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刀劍風流》  第二十章 廣邪定策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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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道天宮,傲矗於五老峰的主峰之巔,三麵平滑如刀削的峭壁之上。利用天然地勢修築的宮殿,巍峨宏偉,睥睨天下。隻殿宇屋脊之上的一對對的巨大鴟吻,那直嘯雲霄的一派吞天氣勢已是不同凡常。
    廣邪淨法神殿,乃邪道天宮的第一主殿,為邪君宣召眾將議事之處。
    內殿高數丈,青錦地衣,狻猊鎮角。天頂由四根巨型石柱支撐,四方神獸盤鎮其下。正麵殿壁之上用一整塊金沙黑曜石精雕出來六梵天主——魔王波旬經變圖。其上懸一赤匾,上書“九州步武”四字,覆罩著高高在上的君座。
    此時,八神君已各處其位之上。除了老大白陵舟、墨羽衛領軍仲羿,因受重傷方才剛剛趕到的花匠杜子春、一刀洗塵風不惡之外,還有四人早已等候良久。
    其中一人著一身紅袍,執一把染金折扇,看上去雖是男子模樣,卻傅粉塗丹,描眉染甲,身上還透著股不知名的甜香,不男不女的打扮見之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此人名為扇舞陰陽花泣血,雖長得清秀纖瘦,卻亦是江湖上出名的辣手之輩。
    甫一見到風塵仆仆一身臭汗的風不惡,他不禁皺了皺眉,拿扇子掩住鼻子。
    風不惡更是嫌惡地坐地離他大老遠:“死娘娘腔!”
    花泣血慍道:“你罵誰?”
    “誰應聲就是罵誰嘍。”一旁的杜子春哼了一聲。
    花泣血眉梢一吊,眼角射出一道寒光,十指已握住扇柄。
    花泣血的這把扇子絕對是江湖上最可怕的一把扇子。“扇底一過,陰陽便分。”邪宮內更無人不曉其利害。是以風不惡一吐聲,杜子春早已扣住幾枚暗器,盯緊了花泣血。
    正當花泣血怒而身影一縱,一道碩大的身影也當即從位子上飄出,攔在二人中間。一個光頭的胖子眯著眼笑道:“息怒息怒,都是同袍,免動幹戈啦,萬事和為貴,和為貴嘛。”
    這人笑嗬嗬的,一身贅肉不像是站在那裏,倒像是堆在那裏。他袒胸露腹,一張溜圓的臉油光四射,連說話的聲音都帶點兒油味兒。
    隻見他一隻手搖著把大蒲扇,拍著圓滑的大肚皮,另一隻手已按住了準備發難的花泣血。
    一陣咯咯的嬌笑聲從花泣血身側傳來:“笑彌勒,大肚佛,你又要多管閑事啦。”
    “哪裏哪裏,都是一家的人,一家的事。莫要同室操戈才好。”笑彌勒因為長得胖,致使厚重下垂的眼皮和臉上堆起的肥肉把他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細縫,看上去倒像是笑態可掬,十分親切。
    一個嬌柔的身影嫋嫋娜娜地扭出來,用手撫了撫鬢發,笑道:“大肚佛,你既要充這和事佬兒,也不要偏袒了誰才好呀。”
    正當笑彌勒一隻手按住花泣血的同時,這女子毒蛇般的眼睛也盯住了杜子春伸進腰囊中的手。
    “哎呦,花二姑娘言重啦。灑家閑人一個,不過是不想眼見自家人無端就起了是非呀。大公子這一動手,到時候免不了大家麵子上都下不來不是?再說了,主君將至,到時候也不好收場呀。”
