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十九章 烙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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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帶到一個帳中養傷,沒有再見到耶律楚。兩個婆子輪流給我送來湯藥和食物。東丹的食物雖仍難以入口,但比起臨潢時已好得多。
身體的疼痛,心靈的疼痛,臨潢的那個夜晚,成了我每夜的噩夢。每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夜,我在深刻的恥辱和哀傷中枕淚而臥。有時候,我會呼喚著真真和雪如,就像還在宮裏的每一天。有時候,我會輕輕喊著裴青的名字。然而黎明總會讓我知道,這是敵國的土地。月夜,也總會提醒我:你是一個,被敵人侮辱了的大周公主。
有許多次,我想要結束這樣的痛苦。耳邊卻總是想起——
“請你活下去!”
我不能就這樣死去。大周在等待著回紇的援軍。冤魂在等待著複仇。有時候,選擇死固然是選擇剛烈。而選擇生更是選擇堅強。
傷口終於慢慢好轉,而我的皮膚上卻長滿了小小的紅點。我一日比一日更想離開,卻總是在帳門外十步處撞上看守。床沿上,是我用指甲劃上的一條條記號,已經大半個月了。
大雪一直沒有停。而東丹的夜來得這樣早。月光晦暗不明,投在雪地上,像一張慘白的鬼臉投下淡淡的陰影。毛毯濕冷得能擠出水來。火盆裏小小的火苗沒有多久就熄滅了。我把自己蜷在毛毯裏,連著它一起哆嗦。
忽然,帳外不遠處響起了腳步聲。
我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豎起耳朵。有人向我躺著的帳篷走來——帳中除了兩個婆子,從沒有人進來過。這深深的夜,會是誰?
我驟然想起了臨潢的那個晚上,一股刀鋒逼近般的恐懼使我渾身一震,連呼吸也凝滯。床邊的小桌上還有盛饃的粗陶盤。我迅速取過,啪一聲已將陶盆在床沿擊破,碎片握在手中,躲進床邊的陰影。
帳門被人掀開。進來的像是個契丹士兵,身材高大,帳中太黑看不清楚形貌。這人一進帳便徑直向床邊走來。
我隻能自己保護自己……
我屏聲靜氣地聆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直到這個高大的身影向著床俯下身來。
不過一瞬,已舉起碎片,朝著那人咽喉的方向發狠刺去。他卻極為敏捷,一閃身已捉住我的手。手肘一拗,碎片跌落在地,刺耳的脆響。我的身子陡然失去了平衡,驚叫一聲被他牢牢壓製在床上。而他,隻用了一隻手。
“放開我!”我不顧一切地喊道。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我帶你回來不是想被你殺死的。”
是……耶律楚!
他放開了我。我迅速縮到床角。一陣細微的聲音響過,他點起了羊油燈。
沒有了防身之物,我慌張地抱住自己,實在不想看見那張和裴青極為相似的臉。
他琥珀色的眼睛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怎凍得這樣厲害?夜裏冷嗎?”我沒有回答。他自懷中取出一個古拙小瓶:“這是治凍傷的,睡前塗在傷處。”
他的語調很溫和,溫和得教我心生疑懼。我沒有伸手接小瓶。
他見我不領情,輕哼了一聲,把小瓶放在床沿:“看來你好得差不多了。”說罷在我的床上坐了下來。床的一邊立刻凹陷下去。
我警覺地看著他:“我什麼時候才可以走?”
“走?”他微揚起一根眉毛,“去哪裏?”
“我要到回紇去,請你放了我罷!”
他嘲諷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勾起:“去回紇幹什麼?代替你的主子和親?還是告訴回紇人你的主子被契丹人殺了?”
他是耶律煬的弟弟!
我暗暗咬緊了牙。他卻仍若無其事道:“周朝公主和親的隊伍,已全部淹沒在紫蒙川的霧氣之中,永遠到不了回紇。所以你,不能出現。”我震驚地看著他。他繼續懶懶說:“況且,以你的能力,也沒法獨自走到邊界。”
我頓時異常後悔跳上他的馬車。大周與回紇聯合是契丹不願意看到的。契丹把和親隊伍全部殺光,製造了一個迷局。回紇和大周將一時無法確定是怎麼回事。回紇會猜疑大周是否和契丹聯合起來蒙騙自己。而大周,也會猜疑回紇是否賣了消息給契丹。他們等待和調查得越久,就越為契丹爭取備戰的時間。
“那麼,你帶我回來做什麼呢?”我極力克製著不讓淚珠滾落。
他看著我為了忍住抽泣而強自抿著的唇,像是覺得很有趣似的:“讓我想想……”說罷微偏頭做出思索的樣子。
我心驚肉跳地看著他。
“會跳舞?在我宮裏做個舞姬,或是……當個侍女。”一絲打趣的眼神閃過。
舞姬?侍女?我絕對不會再給契丹人跳舞,也絕對不會服侍契丹人!
