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十三年後的春日雨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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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骨的紫竹傘握在一隻清瘦修長的手上,纖細的傘杆被打磨的邊緣泛著緞光,連凸起的骨節處摸上去都圓潤水滑。陸臨澤著一身白色真絲菱花紋交領衫外搭蝶黃色真絲半臂,行走在細雨濛濛的街上。淡青的天空上鋪就的雲層,隨著流風奔流,細雨像是被極細的銀線穿起,稀稀拉拉地落下來,周圍的人與自己擦肩而過,絲毫沒有因這雨霧苦惱,即使是衣襟與臉頰上偶爾濺上水花,也不改臉上的恣意悠閑。
    陸臨澤隨意地將傘支在肩頭,微風帶起的涼意吹在臉上,留有一絲料峭的春寒。兩旁的屋簷飛角,順著傾斜的角度雨水彙集成線,在屋舍前砸出一個個坑窪,他小心地避開這些泥濘,沿著粉牆向殷府的方向走去。
    “臨澤?”
    身後熟悉的聲音止住了陸臨澤的腳步,他回身望去,早已褪去初見時的少年青稚,此時的殷恒言眉眼俊毅不見少年時的秀淨,又因為常年浸染在聖賢書下而氣質溫吞謙和,是獨屬於成年人的成熟氣韻。
    是啊,一晃十三載,殷恒言也是快三十而立的年紀了。
    我們都長大了。
    粉白色的鬥篷被綿綿的細雨打濕,泛著深沉的顏色,他從馬上跳下來,順手將韁繩扔給身後的侍從:“遠遠看著就覺得背影像你,若不是下雨恐泥水濺到路人,我都要快馬跑過來了。”
    “大哥。”陸臨澤與殷恒言並肩而行,手上的油紙傘順勢將殷恒言那邊傾斜,:“這麼早就散衙了?”
    他看了眼遠處高於其他屋舍的鼓樓,有些懷疑自己有沒有聽到報時的聲音。
    “今日掌院學士不在,大家便想著早走。”褪下遮雨的兜帽,殷恒言自然的將他手上的紙傘接過去,“好在離散衙沒有多少時間,早走也無事。”
    陸臨澤笑了笑,撩起衣擺跨過路上的小水坑。他揶揄地看了眼身邊的男人,清亮的雙眸在迷蒙雨霧裏泛著盈澤的光芒:“但是大哥過段時間也不用去弘文館了吧。”
    話裏的隱喻成功讓殷恒言的耳尖發紅,但倒也沒回避這個話題:“嗯,五天後就不用去了。”
    殷恒言的婚期就在半個月後,衡南郡公的嫡女,姓虞單字一個英,年芳十九。與殷恒言的年紀差距屬實有點大,在現代社會都是要被父母反對的。
    從遮擋住一半視線的傘緣看著越來越近的殷府,門頭的牌匾也已經不是十三年前“忠武將軍”而變成了“懷化大將軍”,官任右武衛大將軍,殷爹如今也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員了,對於那些世代承爵的高門來說,與手握實權的高官結為姻親從來都是鞏固權利的最便捷選擇。
    但是,大哥的這段姻緣陸臨澤知道真沒有那麼多心思。畢竟大哥年紀那麼大了,天都能與虞家小娘子婚配的適齡男性也是不勝枚舉,衡南郡公府怎麼選也找不到大了十歲的殷家長子身上,而且世襲罔替的承爵高門將女兒嫁給大將軍之子,且年齡如此懸殊難免會引來上位者的猜忌。
    這就要感歎大哥那坎坷的姻緣路了。作為殷家長子,自大哥二十以後他的婚事就成了全家的重點問題,杭氏更是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讓陸臨澤一個男的去打聽一些宗室女的情況,然後被殷騫狠狠的罵了一頓,但即使在家裏如此上心的情況,大哥的姻緣線都沒動那麼一下,杭氏看中的第一個是禦史中丞家的三女兒,結果婚事還沒開始議呢,那小娘子居然在信相寺上香時失足落水,後被一個官家子弟所救,一時成為整個天都的談資。
    未出閣的女孩自此名聲有汙,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後來嘛,杭氏前前後後相看了好幾個,結果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了下文,而大哥為了考取功名本人也不願意,就這麼耽擱到了二十四歲,在杭氏為了大兒子的婚事著急上火到嘴角燎泡的時候,天降的橄欖枝就這麼落到了頭上,由已升任弘文館掌院學士的陳湘做媒,結親衡南郡公府。
    這無疑是大哥高攀。衡南郡公府自我朝開國以來已傳承五世,其底蘊根本就不是殷家能夠上的,在殷恒言的婚配對象擇取上,殷騫就沒考慮過這樣的名門,何況人家小娘子才剛十四,年齡實在差距甚大。但不好拂了陳湘的好意,殷騫還是拜托陳夫人上門探口風。
    衡南郡公府很快給了答複,結親可以,殷恒言必須一年內高中。
    值守在角門處的仆從見到他們二人,小跑著前來接引:“請兩位公子安。老爺特意交代著,見著大公子回來便去主屋有事相商。”
    將手上的紙傘遞給身邊的下人,陸臨澤拍掉衣袖上沾上的水滴:“想來應該是婚禮事宜。”
    兩人順著遊廊向著後院走去,院中的花樹在綿延的雨水裏,葉脈泛著翠綠的色澤。他側眸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高挺的鼻梁下是始終帶著笑意的唇,流暢的下頜線勾勒出俊朗的麵貌,陸臨澤瞧著笑意便不可抑製泄露出來,惹來殷恒言的回望:“笑什麼?”
