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前往天都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4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大郎啊,跟將軍大人一起去天都,一定要記著。”沈大娘拉著陸臨澤的手絮絮叨叨:“天都跟這裏不一樣,出門就是達官顯貴的,你不要衝撞了哪位貴人給將軍惹麻煩,見到人嘴巴要甜一點,俗話說嘛伸手不打笑臉人。”陸臨澤額前的碎發被風得有些繚亂沈大娘伸出自己枯瘦的手將頭發理順,湊到陸臨澤耳邊小聲叮囑:“見到將軍夫人,不要耍性子,將軍既認了你做兒子,將軍夫人就是你的娘,一定要喊出口,將軍大人肯定是很忙的,你在府上隻怕見得最多的就是夫人了,千萬千萬不要得罪了,知道嗎?”
沈大娘又叮囑了一些其他的,一字一句都是要他照顧好自己,陸臨澤聽得眼眶酸澀,他吸吸鼻子:“大娘,我都記著了,你和如意哥在家,也要照顧好自己,那二十兩銀子,我留在我房間床上了,你們拿去用吧,過個好年。”
殷騫正看著侍從將馬車套好,望著不遠處正兩眼汪汪不忍離別的兩人,隻是彎彎嘴角,靠在一旁的榆樹邊,靜靜地等著。馬蹄聲由遠及近向這邊趕來,殷騫抬頭望去:“禦史大人公務如此繁忙,還能抽出時間給殷某送別,叫殷某不勝感激啊!”
略帶玩笑的話讓溫琰之疲憊的臉上染了一絲笑意,這些日子光是為長沐縣的各種冤假錯案平反,已經讓他連著幾天沒有睡上一覺了:“聽聞將軍要啟程回天都,下官就是再忙也要來送一程的。”他順著殷騫的目光望向陸臨澤的方向;“經此一別,隻怕是再難見上一麵了。”
殷騫沒有接話算是默認,天都距離此地路途遙遠,依靠車馬而行的交通又有多少時間能夠耽誤在往返的路途上呢,見陸臨澤被沈氏牽著眼淚汪汪朝這邊走來,溫琰之遂收回目光:“沒剩幾天就是除夕了,快馬加鞭隻怕也趕不上一家團聚了。”
“無妨。”殷騫哈哈一笑:“想我戍守邊關的那麼些年,家人早就習慣過年時沒我了。”他又轉了語調帶著點遺憾:“可惜這第一年沒讓臨澤吃到個團圓飯。”
溫琰之側目望著身邊身形高大的男人,塞北風霜侵蝕的粗狂麵容,望向孩童的眼眸中卻是江南春雨浸潤的柔和,讓溫琰之不自覺想到猛虎輕擁月季的模樣,他淡淡一笑:“以後每一日對這孩子來說都是團圓。”
殷騫一把將陸臨澤抱上馬車:“琰之何時回天都述職?”
“刺史大人日前曾派人過來。”溫琰之隻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殷騫便未再追問下去,陛下既然派禦史巡查西州,想必西州官場的複雜程度,已經到了朝廷要注意的程度,但這不是他一介武將該管的,就如當初遇見溫琰之,他也沒有問過一句“禦史大人此番去西州所為何事”?他隻是跨上駿馬:“待琰之你回天都,我們好好喝上一杯。大娘,我們走了!”