“若是……我不願意呢?”我忿忿道。
“這可由不得你!”他把身體往後一靠,氣定神閑,“是你自己選擇躲進我的馬車。何況,做我的侍女是你最好的選擇。很多女人求之不得。”
無恥的契丹人!我恨聲道:“你妄想讓我服侍你麼?你聽著,我端上來的茶飯裏隻會放一樣東西,那就是毒藥。”
他無所謂道:“我會聽天由命。”
我繼續咬著牙說道:“你不防備的時候我隻會做一件事,那就是刺殺。隻要還有一口氣,我一定會想盡辦法逃走的……”
他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微微眯起了眼:“刺殺?還用在臨潢時的手段?我想,你已經吃過苦頭了。”最後幾個字帶了惡意,仿佛故意試探我的忍耐力。
“畜生!”我勃然大怒,“你真不愧是耶律煬的弟弟!你偷了刺殺他的逃奴充作自己的侍女舞姬,不怕得罪他嗎?”
聽見耶律煬的名字,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惱意,突然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我:“看來你還未明白。這裏我說了算。取悅我才是你唯一出路。”
我輕蔑地哼了一聲,別開臉:“取悅你?我絕不會去取悅一隻契丹狗!”
他臉色變得陰沉:“還有,我要提醒你。在東丹,奴隸逃跑要受鞭打一百的刑罰。”
我憤怒地直視他,毫不畏懼:“想嚇倒我嗎?契丹禽獸的惡心手段我早在臨潢時就見過了!”
他沒有說話,黑了臉盯著我。
想起他在驛站的所作所為,更想起在臨潢所遭受的,我的憤怒和冤屈傾巢而出:“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我寧願當時死掉!你把我強留在這裏安的什麼心?不過是和耶律煬一樣無恥的念頭罷了!”
“該死的女人!”他眯起雙眼,說完立刻轉身大步離去。
緊緊地把毛毯捂在臉上,忍了許久的淚滲進毯中,一片濕熱。我必須離開這裏!這個絕望的聲音不停在我耳邊回響,就象擂鼓一樣敲擊,使我的心千瘡百孔。
僅僅過了數天,我就等到了機會。
天空中又飄起大雪。我趴在帳壁開著的小小窗格上,觀察著外麵的動靜。上一班的看守已然離去,門外卻似乎還無人接崗。我趕緊爬上窗格。嬌小的身材剛好能夠探出。我將兩腿伸出窗外,身子卡著帳壁往下一跳,匆匆地朝帳後的一片樹叢奔去。不過片刻,我渾身上下已落滿了雪,連睫毛上也凝結起雪珠。
回頭望去,幾個契丹看守正低頭冒雪匆匆走來,隨時都可能發現我已經不在帳裏。心裏一沉,我借助樹林的掩蔽拚命往前奔跑。
風刮得更猛烈了。我的靴子裏鑽滿了雪,揉擦著足上累累的凍瘡,卻絲毫不敢放慢速度。沒多久已到了樹叢盡頭。孤注一擲快步奔出,樹叢外,竟然還是高高的圍牆!
“她在那裏!”
一籌莫展的我聽懂了這句話,陡然一驚,轉過身來。數名契丹士兵正不慌不忙地騎著馬排成一字形攔住我的後路。想再逃隻能是枉費心機。我束手就擒,眼睜睜看著長長的足跡留在雪地上,像蜿蜒不盡的辛酸。
他們沒有把我帶回帳篷,拖著我來到一塊空地。近處豎著高架,綁著數人,旁邊還有幾根木樁直楞楞立著。雪地上血跡斑斑。我被拉到木樁中間。一名契丹兵扯過粗繩把我的手分別綁到兩根木樁上。另一個立刻抖開繞在手上的生牛皮鞭,在地上啪地甩動了一下。我身子一抖,恐懼逼出了眼中熱淚,恥辱占據了整個心房。
有馬蹄聲劃破茫茫白雪。周圍的契丹兵突然都表情詫異地迎了上去。我抬起結滿冰淩的臉,正看見耶律楚急急翻身下馬,抖落黑色披風上的雪花。
眾人皆上前給他行禮。耶律楚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我麵前,話語和冰雪一樣冷冽無情:“看來你是忘記了我的話!”