    又一人冷哼,聲音沙啞蒼老:“咱們花家的人從不無事生非,但也從來沒吃過誰的虧。”發話的是花二姑娘身邊一個拄著拐棍的獨眼老者。他身材矮小,卻聲如洪鍾。“若是誰仗著有人撐腰欺負到咱花家人頭上來,咱也不是省油的燈,定要讓他瞧瞧咱花家人的手段,也好叫他長點兒記性。”話語間,花老爺子一隻獨眼緊緊地盯住白陵舟。
    這白小子可真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原本鬼眼花七在邪道天宮中好不得意,連同大公子花泣血和二姑娘花動影,他們花家人便占了八神君中的三席。白陵舟未進邪宮之前,這八神君中誰不是唯他花老爺子馬首是瞻。誰知這白陵舟年紀輕輕卻有一副好手段,短短幾年之內,八神君首座之位被他奪走不說,更是聯合了風不惡與杜子春自成一氣,時時處處壓製在他們花家人之上。現在連笑彌勒和仲羿都有向他靠攏的態勢。鬼眼花七自是氣不打一處來。若是稍遜一些之人,恐怕早被他找機會做掉。偏生白陵舟又是第一心狠手辣的主兒,花七竟也不敢多惹他,唯有暗中鬱結氣悶而已。
    方才至此刻,白陵舟一直都習慣性地微揚著頭,目視前方,似乎瞧不見這劍拔弩張的情勢,也根本沒打算要勸阻一下。
    花七話音一落,他卻忽然負手站起。
    眾人立即噤聲。花家三人體內的血液似乎一下子流快了三倍。
    白陵舟背在身後的雙手忽然垂下,右手輕輕地彈了彈手指。
    花七同花泣血的瞳孔陡然縮了一縮。
    片刻,白陵舟卻隻低聲說了一句:“主君到了。”
    笑彌勒聞言馬上鬆手,笑嗬嗬地飄然退後。眾人也迅疾偃旗息鼓地退至兩旁,垂手恭候。
    未幾,晏君臨已大步流星地踏入廣邪淨法神殿之內。他一改馴馬時坦胸赤膊的不羈模樣,早已一身玉冠華服,束腰齊整。
    他踏上君位,一拂袍袖儼然端坐,眉宇間一派英華淩厲。身後隨侍二人——一名抱劍男子為晏君臨貼身侍衛,“鬼劍鷹愁”狄錚;另一個秀美女子乃其隨從侍女,“琵琶女”舒雲眉。
    此時,四大禦使座上也多了一人——白虎使殷九常殷九爺。
    四禦使的位置上常年在座就隻有殷九常一人。除了早先出走在外的青龍使蕭夜雨之外,另兩位禦使——朱雀和玄武,也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甚至連他們的名字、樣貌都是宮中極密。隻有殷九常長居宮內,總理宮中重要內務。邪宮四禦使直接聽令於邪君晏君臨,並可在任何時候向八神君極其以下部屬發號施令。
    白陵舟的目光終於落定在殷九常的身上。
    其實他炯炯的目光所向往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君座,但是不能。
    邪宮的規矩,若無要情上奏,下屬絕不可以直視主君,那是犯上逾矩之舉。邪道天宮雖是邪門,但江湖數百年風雨的櫛沐錘煉,造就宮內森嚴的等級,禮數之周嚴絕不遜任何名門正派。雖然白陵舟在心裏早已將那君座和君座上的人打量了千百遍,但現在的他,目光仍隻能落在四禦使的位置上。
    那夜諸葛小唐的警言猶在耳際:“身為人臣,你的眼神還是太過桀驁了。”
    他白陵舟不論走到任何地方,都帶著逼人的鋒芒,就像一把已出鞘了的雪亮白刃。但惟獨在這裏,在這兩個人麵前,他要把哪怕是一絲絲過度的鋒芒都掩蓋好。
    最近他連話也少了很多。
    因為他有心事。
    一個人心裏想的事越多,嘴上說的話就越少。
    在女兒坊與淩霄閣諸葛小唐密會之事,晏君臨與殷九常是否已得到了什麼風聲?畢竟邪道天宮耳目之廣,他最清楚。女兒坊分舵被淩霄閣清理,邪宮不可能一點消息也沒得到。
