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誰主乾坤 第二十三章 牽腸散(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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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紅很有長進。
軟絲綿的裹足襪,白綢的中衣……都隨繡娘學著自己做起來。最難做的是裘皮,又厚又硬,兩寸長的針都紮不過去,拿板子抵著,手上還是紮出不少血泡。可是裘皮暖嗬……小小的腳包裹在裘皮軟鞋裏頭,一絲寒氣都透不進。
孩子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要親自料理才放心……等耶律楚歸來,見到我做的這些物事,必定大大地吃驚。
我想起曾經替耶律楚做的袍子,不由微笑起來。
突然,肚子裏輕輕動了一下。不敢確定的驚喜。是……是孩子麼?還是我的錯覺?
我一動不動,隻把雙手按在腹部,期待再一次感受到新生命的訊息。
更漏滴滴,似遠似近。我連呼吸都屏住,胸腔裏砰砰的心跳聲越來越明顯。
期待著……終於,輕輕的,肚子又微微一動,有些癢,像是小腳在踢動,仿佛向我炫耀:“喂,母親,真的是我!”
我呆住了……膝上繡的小小合歡褂濡濕了一片,才發覺自己正在落淚。
沒有哽咽,沒有抽泣,隻是眼淚一顆一顆掉落,像雨點啪嗒啪嗒地打在合歡花上……我的胎並不很好,稀稀落落地見了幾次紅,都是用藥才止住。前些日子經了這些事,更是雪上加霜。自己知道不可憂思過度,卻總是情不自禁想著念著。孩子的這輕輕一動,到底讓我心裏踏實多了。
“不知你是男是女,所以娘做了紅色的小褂,又做了青的……你生下來的時候天氣熱,穿個小褂正好,肚子不能著涼了……合歡花你喜不喜歡,若是男孩,會不會嫌太花了,不如還是繡翠竹……不好不好,還是等繡娘來了問問她初生的嬰兒繡什麼紋樣,指不定有講究,用什麼圖案來壓壓邪……”擦完淚,我開始絮絮叨叨,自言自語。
母後,你的弄玉,也要做母親了呢!昊兒要做小舅,二哥是大舅,嗬嗬嗬嗬……
囉嗦完了,又自己傻笑一陣。
“殿下殿下……”瑤琴心急火燎衝進帳來,“皇上回朝了!”
“什麼?”我一下子從榻上站起來,“什麼時候回來的?”
“怕是昨夜已歸,今早已在前朝議政了。奴婢也是去內務領物品才聽說的。滿宮裏都在議論北邊忽然就平了。這皇上得勝歸來,怎麼也沒有儀式慶典,就直接上朝了。”
我既驚喜,又一陣迷惑。他平安歸來,這是多麼大的喜訊,而我,竟然一絲消息也未得知?
“從前在大周,別說禦駕親征,就是輔國將軍回來,也是京城外三十裏就夾道相迎。勞軍,犒賞,慶祝,總得有個把月。皇上可好,偷偷摸摸就回來了,都不告訴殿下一聲,害你成天擔心。這還是皇上自己的帳子,既回來了,也該先來看殿下。”瑤琴的語氣似很有些不滿。
是啊,環顧四周,懷胎後,我一直住在耶律楚的皇帳裏。他若是昨夜歸來,怎麼沒有進來呢?
轉念一想,一定是軍務太繁忙。不在上京的日子,該積壓了多少政事!他現在是一國之君了,若是一回來就直奔我這裏,反倒讓人看了不舒服。我該更體恤他才是。
我又緩緩坐下來:“回來就好,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契丹不同於咱們大周,凡事沒那麼多講究。瑤琴你不可妄議皇上。若是外人聽了去,豈非又生事?國事重要,等處理完了,總會回來的。你吩咐廚房做些合皇上胃口的吃食。挑新鮮的食材,不要太滋膩。”她方才也是衝動,此時自悔說話冒失,忙應了去了。我想了想,又叫住她道:“等皇上來了,叫他們在帳裏焚些薑花。”
薑花產自南方,製出的香清幽宜人,聞之能使人倍感心情舒暢。想他來了,定然歡喜。
時間緩慢地流淌著,心卻逐漸焦急起來。
“阿君,參湯好了麼?”夜深了,我在燭火下抬起頭。阿君點點頭:“早已好了,煨在銀爐上。娘娘放心。這已經快二更天了,還是先歇下了罷。”
“皇上那邊還沒結束麼?”我又問。
派去打聽的侍從告訴我,下午已經罷了朝,晚間轉在不遠的軍帳裏繼續議政:“左相、右相,幾個將軍都在。”
更鼓冬冬地敲打起來,已經三更天了……
我不放心,又叫人去問,回來說:“議政都散了,皇上就在前麵帳裏同耶律將軍說話。”
又等了半晌。“我去看看。”我還是忍不住,重又站起身來。我太急切想要告訴他,孩子已經會動了……他一定會如我一般高興罷!