    “笑大哥如此英俊瀟灑,十三年的念念不忘。”兩人走在遊廊下,微風撩起陸臨澤的衣擺,一襲黃衫成了青灰掩映的陰雨天裏唯一的明麗。
    “不可胡說。”雖是反駁的話殷恒言卻沒有半點生氣,那雙永遠帶著寧和笑意的眼甚至有些難以為情,他看了下四周,並沒有他人身影,“可別讓人聽到,傳出不好的話來。”
    “你放心,我連爹都沒說。”陸臨澤湊到殷恒言身邊,故意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我可是看你是我大哥,才跟黎羽特地去八這些的,黎羽可是抱怨了我一頓。”
    沒錯,衡南郡公府確實是看不上殷家的,但架不住自己這小女兒在建興二十一年的上元燈會上的一見傾心,所以才有了陳湘的牽線搭橋,以及郡公府那高傲的督促殷恒言必須一年內及第的條件,否則免談。
    “那我謝謝你跟端王殿下了。”殷恒言將陸臨澤湊過來的頭推開,力道輕的還不如這穿堂風。“還有,不要隨意直呼端王殿下名諱,落人口舌。”
    陸臨澤撇撇嘴,完全沒聽進耳裏:“奧……”
    這確實是天賜的良緣,第二年大哥就以二甲第四名進士及第,隨著大哥的高中兩家正式締結婚約,陸臨澤才終於搞清楚了郡公府同意將正值豆蔻年華的小女兒嫁給他大哥的真實原因,而這得益於棲黎羽這位好隊友。原來衡南郡公府當時還在世的老太君與他外祖母是表姐妹關係,陸臨澤對著棲黎羽軟磨硬泡打聽郡公府,架不住的棲黎羽隻能跑去磨他媽,終於讓我們偉大的皇後娘娘探到了這其中的閨閣密辛——一切源自於二十一年的那個上元夜,殷恒言的舉手之勞。
    風吹在臉上,陸臨澤深深吸了口氣,入腑的沁涼:“如今見大哥婚期在即,我越來越覺得,這或許是命中注定。”
    他打趣的補上一句:“就像你之前那些怎麼都成不了正果的姻緣。”
    “其實我都不記得這件事了,連她什麼樣也忘了。”殷恒言微低下頭,眉眼被陰影覆蓋看不清眼中神色:“讓一個人記了這麼多年,知道時並沒有什麼欣喜的心情。”
    陸臨澤不解地回望他,隻見到殷恒言苦笑一聲:“愧疚與心痛吧。若我之前真成親了,那麼當年的相遇便隻有她一個人記在心裏,想到她為了那一點希望對父母坦白自己的心思,便讓我覺得難受。”
    院角的文竹挺立著纖細筆直的身體,接受細雨的浸潤,點滴水珠閃著晶瑩的光澤從葉片上滾下,驚起那孱弱的葉片輕顫,陸臨澤慢慢彎起唇角,自心內泛起的暖意就像這春雨綿綿:“大哥這麼溫柔的人,嫂嫂一定會幸福的。”
    主屋就在前麵,平日裏總是好幾個丫鬟在外忙活的院子如今隻有一個小丫鬟坐在台階上發呆,見到兩人走過來慌忙站起來,陸臨澤小聲對殷恒言說道:“不過,這話可不該跟我說,成親後可得好好傳達給大嫂喲。”
    成功讓殷恒言整個耳朵都紅了起來,陸臨澤心情大好。
    屋內正座上,殷騫跟杭氏正看著桌上的冊子說著什麼,伺候的也隻有兩個添茶倒水的丫鬟,穀媽媽都不在身側,見到陸臨澤跟著殷恒言一起進來,杭氏有些驚訝:“還以為你今日陪端王殿下去舒王府吃酒,晚上便跟殿下回宮的。”
    “嗯,殿下確有此意,不過兒子拒絕了。”給上首的兩位行過禮,陸臨澤在下首坐下:“春闈在即,我還是想在家裏好好用功。”他與棲黎羽的關係比之其他人實在是過於親密,而且隨著年齡越大棲黎羽越來越粘他,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要他在身邊,陸臨澤接過丫鬟遞上來的手帕擦幹淨手,有些心累。
    “殿下沒生氣吧?”
