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淺第一次和真羽夜謙人有了多餘的交集，是在一個下雪天。
    歌淺剛剛上完下午第一節講樂理知識的選修課，抱著書，走在去學校禮堂的路上，因為今天學院禮堂有一場演奏比賽，是學校樂團的選拔賽，歌淺答應和歐陽綰一起看。
    她緩緩地走，踩著腳下的雪吱吱作響。空中雪花飛揚，稀稀疏疏的落在她的肩上。學院裏很和諧的樣子，偶爾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被刻意壓低的談話和笑聲時不時傳到歌淺的耳朵裏，大家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雪都很有好感。輕鬆愉悅的氣氛在學院縈繞。
    然後是花壇裏各種各樣的植物，大多都是些紫菀、木槿之列的花草，初夏的時候會開出色彩繽紛，芳香怡人的花朵來。現在的白雪，也將那已經落葉的蕭瑟枝幹裝扮的素裹銀裝。
    歌淺很享受這一刻的旖旎景色，她緩緩的踱著步子，走在積雪之上，一步一步，仔仔細細。
    不知不覺中，她到了。
    歐陽綰站在禮堂門口，一身蘇格蘭格子套裝，隔著漫天的飛雪，笑得格外燦爛，不停地向她揮手。
    歌淺便向前小跑幾步，上了前去。
    剛剛走到歐陽綰麵前，她拍了拍歌淺身上的雪，拉了歌淺就走。一邊走還一邊嘟囔：“淺淺啊，走走走，我們去後台看看。”歌淺不由分說便被歐陽綰七拐八拐的拉到了後台。
    後台很大，無論是參賽者還是工作人員都井然有序的做著自己該做的事，雖然繁忙，但並不紛亂。
    不知為何，歌淺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銀發飄揚的背影。
    無以言狀的吸引人。
    這時，歐陽綰也歡快的扯扯歌淺的衣角，指著那個方向，露出可愛的笑容，“看，是謙人哦，他也要參加呢……”
    歌淺收回目光，挑唇一笑，“恩”了一聲。
    真羽夜好像也看到了他們，他轉身，微笑，招手。
    歐陽綰衝著他拚命揮著手，接著用手比了個“V”的動作。
    真羽夜也自信的笑著，豎起大拇指。
    “綰綰，我們去看台吧，不要打擾其他人排練。”歌淺收回在真羽夜身上的目光，柔緩的建議，用手輕輕拍了拍歐陽綰的肩。
    歐陽綰看著她，猶豫的咬了咬下唇，最終點頭。
    她們離開了後台，在沒入那台下的無盡黑暗中之前，歌淺用眼角的餘光簡單的掠過了那個身影。
    她看見，他依然在笑。
    選拔開始。
    歌淺聽的很認真。
    她很尊重這個學院，費城科蒂斯音樂學院向來聲名顯赫，無論從那個方麵來講都幾乎無可挑剔，在這裏的每個學員都是經過嚴格的考察才進來的，所以他們的演奏都有必要認真欣賞。即使對於真羽夜這個外表看來輕浮的人，她也從未懷疑過這個人的才華和能力。
    但她沒有想到竟然這樣出乎意料。
    輪到真羽夜的時候，身邊的歐陽綰激動地拉了下她的衣袖。
    然後她看見那張臉出現在空空的舞台上，坐下，調整姿勢，將琴弓架在那把木色的大提琴上。
    歌淺聽出了這個曲子，是巴赫的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中的一首。
    真羽夜看起來很認真，毫無平時的散漫輕浮，眼裏無意間透漏出的專心致誌的神色是歌淺沒有在那雙眼裏見過的，霎時間，歌淺有些好奇那雙眼眸裏到底裝了多少她沒見過的東西，但這種好奇心卻無來由的一下子就消失了。
    看著這樣的他，歌淺不得不承認，他很適合音樂，音樂也同樣適合他。大提琴在他手下流瀉出音符的一瞬間，歌淺有一股重生的錯覺。
    這時，歌淺才想起，那雙流光溢彩的眼，是華麗高貴的金色。
    曲終，當真羽夜鞠躬示意後抬起頭的那一刻，歌淺清清楚楚的看見，那美麗的金色眼眸中，隻有不屑與玩味，仿佛剛才的專心致誌，隻是歌淺的幻覺。
    真羽夜謙人，周身似乎圍繞著濃鬱的白色霧氣，阻止著一切的靠近、看清。
    接下來的人，歌淺沒有仔細聽。
    選拔就這樣結束。
    真羽夜似乎拿到了校樂隊大提琴首席的位子。
    他下場之後，歐陽綰拉著他和歌淺就跑，說什麼也要去慶祝。
    他們三個，就這樣在學院附近找到了一家蛋糕店，店麵不算是很大，但布置的溫馨浪漫，讓人感到很舒服。真羽夜可能是這間店的常客，招呼客人的中年男人一直在和他隨意攀談著，態度很熱情的招呼他們坐下。
    “你這家夥，沒幾天就又換女朋友了？”中年男人把西點單遞到兩人手裏，看著歌淺對真羽夜打趣。真羽夜沒說話，反而是歐陽綰幹脆的瞪了他一眼，怒道：“別瞎說，是同學。”男人諂笑著應承：“對對對，是同學，同學……”