    殷九常不動聲色,拈須閉目。這個就連每根胡子都滿是算計的老頭子心裏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就連白陵舟也估摸不出。但是他知道,在這個邪宮與淩霄閣決戰的關鍵時刻,老頭子隨時都掌握著邪宮任何一人的動向。
    會議照常進行著。
    水龍幫關老龍頭六十壽誕,對邪道天宮來說絕對是一件大事。要攻打淩霄閣,水路的戰力運送是勝敗一大關鍵。對於邪宮來說,能做的隻有兩件事,拉攏水龍幫,或者徹底鏟除。
    鬼眼花七道:“水龍幫同淩霄閣一向交厚,絕不可能放我們的船平安度過蒲津口。就算他們現在同意與我們邪宮合作,誰知道那姓關的會不會暗中和小唐竄謀,到時候擺我們一道。我看不如趁著機會將他們也鏟除了,這樣既確保水運周全,又能全全掌控黃河一帶的水路,不但可從其中獲得巨大的利益,於將來邪宮攻打三教等一幹中原名門正派也極為有利。若是我們每次過蒲津,都得賣他水龍幫的麵子,這麵子要賣到什麼時候,我花七也不樂於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笑彌勒卻搖頭:“不妥不妥。水龍幫能在黃河水道上稱雄為王數十年巋然不動,自然實力不容小覷。要想撼動它,必大耗元氣。我們目前的第一大敵是淩霄閣,若在決戰之前先分散了精神力,到時候隻怕沒有十足的把握對付淩霄閣。”
    風不惡不滿道:“就你這胖和尚怕事,俺看你還不如回廟裏吃齋念佛去算了!那些水龍幫的龜孫子交給俺老風一個就夠了。隻要主君撥俺百來人,俺保準將他那些個龍子龍孫都一窩端了。”
    笑彌勒拍著大肚皮,好脾氣地跟他解釋:“不是灑家怕事,那黃河三十六水道道道相連,每條道上的幫派都是地頭龍,都不好惹,水龍幫是他們的總瓢把子,更是一動俱動。何況,水龍幫在黑白兩道均有不小勢力,就連官門子裏頭的一些暗貨都找他們一手托運,一旦動起幹戈,惹得官府插手,於我們可是大大不利。”
    花泣血不屑地搖著扇子,細聲細氣地道:“按你的意思,咱們的人要想平平安安從蒲津渡過,邪君還得巴結討好他關龍頭,給他賠笑臉不成?”
    “豈敢!”笑彌勒一驚,忙擦著腦門子上的不知是熱出來還是驚出來的汗,“灑家認為此事還得想個周全之策,不宜如莽行事。”
    花泣血哼了一聲:“廢話。”
    一向沉斂寡言的仲羿忽然道:“在下倒是有個主意,咱們既不用巴結水龍幫,又可讓他們俯首聽令。”
    這時,一旁的白陵舟終於微微點了點頭。
    “所謂擒賊先擒王。主君可帶一小隊人馬前往蒲津,假意向關老龍頭賀壽,找機會暗中將他擒住,便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向吾邪宮開通蒲津水道,諒必其部下也不敢再耍詐。”
    白陵舟也道:“此計甚妙。”
    “主君親自去?”殷九常睜眼,望向晏君臨。
    晏君臨正俯首認真看著案上一張地圖,不置一詞。
    “九爺——”殷九常隻隨手把袖子一揚,示意他們不要打擾。隨即也閉目沉吟,半晌,才緩緩睜眼,問白陵舟:“依你看帶多少人合適?”
    白陵舟答:“既是賀壽,自不能大張旗鼓,帶上七八好手足可。水龍幫的人見吾方人數不多,亦會放鬆警惕,到時候更易得手。”
    餘人聞言皆驚。隻帶七八個人?這也太冒險了!
    “不妥!”花七的鐵杖向地一杵,砰然一震,聲威赫赫。“諸葛小唐是什麼人,那姓關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屆時水龍幫一定會同淩霄閣沆瀣一氣,布下重重陷阱,帶著精兵強將嚴陣以待,主君隻帶著七八人孤軍深入,豈不犯險?仲羿、白陵舟,作為下屬爾等竟盤算著讓主君冒此大險,到底意欲何為?”