“定不負將軍今日邀約。”溫琰之躬身作揖,送殷騫離開。沈大娘站在一邊淚眼婆娑:“清明冬至我們會記著給你娘燒紙的,你不要太記掛著,在天都,照顧好自己……”
掀開窗戶上的帷幕,陸臨澤拚命伸頭向後望去:“我知道啦!大娘,再見!”車輪軋過枯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直到榆樹下的身影再也看不見,陸臨澤才依依不舍地縮回腦袋,眼睛通紅卻倔強地抿著嘴,不肯再掉一滴眼淚,此時再多的安慰話語對於離別的人都是無濟於事,殷騫隻是默默騎著馬,看著遠方起伏的山巒,煙雲籠罩一片灰茫茫,陽光如同努力掙脫桎梏的鳥,張開羽翼,將一點餘溫穿過層層疊嶂投下衰草連橫的大地,皚皚白雪泛著清凝的冷光,向離家的人默默告別。
就如溫琰之所說,他們沒有辦法趕在過年之前到達天都,陸臨澤還是個小孩,讓他如自己趕到長沐縣一樣,整日裏在馬背上顛簸,實在是太為難了,就這樣緊趕慢趕終於在上元節的前兩天趕到天都。
陸臨澤挑起帷幕往外望去,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一個古代都城的繁華,綿延不知向何處去的樓宇,隱在雲生霧繞的天際後麵,恣意而綻的合歡鐫刻在樓宇的窗欞,屋脊的鴟尾如同飛鳳垂下的雙翅,眷憐著帝子的都城。長鞭揚起,驅使著瓔珞彩結的香車,駿馬飛馳,霜雪落花托舉成都內的一縷疾風,絹絲長帶係就的銅鈴在屋簷下悠然蕩漾,鈴聲叮咚作響,遠處高閣優伶在翩翩起舞,琵琶聲穿過錯落的樓宇與鈴聲相和,織就出一場盛大的富貴繁華,落在眼底,紮進心底,將南柯一夢的安逸碾壓成長沐縣那破敗的屋簷垂死的雜草以及滿身的泥濘。
他放下帷幕,撫摸自己跳動的心髒,那裏如擂鼓震動,仿佛要把他敲得支離破碎,他勾起嘴角努力讓自己笑一笑,免得待會見了夫人露怯,一直被他小心翼翼放在懷裏的玉佩也被他拿出來,以給自己安慰:林黛玉作為賈母的外孫女進賈府都那麼小心謹慎,我這種鄉野出身的不得把神經繃緊了。爹,娘,你們一定要保佑我。
“臨澤,到了。”殷騫的聲音在車外響起,車門在打開,便看到殷騫對著他伸出雙手,將他抱出馬車,他抬頭望去——馬車正停在一座府邸的正前門,兩座石獅子威嚴肅立,順著白石台階望去,朱漆裝飾的門扉緊閉,屋簷下掛了一半的花燈在輕輕搖曳,幾個下人正在忙碌掛剩下的一半,正中的匾額上書寫:“忠武將軍府”五個大字,門口的仆從見到他們匆忙甩下手上的活跑了過來:“主人回來了!快回屋通知夫人,主人帶四公子回來了!”
“四公子?”陸臨澤一時腦子轉不過來彎:“誰是四公子?”
殷騫捏捏他鼻子:“當然是你啊。”
進了府內,穿過漢白玉的石磚鋪就的穿堂,沿著抄手遊廊一路前行,直到一處月門前,高大的紅梅從內院探出頭來,門頭上是未敗的積雪,紅梅瓣落一片冰骨清寒姿。踏過月門水光瀲灩夾著清絕香意一瞬間充斥了他所有感官,漢白玉的九曲遊廊建在清澈的蓮花池上,冬日的氣節蓮花已經敗落,露出清澈見底的湖水,錦鯉在水中悠然遊蕩,不時從水裏一躍而起,濺起水花四溢,遠處的山石,夾縫中展露身體的青草,水中央雕梁畫棟的暖閣,錦衣華服的侍女從山石下走過,帶起飄帶隨風舞動,園中林花開得正好,簌簌落下殷紅的花瓣,雖是冬日也不見半點衰敗之相,隻歎一聲人間仙境。
引路的老仆說了一路,都是殷騫走後府上的人事往來,誰誰下帖宴請,誰誰來登門賀年間或夾著一些嚴肅的要緊事,陸臨澤初來除了殷騫誰也不認識,說的這些更是聽不懂,索性看了一路景色。很快他們便進了內宅大院,還未看清周圍便聽到一聲:“夫君!”陸臨澤抬眼望去,便看到一群丫鬟仆婦擁著一位女子走了過來。
女子看起來保養的很好,肌膚豐盈,麵龐圓潤,頭戴金累絲鑲玉嵌寶雙鸞牡丹冠;一隻金累絲嵌寶石飛鳳展翅掛珠釵斜斜地簪在發髻上;額前圍著白色雪狐臥兔兒,一顆盈澤剔透的紅寶石綴在上麵,日光下熠熠奪目;身上穿著霽色冰裂梅花暗紋上襖,外罩一件牙白色蝴蝶團花紋長褙子,下著一件緋紅色五穀豐登織金馬麵裙。雖是笑著走過來的,眼中卻是含著淚,戍鼓征人幾度春秋,終於熬到了歸來時刻,還沒好好說上幾句這些年各自的生活便又是匆匆離去,連團圓佳節也是在一片寂寥中度過,杭氏走近了瞧著殷騫日夜兼程下愈發粗糙的臉,心疼的不住埋怨:“就算趕著回來也要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吧,瞧瞧這胡子拉碴的樣子,要是那些文官看到了,指不定就參到陛下那去了,說你儀容不整。”
“這不是趕著回來見你們嘛。”殷騫哈哈一笑,毫不在意。見他除了邋遢點精神都不錯,杭氏也放下心來:“孩子呢?”