    歌淺聽到這樣的對話，她沒有介意，低頭看起單子來。
    “啊，我要布丁，布丁……”歐陽綰無所顧忌的大喊大叫。
    “愛爾蘭咖啡，馬德拉島蛋糕。”真羽夜淡淡的開了口。
    “蘇打水，德式黑森林。”歌淺禮貌的把單子遞給了男人。
    餐點飲品很快端了上來，歌淺一直沒有說話保持著極度優雅的用餐姿勢，看起來像是正式的餐會，引得歐陽綰笑了好一陣。
    “淺淺，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好像謙人小時候，極端正經啊……”歐陽綰嘴裏塞著個布丁，還在停不住的笑。
    真羽夜用手肘碰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說。
    可是她還是說個不停：“謙人小時候家教很嚴的，他老爸最可怕了……”
    歌淺就這樣模棱兩可的聽著，從這些內容裏，她恍惚間覺得真羽夜謙人的身世和過去，定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糊塗賬。
    “厄……”歐陽綰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問了歌淺一句：“那淺淺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和謙人一樣嗎？”
    歌淺是孤兒院出來的孩子，什麼嚴厲的教育，她根本沒有過，隻是學過三年的禮儀學，所以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是孤兒……”
    兩人怔住了。
    過了好久，歌淺才又開口：“沒關係的……”
    歐陽綰埋下頭，低低的道歉：“對不起……”接著眼睛閃閃爍爍的看著她。
    歌淺輕輕的歎息，抬手拂過歐陽綰長發，表示安慰。
    似是這樣的事太過悲傷，三個人沉默了一段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好了，都過去了……”歌淺的聲音波瀾不驚。
    真羽夜深深的看了歌淺一眼，也柔聲勸道：“綰綰……好了……”
    歐陽綰突然條件反射一般從座位上跳了下來，嘴裏不知道在喃喃什麼：“啊……下午好像還有節課……”
    歌淺這才突然想起，下午的第三節課好像是歐陽綰必修課。
    還沒等兩人作出反應，歐陽綰就奔出了蛋糕店，衝進了那雪幕之中，留下泰然自如的兩個人，相視而笑。
    兩人離開蛋糕店時，雪還在下，似乎是想拚命的埋葬掉什麼東西似的，賣力的下落著。
    “這家店怎麼樣？”兩個人走在回學院的路上，真羽夜隨便找了個話題，希望和她聊聊。
    “不錯。”歌淺回答簡潔，這家店的黑森林做得算是很不錯，先不說味道，光是複雜繁瑣的工序全部做到就是一個值得讚賞的點。
    真羽夜眼角微斜，淺淡的說了一句話：“你不喜歡我拉琴的樣子吧……”
    “恩。”歌淺沒有看真羽夜，她望著不遠處的一棵樹，說出心裏的感覺。
    真羽夜謙人望向飄雪的天際，輕輕的說：“我也是……。”
    “是麼。”歌淺輕笑，笑容如秋風中樹上搖搖欲墜的枯葉，單薄而柔弱。
    真羽夜沉默，不知為何，歌淺那一刻的笑容，竟然讓人悄然心碎，讓這飛舞旋轉的白雪都變得無色透明……
    “你平時去看樂團的排練麼？”兩人又走了好一會兒，真羽夜才又開了口。
    歌淺微微點頭“恩”了一聲。
    “明天也去吧，我現在可是首席大提琴哦。”真羽夜發出邀請，聲音像那句“我也是”一樣，輕輕的，很溫和。
    “好。”歌淺衝他微笑著答應，聲音很輕快。
    真羽夜把手插進褲子口袋裏，向前邁了一步：“走吧。”
    歌淺跟在他的身後，慢慢的走。
    真羽夜一直沒有說話，微微昂著頭，向前走。不知為何，歌淺突然間覺得，這個高挑的背影，和那園子裏樂昌含笑的葉子，有著一樣的寂寞。
    飛旋的雪花洋洋灑灑的落下，似乎又加大了力度。
    走近校門，真羽夜一直送歌淺到了宿舍樓下，歌淺笑著向他揮手，示意告別。真羽夜也笑了笑，那如深湖一般的眼中掠過一絲綺麗的顏色，柔和到有了些微迷離模糊。然後轉身離開。
    歌淺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在紛紛揚揚的雪中愈走愈遠，身後拖出一條淺到幾乎看不見的影子，直到那個身影在拐角處消失。
    回頭上樓，歌淺突然恍悟，剛才真羽夜眼中的綺麗顏色，是可以溺死人的溫柔。
    怪不得說他是花心。
    開門，關門。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