    白陵舟淡淡道:“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要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利益,少不得要冒點兒險。”他心中篤定,晏君臨絕對是個喜愛冒險的人,這個提議一定正中他心意。“何況以主君的武功,就算他們兩派聯手,主君也不會放在眼裏。咱們先將消息封鎖,對外宣稱邪宮不出席關龍頭的大壽,蒲津渡又是水龍幫自己的地盤,他們必掉以輕心。到時候再安排幾個宮中一等一的好手,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壽宴上,抓他個措手不及。吾與九爺帶眾人手埋伏於周遭不遠處,即可裏應外合,順利成事。”
    花弄影輕輕撫掌笑道:“這主意真是太好了,讓主君去捉人,你在邊上納大涼。嗬嗬。這麼好的主意也就隻有白大神君你能想得出來。”
    白陵舟微仰著頭,不搭理她的冷嘲熱諷。
    晏君臨一直盯麵前的地圖,下頭兩派人爭得劍拔弩張他似乎全沒聽見。
    殷九常見他毫無反應,隻得輕輕咳了一聲。
    霎時舉座皆靜。
    晏君臨卻顧自蹙著眉用手指在地圖上圈圈點點。眾人也不明白他到底在看什麼,他卻饒有興味,連頭也不曾抬一下。
    眾人知他經常行為怪異,誰都不敢出聲,唯有靜靜等待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可是良久,他還是全不理會。
    殷九常終於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一聲,提醒他:“主君……”
    晏君臨終於慵懶地抬眼,漫不經心道:“怎麼,老爺子著涼了?”
    殷九常隻得道:“老朽無恙。”
    晏君臨道:“老爺子可莫勉強,如果抱恙在身,就該回去歇著。”
    殷九常氣的臉色發紅:“老朽確實無恙。”
    晏君臨奇怪道:“那你咳得這麼厲害?”
    殷九常被他嘔得胡須都快豎起來。他知道這小子的怪脾氣又上來了,但在大殿上又不好當眾發作,隻得按著氣道:“他們在等主君聖裁。”
    “哦?他們?”晏君臨似恍然大悟,卻忽然神色一凜,轉頭盯著白陵舟等一幹眾人,兩眼透出令人發寒的利光來。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每一個人卻都被這樣的眼光逼視得透不過起來。
    晏君臨沉聲道:“我得到密報,有人已做了邪宮的叛徒,而且這個人就在你們當中。”
    頓時舉座嘩然。
    白陵舟心中一緊。難道密會之事真的已經泄露?身體內的血液霎時凍結住。
    晏君臨尖銳的目光迅速逡巡一遍眾人,最後竟落在了仲羿身上,忽然又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聽說你帶了個姑娘回來?”
    仲羿臉色一白:“是。”
    晏君臨冷笑:“聽說那姑娘還是儒門的人。”
    仲羿臉上那道劈麵的傷疤微微抽搐了一下。
    三教同邪宮一向勢成水火。邪宮上下無人更是不知邪君最痛恨儒門天下的人,全因當年三教追捕晏氏一門,最終就是由儒門神羿館的弟子用亂箭射殺了精疲力竭重傷不支的晏氏夫婦。
    父仇母恨不共戴天。
    仲羿此舉簡直就是往槍尖上撞。
    所有人都屏息望著他。杜子春和笑彌勒都替他捏了把汗,花氏兄妹則冷笑著等著瞧好戲。
    仲羿沉默了片刻,他一向剛毅的麵龐此刻更顯冷峻。終於,他道了聲:“是。”
    花泣血不失時機地進言:“私通三教已是死罪,居然還敢把人直接往宮裏帶,簡直就不把我們邪宮的人放在眼裏。”於是得意地故意相詢,“叛教之罪該當如何處置?!”
    風不惡首先按耐不住跳腳起來:“誰叛教了!”