    殷騫打斷杭氏的嘮叨,他捋著下頜蓄起的長須,歲月侵蝕的麵容上皺紋在眼角擠壓出深深的痕跡:“端王殿下豈會因為這種小事動怒。不過臨澤你當初既然拒絕任官,選擇科舉入仕,如今距離春闈也沒有多少時間,還是要勤加努力。”
    “是。”陸臨澤點點頭。
    “也是,原本皇子伴讀便可直接任官,端王殿下為了你都去陛下那求個好差事了,你都能拒絕,想來對自己自然是有信心的,你可得好好用功,爭取金榜題名,莫教人看了笑話。”杭氏不冷不熱的話語讓殷騫皺眉,陸臨澤隻是維持著麵上的笑容靜默不語。
    杭氏也不複十三年前的美貌,眼角和頸部都爬上了細細的紋路,那些紋路扭曲了杭氏的脾氣,讓她比起往昔更加尖刻易怒,在現代,我們將其稱之為“更年期”。
    “父親特地囑咐門房叫兒子過來是為何事?”殷恒言在殷騫開口時適時地岔開話題,殷騫也順勢說起正事:“今日郡公府派人過來商量婚事,他們的意思是,郡公府孝期剛出,不宜太過張揚,原先定下的那些得改改。”
    殷恒言沉吟片刻並未反駁:“便依郡公府的意思。”
    “孝期都出了還在乎這個,郡公府就是講究。”杭氏把手上的冊子扔到桌上,自從與郡公府結親就沒少受對方的氣,一個個高傲的就差拿鼻孔看人,直把杭氏最開始因為結上高門的喜悅心情給衝得幹幹淨淨:“早不說,晚不說,這離婚期隻有半個月了,才來說,原先準備的東西全都得重新準備,這不折騰人嗎。”
    難怪一路上見不到什麼人連穀媽媽都不在,敢情全忙去了。這虞郡公是多看不上殷家啊,都順了女兒意了,還是各種找不痛快。陸臨澤局外人的坐在一旁吐槽,高門不好攀啊。
    “讓母親費心了。母親請受兒子的一杯茶。”殷恒言端起一杯茶遞到杭氏麵前,望著大兒子恭順的模樣杭氏心裏的鬱結都消去大半:“為你們我就是把心操碎了都是值得的。”
    “待你的婚事忙完了,也該是恪言臨澤還有惜言那個不省心的了。”聽到自己的名字陸臨澤抽了抽嘴角,結婚嗎……
    “惜言最是耽擱不得,可有合意的人?”殷騫轉著手中天青色秘色瓷茶杯,問道。
    杭氏撇撇嘴,不滿地抱怨著:“沒有!整日裏泡在馬場,哪裏有大家閨秀的樣子。這天都說小不小,說大可也不大,有點什麼那傳的比風刮的都快,你女兒說的好聽點叫“虎父無犬女”,不好聽的就是“不守安分”,你又舍不得她低嫁,可哪個官宦名門願意娶她這樣沒個規矩樣的做當家主母。”
    “都賴你,小的時候由著她的性子,盡教她那些男孩的玩意,現在好了,婆家找不到了吧!”
    杭氏的一席話讓整個屋子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裏,陸臨澤與殷恒言對視一眼琢磨著找個理由快溜,按接下來的流程為了“長歪了”的殷惜言,兩位不可避免的要爆發爭吵,他們可不想坐在風暴中心觀看。
    想想小時候包裹著尖利的刺表現出逆來順受的殷惜言,誰能想到後麵叛逆的青春期讓她徹底不裝了,直接成為離經叛道的化身,什麼女德女訓女戒,通通見鬼去吧,她像個男人一樣舞刀弄槍,且表現的比同樣習武的殷恪言還要好,當年可把殷騫高興得直誇“不愧是老子的女兒。”
    當然,這麼彪悍,那些仕宦人家書香門第自然是避之不及,婚姻大事就成了愁掉頭發的事了。
    陸臨澤並不覺得殷惜言這樣有什麼不好,即使在這個時代看起來是個異類,但她在至親的漠視裏反抗著,掙紮著活出了自己無謂的樣子。而自己呢,嵌合著現代靈魂的自己,被規訓揉搓成這個時代最“正常”的模樣,順從而軟弱。
    真是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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