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納尼亞的黎明，安靜而神秘。
    蘇珊女王靜靜地坐在躺椅上，隨手翻著一本書。披散的長發難掩她愁傷的倦容，即使風華貌美如她，此刻的神情也讓人不禁垂首輕歎。
    昨日的廝殺，似乎僅是一場血腥的夢魘；今朝的黎明，唯有那傷兵的低吟撩動著人們的哀傷。
    露西在瞬間治愈了至尊王。她吩咐仆人們將彼得和珍妮芙都送回他們各自的臥室，而非冷冰冰的急救房。兩人已無大礙，但過多的失血導致兩人都昏迷不醒。然後，英勇女王頭也不回地衝向了急救室：那裏還有很多傷員。蘇珊徹夜守在議政廳旁的小客廳，準備隨時處理緊急事務。愛德蒙在確定他哥哥沒有生命危險後便離開城堡了。彼得負傷了，愛德蒙卻沒有時間休息。他必須打掃戰場，甚至是領導整個國家，讓納尼亞各級機構恢複正常運轉。
    疲憊的腳步聲打斷了蘇珊的思路。這個時候，還有誰會來這裏？
    然而，當愛德蒙出現在她麵前時，也就毫不驚訝了——他剛剛從戰場上回來。
    “你看起來像妖怪一樣。”蘇珊掃了她弟弟一眼後簡短的評論道。
    確實，愛德蒙看起來很糟。他的頭發很亂，頂著重重的黑眼圈，臉色蒼白，衣服上雖已不再血跡斑斑，但也不見得整潔到哪裏去。
    “謝謝。”愛德蒙笑著回應她的評價。他走到蘇珊身邊坐下，然後把頭靠在蘇珊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如果是平時，蘇珊絕對會“勒令”他先梳洗幹淨；但現在，她隻是默默地將自己的一條胳膊換上他的肩膀，將母親那樣安慰她。從昨天清晨開始備戰，經曆一天的戰爭和徹夜的善後——這個孩子，太累了！誰看得出來，他隻有十六歲？
    “彼得怎麼樣了？”愛德蒙的聲音悶悶地從肩頭傳來。
    “還是昏迷，但燒已經退了。”蘇珊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柔聲問道，“愛德，回去睡覺，好嗎？”
    愛德蒙搖搖頭，沒有再回應，但半晌似乎驚醒了，“珍妮呢？我怎麼沒有看到她？”
    蘇珊咬了咬她飽滿的下唇。“愛德，珍妮芙她……”
    “她還活著嗎？”愛德蒙急切地問。
    “嗯。”
    得到蘇珊的肯定後，愛德蒙又將頭靠到她的肩膀上，又好像睡著了一般。蘇珊兩手環著他的肩膀，臉輕輕靠在他的頭上，“她被兩支箭射中了，雖然露西把箭頭取了出來，也治好了傷，但她失血過多，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她的臉輕輕地摩挲的他的頭發。
    “像惡夢一樣……”愛德蒙往蘇珊身邊靠了靠，讓自己更舒服些。
    “她好像……被什麼東西困擾著一樣……”蘇珊說，“她……睡得不安穩……露西說，這樣下去不行……真的不行……”
    愛德蒙輕輕地呻吟了一聲，然後坐直身子，“惡夢啊惡夢……”他重複著，喃喃自語。
    窗外，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愛德蒙依然坐在那兒，動也不動，雙眼微閉，仿佛睡著了。這一次，輪到蘇珊靠在了他的肩頭——她已經睡著了。愛德蒙努力地讓自己不要睡著，每當他的頭不勝疲倦低低地垂下，便立刻又像被刺了一針似的抬起來。但最終，國王的意誌鬥不過倦意，他將頭靠著椅背，沉沉地睡去……
    當愛德蒙醒來時，太陽已照過了頭頂。蘇珊已經醒了。愛德蒙走過過道來到議政廳，看見此刻他姐姐正坐在沙發上，一位樹精正在向她報告什麼。等她們說完，愛德蒙朝她們走了過去。他看見蘇珊揮退樹精，向他微笑。樹精轉身看見他，急忙向他行禮。愛德蒙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蘇珊。
    “彼得醒了！”蘇珊快活地說，“醫者說了，再過兩個星期，他就能行動自如了！”
    “呼……”愛德蒙重重地鬆了口氣。阿斯蘭，真是感謝您了！“那珍妮芙呢？”
    蘇珊臉色一沉，讓愛德蒙立刻後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
    “依然高燒不退，不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什麼！”蘇珊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
    “我昨天聽彼得的口氣……他們倆好像吵架了。”
    “嗬嗬，症結所在。”蘇珊一語道破。但愛德蒙隻是聳了聳肩。
    露西走了進來。她看起來比起愛德蒙好不到哪裏去。“醒了？”她戲謔地掃了愛德蒙一眼，那眼光讓愛德蒙很想發火。“真沒用，才一天就累成這樣——我可是到現在都沒睡！”
    其實她不說愛德蒙也看得出來，因為她的黑眼圈肯定比自己的深很多。
    “我可是在戰場上殺了半天的人！”愛德蒙很無奈地看著露西一屁股坐到自己和蘇珊中間。
    “對醫者而言，急救室就是戰場。”露西忙不迭地反駁，然後腦袋向後靠著沙發背，閉上了眼睛。“唉……”她發出一聲跟她年齡極不相稱的歎息，“彼得醒了……”
    愛德蒙點點頭，不在意她是否看得見。
    “彼得醒了！”露西睜開眼睛看著他，然後有轉頭看看蘇珊，略微提高了聲調。