    大肚佛笑彌勒趕緊念著阿彌陀佛,之後慢悠悠地道:“灑家也不相信。”
    花泣血七不冷不熱地道:“不相信?方才是誰算計著要主君隻身赴險去擒抓關龍頭的?怕是早與外敵串通好設下陷阱了吧。”
    杜子春也光火了,指著花泣血罵道:“你這個娘娘腔,陰陽人,你少落井下石!仲羿要是叛徒絕不會明目張膽地將三教的人帶來。”他當即轉向晏君臨稟明道,“那姑娘原是儒門的人,但她與仲羿兩情相悅,早已脫離儒門。因實在無處容身,仲羿才將他帶進宮來。主君明鑒,仲羿他絕不是叛徒。”
    “哼,巧辭狡辯。”花弄影含沙射影地道,“他有嘴自己不會說,用得著你替他說?你跟他又是什麼關係呀?”
    杜子春正待分辨,仲羿已攔住他,隻望向晏君臨說了一句話:“我不是叛徒。”
    他一向不善辭令,遇事也從不解釋。當年在儒門被陷害時如此,此時亦如此。懂他的人一定相信他,不懂他的人他也不在乎對方是否相信。
    他望向晏君臨雙眼中,射出別樣的光芒來,那是一種無比堅定而誠摯的眼光,並充滿祈望。他希冀著這個自己忠心追隨了這麼多年,並為其付出了一切的人一定了解他是什麼樣的。
    但這樣的祈望卻沒有得到絲毫的回應。
    晏君臨威嚴一喝:“把他押出去!”
    頓時,仲羿眼中的光瞬間暗淡下去,直至完全熄滅,像一灘死灰。他站在原處良久不言語,最後隻是向著晏君臨深深地一揖到底,轉身便向殿外走去。
    這時,白陵舟忽然大聲一喝:“且慢!”
    他霍然長身而起,向晏君臨並眾人道,“方才仲羿的提議我也認同,讓主君隻帶七八人手前往更是我的主意,仲羿若是叛徒,那麼我也是同謀。主君若要懲處,陵舟也該同罪並罰方能服眾。”
    晏君臨瞪著他,慍道:“白陵舟,你這是想跟我較勁麼?”
    白陵舟垂首:“陵舟不敢,隻是實言相呈。”
    晏君臨一向喜怒無常,心意難料。有時候讓人覺得他魯莽冒進,有時候又出人意表地英明神決。此刻白陵舟隻得以退為進,試探他的心思,如果自己的秘密不曾敗露,白陵舟自信晏君臨絕不會在這個臨戰的節骨眼兒上把他和統領邪宮弓羽隊的仲羿一塊兒給廢了。
    誰知,晏君臨卻斬釘截鐵地道:“很好,那麼你也一塊兒滾出去吧。”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而來的變故震住。但見晏君臨怒色盈麵,誰都不敢在此時捋虎須。隻有風不惡抑不住暴躁的性子要替白陵舟和仲羿申辯,卻被杜子春死死拉住。誰知老風牛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住,他一運內勁,竟將沒有防備的杜子春震開數步,隨之上前一大步,噗通一聲跪倒在晏君臨麵前:“主君,俺老風擔保他倆絕不是叛徒,主君要是想殺他倆,那就連俺老風一塊兒殺了吧。”
    糟糕!杜子春心中大喊不好,手心中已捏了兩把冷汗。
    晏君臨霍然站起,大步走到風不惡麵前,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將來前的天色。“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他們?”晏君臨冷冷地問。
    風不惡趕緊伏首:“老風不敢。但是看在他們這麼多年為了邪宮赴湯蹈火的份上,主君你就寬恕他們吧。”
    杜子春隻覺情勢難挽,他暗暗蓄力,打算就算拚了命也要把風不惡保下來,額頭上幾乎都要滴下汗珠來。
    晏君臨卻不語,盯著風不惡半晌,忽然問:“你想救他們?”
    “是。”風不惡抬起頭,答得氣壯如牛,一副誓死如歸的氣勢。
    晏君臨冷哼一聲:“想救他們隻有一個法子。”
    風不惡眼睛頓時一亮:“啥法子?啥法子俺老風都願意試試!”