“外麵雪大極冷,殿下不要去了罷。”阿君忙上來阻止我。
“不妨,隻是幾步路,叫瑤琴攙著我便是。”她便去取了傘、護耳與披風。瑤琴小心地替我穿戴上。
說是幾步路,因著雪大,也走了好一會兒。因為已是內宮,帳外守衛並不多。我一看,是耶律寒幾個手下,倒都是麵熟的。
這幾人待我甚是尊重,在雪地裏就下跪行禮。我忙擺手道:“不必傳報了,我在外帳等一等罷。”
侍衛們替我揭開簾子,自己並不敢進來,仍舊站在雪中。瑤琴瞅著這架勢,道:“奴婢也在外頭候著,不要壞了規矩。”我不忍她受凍,便囑道:“你先回後帳去罷,這裏自然有人服侍我回去。”
打發了她,我解下披風,雪簌簌地落下,被暖暖的炭火一烤,立時化成地下的一攤水。說是外帳,和內帳不過是一簾之隔。因有耶律寒在,我思忖著揭簾子進去太唐突,便靜候著。過會子耶律楚議完國事走出來,一眼瞅見我候在這裏,該多高興啊!
“原來皇上要替太後依漢製發一年國喪,是為了這個。”耶律寒的聲音響起。
耶律楚恩了一聲,非常低沉。數月不見,想看看他的念頭難以抑止。我湊近簾子,雙手扒在帳上,從細窄的縫隙望進去——
耶律寒背對我立著。耶律楚坐在圈椅中,下巴隱隱有青色的胡茬,雙眼發紅,看上去很是疲憊:
“幾十本折子,都是咬住雪災之事不放,左右二相又是這樣態度,真是難辦!”
耶律寒轉過身來,我才看清他神色凝重:“耶律煬這樣死了……北邊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耶律楚的臉色有些難堪,又問:“上京這裏民意如何?”
耶律寒搖搖頭:“很不好,流言四起,都說公主不祥。”
耶律楚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他們正在談論我。
“不管民意如何沸騰,眼下無論如何不可刺激周朝。這點,右相還是明白的。”耶律寒默然片刻,又道,“皇上不必過於憂心。”
“立妃的事,既然暫時不能辦,先不要告訴公主。她知道了隻怕又要鬧。”耶律楚的聲音帶著些許酸澀。
耶律寒忙點頭道:“是,末將令他們都閉緊嘴巴。”
我像是被兜頭澆下了滿身的冰雪,凍得渾身一顫。
原來耶律楚久久不歸,是在這裏為整個契丹對我的不滿而傷神?還有什麼立妃的事不能告訴我?
緊緊抓著帳子,腹中有輕微的絞痛,似蛇一樣蜿蜒著爬上來,透體涼毒。
耶律楚微微眯起眼。他伸手在麵前的長案上,拳頭鬆開又握緊,語氣中帶著憤怒:“都是周朝在後亂我心神,否則……周朝皇帝垂垂老矣,什麼東西,也敢逼迫我!”
耶律寒也鄙薄道:“太子更不中用,一個癡呆孩子……”
一個……癡呆孩子……太子……是景昊麼……他什麼時候,是誰把他變成了一個癡呆孩子……
他們終究沒有放過他麼?
我舉步想踏入帳中去問個清楚。就在伸手掀簾的那一瞬,我聽到了幾聲冷笑。這笑聲如此刺耳,像雙耳中生生被灌進了滾熱的鉛水,痛得我幾乎要大聲呼喊出來。
這是耶律楚的笑聲!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燒殆盡。雙手無力一鬆,垂落在身側。
我進去問什麼?為什麼大周太子會變成癡呆?
多麼無趣的問題嗬!
我終究是個大周人,不是麼?良久,我才茫茫然轉過身,揭起簾子,向帳外走去。
有人向我走來。
“走開!”我斥道,“契丹人,都走開!”
“不要碰我……”我喊出聲,用盡最後的力氣,把一個上前來試圖攙扶我的侍衛推開……
惶然舉目,周遭卻是整片整片的白。哪裏是來時的方向?
一步……一步……走不出的困局……
整片的白色裏逐漸蜿蜒開一道鮮紅,溫熱的,疼痛的,揪心的……一雙雙眼睛浮在空氣中,驚忡不定的眼神……還有嘴在大聲呼喊,也浮在空氣中……我看得見,卻聽不見呼喊的聲音……鮮紅的蛇信子繼續蜿蜒著纏繞我,從下腹開始的絞痛,越絞越緊……雪蒙住了我的眼睛,身體直直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