    “我知道！”愛德蒙瞪了她一眼。
    “可是珍妮芙還在昏迷！”露西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所以？”
    “呃……”露西像是被打敗了一般，又重重地靠到沙發上。“我們怎麼跟他說？”她無力地問。
    “說什麼？”愛德蒙問道。
    “說珍妮芙的事……”似乎露西的所有力氣都被她這個惱人的哥哥抽幹了。“算了，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蘇珊默默地點頭，但愛德蒙又開口了，“露，我們瞞不住的！”
    “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這次說話的是蘇珊。
    “隻能這樣了……”露西開口聲援她姐姐，“我怕彼得知道後會受不了，順帶著傷勢惡化。”她用手向後理了理自己淩亂的頭發，聲音相當平靜：
    “他愛她。”
    他愛她。
    這似乎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
    可是由年紀最小的露西口中說出，愛德蒙還是覺得幾分不舒服。
    是啊，連露西都看出來了，還能指望什麼。彼得可不是傻子。如果他知道珍妮芙受了傷，而且依舊在生死線間掙紮——愛德蒙打了個冷顫：他們怎麼向至尊王交代啊……
    “——要是他問我怎麼辦？”這次，他是向他姐姐提問。
    蘇珊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突出八個字：“瞞天過海，沉默是金。”
    愛德蒙一陣頭疼：他們似乎麵對著一場更大的風暴。
    蘇珊怎麼也不會想到，彼得那裏會那麼沉默。
    當天中午，蘇珊在聽到彼得醒過來的消息後便去看望他。雖然醒了，那個意氣風發的至尊王已經不再。不是因為受傷，而是……蘇珊覺得自己也說不上來。
    所幸的是，他從來不問珍妮芙的事。蘇珊和其他的兩人，甚至所有人，都出奇默契地對此事隻字不提。
    隻有當彼得向她投來那帶著詢問、而且深深受傷的眼神時，蘇珊才會覺得愧疚。她甚至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她不像愛德蒙那樣，能夠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然後一走了之；也不像露西，能夠露出天真無辜地一笑，然後轉移話題。
    她總對那目光帶著深深的負罪感。
    對不起，彼得。即使這樣讓你不好受，我也不能告訴你。
    就這樣，他們瞞過了，或者說自欺欺人地過了一段日子。
    珍妮芙的形勢依然不見好轉。雖然她的燒退了，傷口也沒有問題，可是露西一口咬定：她的病情惡化了。
    蘇珊、愛德蒙和露西三個人，帶著珍妮芙的兩個貼身侍女，開始日夜輪流地守在她身邊。總盼望著，女士能夠睜開眼睛。
    愛德蒙特別討厭這差事。這並不代表他不關心珍妮芙，也不是因為他想偷懶。
    隻是……
    看著自己的朋友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裏……
    她的臉毫無血色，嘴唇也幹燥蒼白。原本烏黑油亮的長發此刻變得幹枯無光。她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可是，她就是不肯張開眼睛。
    一天、兩天……一個星期……
    蘇珊開始害怕了。她害怕看著珍妮芙蒼白的臉，更害怕看見彼得詢問的眼神。
    此刻，她就坐在女士身邊。她拿著自己的書。
    今晚，輪到她陪她度過漫漫長夜。
    窗外的月帶著一絲慘白，蘇珊望得出神。突然，身後輕輕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跳了起來，然而眼前的情景讓她雙目一片漆黑。
    良久，她回過神——
    彼得臉色蒼白地倚著門框。他穿著粗氣，雙眼緊緊地鎖在珍妮芙身上。
    “彼……彼得……”蘇珊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彼得看起來很不好。他氣喘籲籲，看來是自己走過來的。一個踉蹌，他幾乎摔倒。還好蘇珊已經上前扶住了他。她扶著他，慢慢地向床邊走去。這對蘇珊來說非常吃力。不僅因為彼得比她高出一個頭、而且比她強壯，更要命的是，他似乎已經沒有直覺，自己根本沒有走路的意識，完全靠蘇珊催促。
    短短幾步，花了好幾分鍾。
    “蘇……”終於，彼得開口，卻依然沒有看向了蘇珊——他的聲音毫無生氣。
    “你怎麼……”蘇珊跪在了他腳邊，牽著他的手。
    “我醒來時，聽見……樹精在門廳裏交談。她們再說……女士依然昏迷不醒……”彼得看著珍妮芙，“女士……除了她，還能有誰啊……”
    蘇珊哭了出來。她終於哭了。她趴在彼得的腿上狠狠地哭了出來。
    她真希望彼得能和她一起哭，可是彼得看起來，像是一個沒有意識的人。隻是對著珍妮芙發呆。
    “告訴我，蘇……”半個小時候，彼得慢慢地說，“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