    晏君臨冷笑:“很簡單。殺了我,取而代之。”
    杜子春驚得臉色慘白。
    “怎樣,敢不敢?”晏君臨盯著他。
    風不惡一下子泄了氣,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悶聲道:“不敢……”他人心眼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也不會說話,他隻得向著晏君臨咚地一下把頭磕下去,緊接著咚咚咚地把頭磕得山響,仍舊道:“求主君寬恕他們,求主君寬恕他們……”
    一旁的杜子春看得熱血上湧,紅了眼眶,握緊了拳頭。連殷九常也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晏君臨猛地抬起一腳,將他狠狠踹翻在地,罵道:“是個男人就給我站起來!別做蠢豬一樣的事兒!”他一把拽住風不惡的前襟,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拎起來,嚴厲地斥道,“邪道天宮的人從不許給人磕頭!別讓我再看到你這副孬樣,否則我連你一塊兒殺了!”一鬆手,又用兩指在他胸口輕輕一推,風不惡站立不穩整個人向後倒去,緊接著咕咚咕咚地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才打住。
    花泣血用折扇掩著麵憋著笑,花弄影更是以袖掩嘴輕笑不停。
    杜子春見機,趕緊將風不惡拽回來,壓著聲罵道:“以前看你像頭牛,現在覺得你簡直是頭豬!”
    花泣血和花弄影兄妹眼見白陵舟等一幹人吃了癟,幾乎忍不住喜形於色。隻有老謀深算的花七似乎並無半點悅色,反而沉下眉眼來顯得更加陰沉。他在思考晏君臨這一舉動的真正用意。
    但晏君臨似乎沒打算讓他想明白,當即轉身向他下令:“花七,徹底清除水龍幫收服黃河三十六道可是你提出的,這件事就交給你和花家兄妹全權處理,三日之內擬定全部計劃交給老爺子過目。”
    花七頓時傻眼。以他的精明絕對不會不知道黃河水道上那些黑幫的難纏,剛才提出要鏟除水龍幫,不過是想要借機挫挫白陵舟的銳氣。因為這幾年來,邪宮內最棘手的戰事都是由白陵舟打的前鋒。誰料想這燙手的山芋最後竟撂到自己手裏。
    晏君臨必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想出這麼一招警訓他。這個年輕的主君腦子一向轉的飛快,如果誰說了蠢話,會被立刻斥責;誰心裏打了什麼鬼主意,也會立即嚐到後果。他最厭惡愚昧、懦弱和猶豫不決,身上總有一種決斷的氣魄。花七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沒有白陵舟及仲羿的墨羽衛的協助,要和水龍幫在對方的地頭上硬碰硬,恐怕很難討到好處。他心中叫苦不迭。
    但晏君臨下的令,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花家兄妹二人再也笑不出來。
    倒是殷九常看出他麵有難色,向晏君臨奏請讓風不惡、杜子春全力協助。花七心中清楚,以花家的人同風不惡、杜子春的關係,二人能助上五成力已是大幸了。他心中暗歎,終於知道什麼叫自討苦吃。
    晏君臨似乎不耐煩再交代什麼,揚揚手讓他們都下去。
    遣散眾人後,隻有殷九常一個人留了下來。因為他知道最重要的事現在才開始。
    晏君臨忽然伏案疾書,快速寫下一封密信後,對身後的舒雲眉道:“去將仲羿和白陵舟帶回來。”又謂狄錚道:“把我的馬牽來。”
    很快,兩人就被帶回到晏君臨麵前,晏君臨麵上並無怒色,甚至要他二人坐到麵前,離他隻有一張案幾的距離。像是要商量極機密的事情。
    兩人麵麵相覷一頭霧水,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晏君臨對他二人道:“你們倆得提議好極了!水龍幫的事兒就按你們說的辦。”
    兩人頓時懵了。那方才演的又是哪一出?