“喏,在這。”殷騫將縮在自己身後的陸臨澤拉到杭氏麵前,長期營養不良讓陸臨澤的臉隻有巴掌大一塊,鄉野的生活讓他的皮膚不似這些都內人白皙細膩,而是黑中夾雜著一絲紅,縱使殷騫給他買的好衣裳穿在身上也顯得髒兮兮的,更不說凍瘡在他的臉頰上留下的一個個小疙瘩。好在陸臨澤麵貌是標致的,雖然他不知道他的身父相貌如何,但蒙氏的美貌無疑是全部遺傳給了他,眉似柳葉新裁,眼如秋水凝光,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勾,似含著花木在月夜幽微下的悄然開放的空靜笑意。杭氏細細地打量著,縱是不喜也歎一聲樣貌不俗,她微微彎下腰對這個羞怯的孩子小聲說道:“一路上辛苦了。”
陸臨澤抓著殷騫的衣擺,緊張不安地看著麵前的女人,他抬頭回望殷騫,男人隻是淡笑著將手搭在他肩上,明明隻是很輕的拍著卻給了陸臨澤直麵的勇氣,他張開嘴麵對杭氏喊出聲:“……娘。”
杭氏眼眸微動,雖無甚驚喜倒也溫和,點點頭算是應了這稱呼。貼身伺候杭氏的穀媽媽適時上前一步笑說著:“這院內清寒,老爺和夫人還是快快進屋吧,可別凍著了。”
“一時說話忘了,可別把臨澤凍著了。”杭氏聞言麵上笑意隱隱有些褪下,跟著殷騫一同進了屋。隻聽到殷騫問起:“三個孩子去哪了?”
“恒言在恭勤堂念書,恪言惜言在梅園玩鬧,已經派人叫去了。”來時的路上,殷騫便跟他說起過他的幾個孩子,他有二子一女,長子殷恒言今年十六歲,於湘州雲麓書院求學,殷恪言殷惜言是對龍鳳雙胞胎,比陸臨澤大一歲。不一時便聽到外麵一陣腳步聲和孩童的笑鬧聲,隔斷的細密竹簾被一把掀開,墜飾的串珠穗子碰撞到一起,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爹,你終於回來了。”陸臨澤隻看到一個敦實的小胖子一頭紮進了殷騫的懷裏,裹在織錦暗紋綢緞衣物下,那隻手白胖細膩,他低頭了眼自己凍瘡消腫後,布滿皸裂紋路的手,悄悄地縮進了衣袖裏。
“這位就是爹接回來的弟弟嗎?”變聲期男孩有些粗啞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將陸臨澤從自卑中拉回,男孩子麵目清秀,修眉如鬢,眼中是敦和安然的笑:“西州離天都相距甚遠,一路上累壞了吧?”
“這是你大哥恒言。”殷騫把窩在懷裏的小胖子拉出來坐到自己腿上,對著陸臨澤介紹他的三個孩子:“這是二哥恪言,這是你三姐姐惜言。”惜言乖靜地坐在杭氏身邊,玲瓏剔透的像是一個羊脂玉做的娃娃。陸臨澤心內直感歎,他這幹爹的三個孩子顏值都好高啊,雖然老二是個胖子,就這大眼睛高鼻梁瘦下來也是個帥哥,對比下來自己真的就是個農村醜娃,他一個人自怨自艾的想著,臉上一會憂慮一會悲傷,恒言坐在一旁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待要說些寬慰話時,殷恪言終於注意到陸臨澤,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棄:“噫,鄉野來的醜八怪!”殷騫一巴掌拍到恪言的後腦勺:“不得無禮。以後你們就是兄弟,要好好相處知道嗎?”