“我要到回紇去!”我毫不示弱地喊道,嘴裏冒出的白氣遮擋了眼中的淚光,“隻要還有一線希望!”
他皺起眉頭:“看來,你是還不知道鞭子的厲害!”側身用契丹語對身邊的契丹兵說了句什麼。
兩人舉刀割破了捆著我的繩索。
行刑台前有個頂棚。耶律楚站到棚下,命令道:“你站到一邊來!”
我站著不動,不願理睬他。他欺身上前,一把將我扯到他身邊,又對著手下喊了句什麼。
方才那幾個契丹兵立時把一個綁在架上的人拖到兩根木樁中間,背向我們,扒開他的上衣,綁住雙手。
這人早已凍得半死,此時更是嚇得連聲哀叫。執鞭的契丹兵猛然甩動皮鞭,呼嘯著劃過空中,啪地一聲脆響,抽在他背上。皮膚立刻破裂,現出一道極長的血口。他的身子猛地抽搐,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驚得我雙腿一陣發軟。
皮鞭的呼嘯聲和抽打聲持續不斷,這人的背上漸漸變得血肉模糊。我被眼前的恐怖情景嚇得目瞪口呆,但是又無法移開眼。他窒息般地嚎叫著,不一會兒,就頹然耷拉下頭昏死過去。
終於,行刑者丟下了皮鞭。鞭子像飽飲了鮮血的毒蛇躺到地上。另一個契丹兵劃斷了綁在木樁上的繩索,那犯人鮮血淋漓的身軀倒在雪地上,塗抹出一片刺眼的慘白鮮紅。兩人上前把他像破口袋一般拖開了。
我覺得翻腸倒肚似的難受,嘴裏都是血腥氣,忍不住按住胸口,痛苦地啜泣起來。有人捏住我的手腕。我扭頭看去,發現耶律楚正皺著眉頭盯著我。
“你現在該知道鞭刑可不是玩笑!五十鞭已叫這壯漢這般,一百鞭足以要了你的小命!”
寒冷和恐懼,讓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栗。
“你保證再不逃跑,順從於我,我可以下令免去鞭刑!送你去內宮,不會讓你再受苛待。”
我的淚連綿不斷地落下來,卻咬著唇默不作聲。他緊緊捏著我的手:“快些求饒罷,女人!”揮手拭去淚痕,我重新抬起頭。他急切地盯著我雙唇。我毅然說道:“我要到回紇去!若是你不肯放我,我還會繼續逃跑!鞭刑也不能叫我止步!”
他沒想到我會這樣說,臉上現出大為失望的神色,隨即有些惱羞成怒:“去回紇?你死了心罷!你能熬過這一百鞭嗎?”
“若是挨了一百鞭,”我雙眼前一片白色的迷茫,用力甩開他的手,“你肯放我去回紇麼?”
他越發惱火:“還在嘴硬!隻消一鞭,你就知道厲害了!”
我頭也不回地踏下高台。雖然雙腿打著顫,雖然腳步踉蹌得像個醉漢,但我還是走到了兩根柱子中間,走到了那灘血跡之上,把自己的雙手舉到木樁上:“把我……綁起來罷!”
耶律楚也走出了頂棚,一直走到我麵前:“你真的情願選擇鞭刑麼?等會可不要求饒!”
“我要去回紇!若去不成,我情願死在鞭下!”我的聲音,是這般慘痛!
他猛地向旁邊執鞭者一揮手,吼道:“給我打!”
有人繞到我身後。一把冰涼的匕首劃開了後背的上衣,一直劃到腰際。冷風立刻灌進來,啃噬著我的肌膚,冷到透心。
一陣疾風,鞭子已落到我背上。
我已經知道鞭子的厲害,但不知道竟會如此疼痛——
背上忽然有上千根鋼針紮進了皮肉,淹沒了所有其他的感覺。嘴裏頓時湧出甜腥。由於雙手並未被綁住,這巨大的衝力使我猛然向前一撲,撲進了站在麵前的耶律楚懷裏。
他緊緊抓著我的雙臂,急不可耐地厲聲道:“停!”低下頭抱住了我:“快向我求饒!”
我的頭朝前耷拉下來,在一陣旋暈與痛苦中,淚水迷蒙了雙眼,我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還有九十九鞭……你要放我……去回紇!”
意識迅速地抽離……最後的清醒中,是他緊緊抱著我:“你這個……不顧死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