    “你們相不相信邪宮之中有人叛變?”晏君臨輕描淡寫地問。
    “什麼?!叛變之事是真的?”兩個人都驚了一驚。
    “哈,”見他們大驚小怪的樣子,晏君臨反而樂了,安撫地說,“放心,我相信你們二人,所以才將你們秘密召回商量這次重要行動。”
    “叛變者還沒查出,但是這次行動的消息絕不能走漏出去,所以隻得先委屈你二人一下。”殷九常道。
    白陵舟暗暗鬆了口氣,看來晏君臨對他還是信任的。而且他沒有猜錯,晏君臨果然是個大賭徒,隻不過他的賭局不在賭桌上,而在天下,他要賭的是人生。白陵舟了解這樣的人——可以為野心和抱負付出一切,因為他自己也是這一種人。對他們而言,再沒有比將人生作為賭注更讓人覺得痛快的事了,發揮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去贏得人生這場豪賭,縱使輸了亦不負平生。
    與其庸庸碌碌八十歲,不如轟轟烈烈二十年。
    但白陵舟並沒高興太久,晏君臨沒有讓他參加這次的行動,卻交代給他一個奇怪的任務。
    “給你一個月時間,找個天下第一的大夫來,越快越好。這件事要秘密進行,決不能讓任何外人知道。”
    白陵舟一怔,宮中沒有生病的人,也沒有難醫的傷患,要找大夫做什麼?而且這種找人的事兒一向都是由殷九常交代給手下分布在各地的耳目完成,怎麼這一次忽然要他去找人?
    但直至此時,白陵舟已確定一點,晏君臨絕不是個愚昧昏庸的人,他怪異的行為舉止背後都隱藏著更深的心機。如果有一天他讓你覺得急躁魯莽,那一定是他在故意迷惑對手,讓人對他掉以輕心。隻要對方有一點疏忽,他就會露出鋒利的爪牙把他撕個粉碎。他不過二十八歲,卻老謀深算,令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白陵舟愈這樣想,愈覺得有一種寒意襲上心頭。
    晏君臨要天下第一的大夫,他就絕不能找個天下第二的。而且晏君臨的命令是“現在就去!”晏君臨說“現在”,那就算遲一秒也不行。白陵舟隻得立即動身,但是這天下第一的大夫要到哪裏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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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讓那姑娘留在邪宮?”晏君臨問。
    “不。”仲羿冷靜地回答。
    “哦?”晏君臨頗有些意外。
    “我想帶她一起走!”仲羿答得很堅決。
    “走?”殷九常長眉一抖,“你的意思是要帶那個女人一起離開邪宮?”
    “是。”仲羿低下頭。他心裏很明白說出這句話的後果,可是他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
    “你覺得邪宮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殷九常的臉色已冷得像千年冰山。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你知道做出這個決定的後果是什麼?”
    “知道。私離邪宮等同叛教,論罪當誅。”
    “那你還敢提出來?”
    “因為我心裏就是這麼想的。”仲羿忽然抬起頭,眼中又透出那種光芒來,誠摯而堅定,“我答應了她,要跟她一起,那麼就是死,也要一起。”他說話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堅決。
    他本就這樣一種人,不管他說什麼,都讓人很難去懷疑。
    “我可以同意。”晏君臨又一次出人意料。他似乎已把出人意表的舉動和決定當成了一種愛好。
    “主君!”殷九常挺直了腰板,老眉倒豎,嚴辭喝阻,“邪宮的規矩這樣說破就破,如何向宮中其餘人交代?”
