到珍妮芙披上婚紗的那天。”
    “看來不遠了。”想到彼得跟珍妮芙的婚事，蘇珊也莞爾一笑。總算是有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王後自己哼著歌，輕輕地閉著眼，仿佛在思考什麼問題。“蘇珊……蘇珊，我真的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珍妮芙了。”她睜開眼，對蘇珊說，“我不確定……所以，有幾句話，我既想告訴你，也希望你能轉達給珍妮芙。”
    “什麼事情？”若是平時，溫柔女王斷不會讓她的朋友說出如此喪氣的話，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知道，或許有些事現在不聽她說出來，就永遠聽不到了。狠下心，蘇珊握著艾米麗的手，道，“說吧，我聽了。”
    “你們很快都會步入婚姻的……蘇珊，我到底是虛長你幾歲，有些事情上，我希望你能聽聽我的說法。”
    蘇珊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知道，艾米麗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隻怕跟她的婚姻有很大的關係。
    “我且問你，你是不是認為，我的很多做法是錯的。”艾米麗平靜地問。
    溫柔女王想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如果說你指的是阿欽蘭朝臣企圖阻止你參與政治的話，我覺得，錯在他們。”
    “哦？”艾米麗挑眉，“即使從我的身份出發？——我是指，我不是女王，我隻是——”
    “不管你是誰，不論身份、不分性別。這是納尼亞的參政準則。”蘇珊打斷她，“在納尼亞，隻要是成年的公民，都有權利對國家的任何政策提出質疑。”
    艾米麗王後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懂，蘇珊。你們想得太完美了——沒有人能夠做到。沒有人。他們是不會讓女人幹預……”
    “不，艾米麗。你錯了。”蘇珊安靜地打斷她。“有的，真的。我……我以前生活的那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我不騙你。”
    精神漸差的王後瞪大了眼。“以前……生活的……世界……？”這是第一次，她聽見蘇珊開口談論她來到納尼亞前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她曾經很好奇，因為納尼亞的四位統治者是在白女巫時期的某一天，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出現的。沒有人知道他們之前生活的地方時怎樣的，他們也從來不曾提起。
    “跟我說說。”艾米麗往身後的枕頭上靠了靠。
    天下起瀝瀝淅淅的小雨。
    阿欽蘭跟納尼亞的氣候很相像，春季總會下幾場小雨。
    雨水打濕了倫恩國王的金發跟蘇珊女王的黑紗。
    “其實……謝謝……”沉默的國王開口，“這些天要不是你……其實到了最後，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很少陪她……越來越少。我發誓，一開始隻是不想占用她的休息時間，後來漸漸的……也就變成了每天去探望她時隻是聊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問問她的情況，然後再無他話。”
    蘇珊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很快樂，因為她還有你，還有科林。你給她的家庭，是她幸福的所在。”
    這不是安慰，蘇珊知道。盡管到了最後，艾米麗還是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公有著深深的怨恨。
    “你……怨恨嗎？突然從一個那麼開明的世界來到這裏。”
    聽完蘇珊描述的“倫敦”跟“英國”，還有“女權”等等一係列聞所未聞的新名詞，艾米麗問。
    女王搖搖頭。“我很愛納尼亞。或許這裏並不如倫敦開明，但它在進步。我們能看到希望。”
    “你說，珍妮芙也是從那裏來的？”艾米麗問。
    “是的。但是我在到納尼亞之前並不認識她……”
    “你說，她能接受這種現狀嗎？這種男權社會——”“其實，英國也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要知道，很多時候，體製未必能改變現狀。”蘇珊解釋。她沒有辦法跟艾米麗解釋類似就業問題跟職業性別偏向這樣的問題，也不想打破她對這種美好的向往。
    “告訴……珍妮芙。”艾米麗的聲音變得有些有氣無力，“不要跟我一樣……不要試著……去跟這個體製鬥爭……她贏不了的。”
    “你似乎很擔心她？”蘇珊笑道，“沒那麼誇張吧？”
    “珍妮芙跟我的性格很像，不服輸。”艾米麗歎了口氣，“我希望能擁有跟一個男人一樣平等的權力，可是我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更甚，你們來自那樣的一個國家——那麼的自由。蘇珊，你還握有納尼亞的權力，你還有你的兄弟。可是珍妮芙，雖然你們在一起相處了這麼多年，可她終究不是你們的家人。不管你們跟她再如何的親密無間，在別人眼裏，你們始終不是一樣的。”
    “你怕，她有一天會跟你一樣？”蘇珊問。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
    珍妮芙真的跟艾米麗一樣有政治野心麼？至少這麼多年來，她沒怎麼發現。珍妮芙是那種喜歡躲在圖書館跟廚房裏忙活自己的事兒，不理別人的人。她若真的想要參與某些事物的話，這些年來她有的是機會，因為隻要她開口，佩文西兄妹中應該不會有人攔她。
    接著她想到了彼得。彼得確實不太喜歡珍妮芙太多的參與到他的政治生涯中。但是蘇珊一直覺得，那是彼得對於珍妮芙的一種變相的保護——隻要不露麵，珍妮芙就不會被很多王公貴族纏著求婚。
    “說起來——”艾米麗王後再次開口，打斷了蘇珊女王的思緒，“我今天覺得自己恢複得挺好了！蘇珊，我想我也不會有什麼事了，你如果擔心露西跟彼得，你就先回納尼亞吧！”
    “可是——”蘇珊一語未盡，反而咽了下去。她不忍心打斷艾米麗對康複的歡愉，即使她知道這不過是生命能量的最後釋放。“好吧，艾米麗。現在趕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跟露西一起用晚餐！”她努力調動情緒，拉著王後的手。“那我這就告辭了，你保重。”
    放手，轉身。
    擦肩，而過。
    從阿欽蘭王宮到凱爾帕拉威爾，若是乘獅鷲，其實需要的時程不到半天。即使是快馬加鞭，也能在晚餐前趕回去。
    然而蘇珊女王隻是選了馬車。
    緩緩地，輕輕地，離開的阿欽蘭的王宮。似乎，不想離開的太快。
    果然……
    離開阿欽蘭都城不到半個小時，阿欽蘭的使者快馬趕上傳口訊，而後蘇珊女王默默下令，回程：
    阿欽蘭王後艾米麗，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