殷騫根本就沒有用力,殷恪言卻當即眼淚汪汪哭起來,“小孩子童言無忌,何必動氣。”杭氏一把將恪言拉到自己懷裏,揉那根本不存在的包,殷惜言靜默著將目光投向了外麵,好像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陸臨澤尷尬的如坐針氈,這胖子二哥看來不是個好相處的,他以後還是離他遠一點。眼瞅著殷騫又要因為杭氏對二兒子的偏愛而生氣,穀媽媽立即上前說道:“四公子的屋子都收拾出來了,方才夫人還帶著奴婢等查檢著可有漏了什麼。今日既四公子回來了,奴婢便帶四公子前去,看看還缺著什麼。”
殷騫也看到了陸臨澤的不安,他心疼地摸摸他的頭:“嗯,去看看你屋子,若是缺了什麼隻管說。”
“我也去吧,臨澤的屋子就在我邊上,好給他認認門。”恒言從位子上站起來,對陸臨澤伸出手:“一起去吧。”
陸臨澤仰頭看著這個笑意親和的大哥,乖乖伸出手,殷恒言的手很溫暖,指腹上大概是常年握筆留有點點薄繭,陸臨澤很懷念這份觸感,娘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他依然想念她。
“爹上次回來還未同娘說上幾句便匆匆離開,而今回來了,女兒便不打擾了。”殷惜言也站了起來,對著二人斂裙拜別,追上陸臨澤等人離開。
原本還熱鬧的屋子頓時冷清了下來,杭氏心裏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不滿:“恪兒還是個孩子,懂什麼禮數,當著外人麵就打他,好歹也是府裏的二公子,這以後怎麼在人前立威?”
“立什麼威?給誰立威?臨澤怎麼就是外人了?前頭給你的家書可是寫得清楚明白,臨澤從今往後就是我兒子,既是我兒子,他們兄弟之間難道還要分個身份高低不成?”殷騫將手上的茶杯放到案幾上,蓋子與杯身相碰發出不大小小的聲音,他的發妻哪都好,府內大小事從沒讓他煩過神,就是對孩子心太偏了。三個孩子,老大自小乖巧懂事不讓人操心且不說,兩個小的太偏愛二兒子,以至於女兒常被冷落,如今與她格外不親,現下臨澤來了,就算做不到當家人也不該拿外人的態度對待吧。
“凶什麼,嚇到恪兒了。”回家第一天杭氏不希望因為這點小事鬧矛盾,遂放緩了語氣:“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一屋子下人在嘛,看著多不好。”
“隻是輕拍訓誡了一下而已。”殷騫一直不太讚成妻子對恪言的縱容溺愛,遂想趁這個機會好好與她談一談:“恪言也是開蒙的年紀了,卻整日裏頑皮搗蛋,聽聞對院裏下人也是不好,而你總是偏私他,以至於他愈發張狂,恒言這麼大的時候恭謙有禮,左右無不誇讚,恪言也該有個約束了。”
杭氏並未將殷騫的規勸放在心上,隻聽見他拿恒言小時候與恪言比,當即就委屈:“恒言什麼身體,恪言什麼樣,剛出生時跟個耗子一樣大,有氣進沒氣出,大夫都說沒救了,是我沒放棄他一點一點把他養這麼大的。”一說到以前的心酸,杭氏就忍不住掉眼淚:“你做上這個將軍才幾年呀,我帶著幾個孩子受的苦你在邊關一樣也幫不上,恪言體弱多病,整夜整夜的鬧騰,除了我一個人都不要,我就從早抱到晚,好不容易讓他平平安安長這麼大……”
見杭氏說起以前,殷騫滿腹的規勸又隻能生生吞下,對於這個家對於孩子他確實是有虧欠的,尤其是這對雙胞胎,杭氏自己都九死一生,而他什麼忙都幫不上讓她一個人承受一切,他看著恪言那張膚白圓潤的臉,眉眼跟他如出一轍,他輕輕摸摸他的頭:“爹打痛你了嗎?”
殷恪言皺著眉點頭,軟聲軟氣:“嗯。”
“那我下次不打你了,但你要跟兄弟姊妹好好相處,對伺候的下人好一點,好嗎?”
殷恪言窩在杭氏懷裏,一雙眼睛在殷騫和杭氏身上來回轉,然後又看了眼剛才陸臨澤坐的位置,咧嘴笑了起來:“我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