    整個邪宮之中若還有人敢和晏君臨叫板,那就唯有這個殷九常了。殷九常不但是宮中輩分最長,德望最高的人,更是晏君臨的授業之師。意見相左之時,隻有他敢和邪君爭個麵紅耳赤。
    “交代?”晏君臨一指仲羿,“他,是邪宮叛徒,所以已被老爺子你按律處死了。我不用向任何人交代。”
    殷九常一愣,方才明白晏君臨的意思。原來剛才晏君臨故意指認仲羿叛教,也是為了暗中放他離開邪宮。
    仲羿心中已是說不出的激動與感激。
    晏君臨擺擺手:“先別高興得太早。老爺子說得對,邪宮的法令一向嚴明,不能說破就破。你要想脫離邪宮,必須將功折罪。你很清楚我要你訓練墨羽軍的用意,你必須替我完成神羿館這件事,等邪宮滅了三教之後我才準許你離開。”
    神羿館是儒門天下專門訓練神射手的地方,“七星射日箭法”更是儒門不傳秘技之一,神羿館中出來的弟子個個都是受“七星射日箭發”浸淫過的弓羽神手,就算是武林中的高手也很少有人能躲過他們的箭。在門派對抗之中,儒門這一支隊伍的力量非常可怕,它將是邪宮一統武道江湖最大的障礙之一。所以當年的蕭夜雨就將年輕的仲羿送進儒門神羿館偷技,為的就是要培養出一支能與神羿館弟子相抗衡的弓羽隊。
    “你必須帶著你訓練的人滅掉儒門神羿館之後,才能離開邪宮。”還沒等仲羿說什麼,晏君臨就將手中一封剛寫好密信丟給他:“還有,我會將你的墨羽衛調到秘密的地方,剩下的事你就按信裏說的去做。”然後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他既下了令,就不容置喙。這是他看在仲羿這些年為邪宮無怨無悔、鞠躬盡瘁的付出上,最大限度的寬容?還是另有所謀?仲羿無從得知,他隻知道一件事,除了把任務完成,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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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錚已將馬牽到了殿外。其間還頗費了點功夫。
    晏君臨共有十二匹愛馬,都是由他一人馴服的。這些馬向來不慣人驅策,唯有晏君臨能駕馭他們。狄錚牽來的這匹是晏君臨最愛的馬,名喚“暗夜奔雷”。
    奔雷的蹄聲在殿外響起時,晏君臨猛地站起來:“我也該出發了,去蒲津找那關老頭!”
    “現在?!”
    “就現在。”晏君臨的性格裏根植著一種雷厲風行的風格。
    殷九常吃了一驚,此事關係甚大。他豁然起身,肅色阻攔道:“主君應知,絕世的利刃是不該輕易出鞘的!”
    他本不讚成晏君臨親自去冒這個險,但晏君臨的主意很難改變。既然主君要親自出宮,那就必要找幾個最得力的人跟隨左右。可沒想到晏君臨說走就走,他連調人都來不及。
    晏君臨銳利地望了殷九常一眼:“利刃就該在關鍵時刻出鞘,打碎阻擋它的一切!時間一久,走了風聲,小唐和關老頭定會有所準備。”他騰騰地向外麵走去。
    戰馬已在嘶鳴!
    殿外是山風獵獵。
    從五老峰頂遠眺八荒,一片山川雄壯。
    “即便是利刃,長期處於這陳腐的世道中,也會生鏽。”
    他一聲暗歎。
    縱身上馬。
    殷九常緊跟其後:“主君打算帶多少人前往。”
    晏君臨猛地揚起了馬鞭。“我一人!”已拍馬朝著山下狂奔而去。
    這時縱使一向沉斂的殷九常也急了,這小子也太大膽了!忙命:“狄錚和舒雲眉,隨行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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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被邪君勒令“嚴懲”的人,就暫時不能在邪宮出現。白陵舟連一個人手都不能帶,隻能孤身一人去尋找。他從廣邪淨法神殿的密道離開,本打算從後山的小徑下山,卻恰巧撞上了在後山上種花的杜子春。
    見白陵舟無恙,杜子春又驚又喜。
    白陵舟心中責怪自己太不小心,幸好遇到的是老杜,若是撞上花家的人就麻煩了。見無法隱瞞,隻得將真相並尋找大夫之事告知杜子春。
    杜子春沉吟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在傀儡山莊時,宮雨那小子曾提到積雪峰下的寂靜雪穀中隱居著一位神醫,妙手絕世,老大不妨去尋訪一番。”
    “寂靜雪……走一遭又何妨!”
    白陵舟不會知道,他已做下一個即將改變他人生的重大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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