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四章 廷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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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卻又一夜亂夢。隊伍一路前行,走過繁華,走過荒涼……我不知前路等待的是什麼,隻能回頭,到記憶裏去尋找往昔……
清晨的射場,太傅黃將軍正教景昊射箭。他雖是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臂力過人。小時候,母後常講黃將軍邊關退敵的故事,因而我對他十分仰慕。
景昊認真了神氣,張著小弓,一下一下射著。雖是初夏,卻已十分炎熱。他身體微胖,額上早已全是汗珠。我雖心疼,卻知黃將軍一向嚴格。估摸著他們還須練上一個時辰,便自往麟德宮去。
上了香,又令宮人打掃一番。正欲回去,卻來了兩位宮妃,一位吳淑媛,一位李婕妤。兩人拉著我便好一番傷感。初時我尚陪她們落幾滴淚,後見這兩位是越發絮叨,沒完沒了,便十分頭痛。好容易擺脫了她們,卻已錯過了與景昊約好的時辰。
射場裏無人,我乘了轎忙至東宮。門口有一名叫小萬子的內監早候著了:“殿下,太子不在。方才宣城公主來找他同去玩耍了。”仙蕙平日孤僻,並不喜與人玩耍,今日卻……忙問:“往何處去了?去了多久?”小萬子道:“去了多半個時辰了,說是往萬荷塘邊放風箏去。”我又追問:“何人跟從?”他道:“坐了宣城公主的轎子去的,未帶隨從。”
我驟然一激,不覺聲量拔高了不少:“好極,我前日如何囑咐你們?若太子有個閃失,你等小命還要不要!”他竟不怕,笑嘻嘻道:“方才宣城公主說了,怕殿下您著急,令小奴在此等候,主子一來就帶您去呢!”
萬荷塘位置較偏,離東宮有好一段路程。塘中養得萬千朵荷花,一到夏季荷香十裏,蓮葉接天,煞是美麗。然後塘底淤泥塞積,河塘幽深曲折,又因數次在塘裏撈到自盡的宮女內監屍體,是個不吉的所在。
小萬子在前邊引路,我走得氣喘籲籲。河塘兩邊樹木枝葉濃密,遮遮擋擋。塘邊小路又是曲折難行,尋了半日竟不見景昊。我心中莫名急燥,眼前突然浮現出小林子溺亡的情景。
“公主,在那裏呢!”小萬子順手一指前邊不遠處塘邊的一塊大石。突然,他又驚駭地叫起來:“不好,宣城公主她……她像是正要推太子入水呀!”
如同驚雷炸響,我不及細看,急奔十數步躥上大石。恍惚中看見景昊蹲伏在大石上,而仙蕙正伸著手站在他身後。我未及多想,便把仙蕙往旁邊一推。
仙蕙不防,腳底一滑,竟慘呼一聲,仰麵一交,跌下水去。
景昊一邊見了,也變色驚叫:“三姐你……四姐她不識水性!”
猛聽後麵亂作一團。一回頭卻看見後麵是個亭台,一幹宮女內監俱在,見了我方才舉動,個個目瞪口呆。
原來從我方才角度,隻看見大石上兩人,卻未見後邊被亭台遮住的眾人。
混亂中,已有一人縱身下水,托住仙蕙身軀,奮力將她拉上了岸石。
是裴青!
他把仙蕙拖上了岸。兩人俱渾身濕透。仙蕙不停顫抖。她長發散亂,沾滿汙泥的薄裙緊貼在身上,嘴裏吐出的俱是塘內泥水,吐了幾口又大聲咳嗽。一邊的裴青神色憂急,忙上前替她拍打。
內監們忙成一團。不過一忽兒,躺椅已到,七手八腳抬了仙蕙,便急往柳貴妃的榮僖宮去。
父皇與柳貴妃趕來時,太醫正為躺在床上的仙蕙診脈:“……公主受驚過甚,又嗆飲塘中汙水,須得好好調養一番……”
父皇坐在仙蕙的床頭,握著她的手,聽得這話,眉頭一搐,神色陰沉。
“父皇,我好害怕!”仙蕙低低啜泣著,臉色蒼白如紙。
一旁的乳母亦拭淚道:“公主從小體弱,又畏水,小時連洗浴都不敢入湯,今日這般,她如何受得起……”
父皇更加動容:“好孩子,怎麼回事?告訴父皇。”
仙蕙強忍著淚,靠在父皇臂彎裏:“前日母妃令人為仙蕙製了一個大風箏。太子看了,也很歡喜。今日便與他一同在萬荷塘邊玩耍。後來風箏不慎落水,我和太子一同在大石上探看,誰知三姐不知何時來到,竟猛力將我推下水去。”
柳貴妃憂愁道:“我與你母後情同姐妹,指望你姐妹二人也能情意篤好。弄玉,你這孩子平日一向穩重,今日卻是怎麼了?”
父皇當即發怒道:“我知道你母去後,你心中銜恨,當日即對朕不敬,今日又向仙蕙下手,可見亦是善妒狠毒之輩!因此將你禁足,以示薄懲。你卻不知悔改。現時就能害你妹妹,將來還待如何?”
