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耶律楚起身的動靜中轉醒的，他高大的身軀背對著我，兀自係著袍間的束帶，背脊的肌肉隨著他的動作起伏。斜肩而過的紗布雪白耀眼。我曾親眼見過楚身上那道疤痕，皮肉外翻，傷口結痂之處滲出血水。每每替他上藥之時，眼皮總會不經意地跳一下，心下全是千般回轉，若不是因為我，他也不至於受這種苦處。
    正待我發愣之時，他已將外袍穿上身，我發絲側鋪，仍閉著眼睛斜躺在塌上，他沿著床榻而坐，伸過手來摩挲了我的額發，手上帶有刀繭，我本就敏感的膚質有些微微的刺痛，經曆了幾月的冷戰，這樣溫情相處的日子，總是越來越少。我假寐著，隨著他的指尖滑過我的肌膚，忽聞外邊有人隔著王帳來報：“皇上，八部使臣求見。”
    我眼睫輕輕一顫動，感覺他收了手指，身邊的床榻似空了。將眼睛睜開一些縫，看著他偉岸的身影隨著帳幔一掀便消逝不見。
    八部，冊妃。我心中升起幾縷愁緒，指尖已緊揪著錦被，深喘了口氣，又一寸寸地放開，喚了瑤琴進帳。
    繁瑣的發髻我已許久未盤，瑤琴替我梳洗時，將紫玉笛釵裝飾到我的發間，道：“娘娘近日總是這樣素靜簡裝，快要與侍女無異了，奴婢方才經過帳外看見述律丞相家的新月，那一身紅袍騎裝，倒是讓帳外的將士移不開眼了……”
    瑤琴見我近日總是抑鬱，免不得想要說些事與我聽。
    我望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嘴角僵著，整個人似籠著一股深沉。
    新月。
    我抬起頭，吩咐道：“去喚耶律寒過來。”
    耶律楚需要一個後盾，而這也是我僅能為他做到的事。
    我又在耶律寒的安排之下，見了述律羽之。這次談話未有像上次那般拐彎抹角，二人皆知這場交易，不過是各取所需。
    我依舊是素服白袍，簡素得如同清池底的白蓮一般。叱吒嫣紅，本就應留給明媚年輕的女子。
    “本宮上次有道，會給丞相一個國策，現下若是丞相再肯舉手幫個小忙，那本宮便也不去計較丞相向皇上進言耶律史之事。”
    述律羽之的臉色微沉，眸間已是有些狐疑，道：“公主還需老臣幫什麼忙？”
    我嘴角略彎，這個忙，述律羽之定會幫，也定是樂意幫，我抬起雙眼，定定地看著他，將心中測謀之計和盤托出，道：“送本宮回大周。”
    我看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然，而後又瞬時平靜，冷冷地道：“公主心思甚密，此番又是為了什麼？”
    我知述律羽之不會如此輕信，於是又道：“本宮可以勸皇上讓新月進宮為後。丞相若能助本宮離開契丹，自也不必擔憂後宮爭寵一事。而述律一族若再為皇上產下龍子，憑丞相位高人臣，八部之中，還有誰可與述律一族抗衡？”
    我的臉照在稀疏的幾縷光下，顯得愈加蒼白，“此次刺殺丞相定是明白因何而起，本宮對皇上一片真情，可若再留在契丹，本宮怕給皇上招來更多殺生之禍。”
    我看著他眉間漸漸舒平，亦是默認了我的計策，他將雙手負在身後，我等了半晌，才聽他道：“公主何時走？”
    我的額間發絲被涼風吹起了不少，聽到我的聲音亦如這風般的虛無縹緲，道：“新婚之夜。”
    自我刺殺耶律煬以後，似乎許久未曾坐在耶律楚身旁他共覲群臣。契丹的宴席之上雖沒有大周這般挑弄絲竹管弦之樂，卻也是手鑼馬琴和奏，騎裝女子盛舞。
    當新月穿著一身騎裝閃現在眾舞女之中時，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場抉擇。
    她的胡旋舞跳的極快，一身豔紅奪目的騎裝，身上的琥珀纓絡嘩啦作響，皮靴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之中交替著，年輕女子的臉龐笑意四射，是那麼的美好。
    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曲終再拜謝天子，天子為之微啟齒。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裏餘……
    這般歡快的樂曲，看在我的眼中，卻是萌生了幾番蕭索之意，可麵色仍然平靜，看著她曲罷收鼓，對著耶律楚盈盈一拜，
    我轉頭看耶律楚的臉色，見他線條俊逸麵色略帶溫存，似是有些愉悅。昔日耶律赤珠被稱為草原第一美人，歌喉無人能及，可在新月這般純真含笑的麵龐之下，亦是遜色不少。而遜色的，又何止是赤朱一人。
    我摸索著手中的鐲子，望了一眼坐於塌下的述律羽之。他正好整以暇地等著我。我離開氈毯，直起了身，徑直向新月走去。
    這是一張年輕充滿朝氣的臉龐，亦如十四歲的我，可我此生，怕是再也未有此種性情。我抬了眼，掩去眼中的落寞之意，執起她的手道：“妹妹的胡旋舞跳得真好。”
    我感覺背後一道灼烈的光芒向我射來，唇有些微抖，卻被這硬扯出來的笑給掩了去，抬手將鬢發裏的紫玉笛釵拔下，看著眾人訝然的表情，我道：“我看此釵甚配妹妹且戴上試試。”
    我看到新月臉上略帶疑慮，瞥眼看向耶律楚。不必回頭，我亦知道他心中作何想法，我執起新月的手，往耶律楚的氈毯而行，笛釵離發，青絲披在兩肩，我腳下有些虛浮，抬頭見耶律楚一臉震驚，抿唇不語。
    我看向新月的眸光，帶著一抹淡淡嬌羞，更多的是欣喜。女兒家的心事，卻是一點皆不掩藏，這是契丹女子才有的性情，亦是我永遠無法比擬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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