我下跪叩首道:“父皇此言折殺兒臣。累四妹落水受苦,弄玉知錯了。但實是無心之失,望父皇母妃原諒。”
仙蕙又嗚嗚哭起來:“仙蕙一向敬重三姐,卻不知三姐為何如此厭棄我?今日若不是裴護衛舍命相救,我不知還能否見到父皇母妃……”又撲在父皇懷裏。
裴青已換過幹衣,正立於一旁,此刻忙跪下道:“殿下言重了。其實晉城公主是見太子立於石上有危險,欲保護太子,才無意撞倒了宣城公主,望皇上明查。”
“無意能把人撞到水裏去?公主又不是一根柳絮!”一邊仙蕙的乳母低聲嘟囔道。“李姑姑!”柳貴妃低喝她。
景昊也在一旁。他耷拉著腦袋,帶著哭腔:“都是景昊不好!景昊不該貪玩到大石頭上去,令三姐憂心。請父皇勿責罰姐姐,罰景昊吧。”
父皇神色複雜地看了景昊一眼。“太子實在是很需要一位母後。”他又看一眼柳貴妃,“明日開始,就由你負責教養景昊罷。”
不要,父皇,我心中狂燥地呐喊著!“至於弄玉”,他的眼神冷漠地在我臉上掃過,“你去祖宗靈位前跪上六個時辰,去一去心中濁氣吧。再有下次,定不饒你了。”
他揮一揮衣袖,再不想聽我辯解。
皇祁殿的金磚地堅硬而冰冷。麵對著大周三代先祖,我不知道,此刻哪一處更痛一些?是我的膝蓋,還是我的心。
疼痛是奇怪的東西。剛開始隻是一點點,像蟲蟻噬咬,慢慢變成針刺,越刺越深,像要撕裂一般,忍不住要流淚、呻吟、喊叫,恨不得立時斷了疼痛之處……時間越來越長,終於也會麻木,隻剩下一陣陣偶爾的隱隱作痛。
在一陣陣的隱痛中,我看見他急急而來,踏著一地月光,長衫卷裹在夜風裏。
“疼得厲害嗎?”他取出一塊小小絨毯,替我墊在膝蓋下,又從胸襟裏取出一包糕點,“餓嗎?吃些罷!”
我無力地搖搖頭:“你此時來,不怕父皇知道了又要怪罪你?”
許是我語氣不善,他神情不悅:“你倒有心思替我打算。今日之事,你太莽撞了!”
“我早知道你怪我,”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落下,我喃喃道,“既怪我推了仙蕙,你此刻又來做甚!”
他微一愣,好一會才緩過神,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傻子!”
“我是傻,傻得一直看不清柳貴妃的真麵目,傻得一直沒發覺你與仙蕙……”我說不下去了。
他咬著牙,臉貼過來:“什麼我與仙蕙?”
我別過臉:“你已被貶出宮多日,今日怎麼會在萬荷塘?把仙蕙救上岸時,我看你急得不得了呢!”
他瞪了眼,伸手便戳我的頭:“若你是個男子,我一定要揍你一頓!”
我強著脖子不理他。
他氣得不行,站起身來回踱著步。踱了許久,才道:“昨日皇上方準我回來。今日我一入宮就來找你,宮人卻道你往萬荷塘去了。我剛到就見你失手把仙蕙推下了水。她是柳貴妃的女兒。現時情形,若她有半點閃失,你如何逃得過責罰?我急,不過是為擔心你而急!你卻還要來氣我!”
我眨了眨眼,努力把淚水眨掉。雙腿已經麻木,微微挪動就鑽心地疼。我微不可察地呻吟了一聲。
他的神色變了變,立刻跪下身來,扶著我的肩,聲音也變得溫柔:“你怎麼經得起跪這麼久?略坐坐吧,我替你看著。”
我搖搖頭:“和母後所受的相比,這點疼算什麼?”
他凝視我,神情憂慮,慢慢道:“你鬥不過她們。”
我黯然道:“我隻想保護景昊。”
他不語,我亦無話,遠遠隻聽三更更鼓聲在空曠的宮院裏久久地回蕩。這寂寞的宮牆,夜晚這樣迷惘。
“柳貴妃不會放過景昊,亦不會放過我。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我掙個魚死網破,或許能保得景昊也未可知。”寂靜的夜裏,我的聲音很容易就消散在嗚咽的風中,“我們的婚約如今隻能使你更危險,不若……廢了它罷!”
他肩膀一沉,在月光下看不清臉色:“我昔日贈你的折扇還在嗎?”我憶起,收到他的扇時,我日日撫弄把玩,心底是如蜜一般甘美的。
他微微一笑:“那扇上的詩句你可還記得?”
“記得,”我低吟道,“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微頷首:“如此很好,無須多言。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掙脫我。”
我突然心中一酸,就把頭靠向了他的肩:“青,我曾深恨上天,既給了我一切,奈何又要全奪走它。有了你,我才發覺,上天並沒有薄待我。有了你,我便明日死,也無怨無悔了。”
他掩住我的口:“你不能死。為了我,你要保重。”
我輕輕抬手,猶豫了一下,終於撫上他的背:“疼嗎?”
“恩?”他輕聲問。
“我都知道了,父皇為了上次的事……責打你。”
他卻並不在乎:“那日的事,我並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