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刀劍風流》  第二章 織夢夫人(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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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另一片久無人煙的山林。
    林中漾著終年不見消散的薄薄霧氣,蒼煙迷樹,野渡橫舟。
    一條盤腸小道一路延伸,直通往這片孤山葛嶺的深處,兩邊是瘦石寒泉,冷雲幽獨。就在天色漸晦之時,有四條身影,儒雅書生打扮,卻腰懸寶劍,正悄然行於這條小路上。
    在這通幽曲徑的盡頭,是一處孤零零的小院落。院外種著幾畝疏竹,枝老葉孤,竹枝上還垂掛著幾個風鈴兒,細風一吹,那丁零響聲卻襯得此地越發清冷。此時,院落中隱有悠悠琴聲傳出,似逸雲,如流水,飄飄渺渺,一去無回。
    四個書生沿著小道來到了這處院落之外,剛在那道看上去年久陳舊的門扉外駐足,一個丫鬟已“吱呀”一聲打開了柴門。“少公子來了,屋內有請。”
    為首的少年拱手入內,另外三人便要在外靜候,那丫鬟道:“你們三個也進來吧。”那三人一時驚喜地猶如獲賜金言,向著那丫鬟長長一揖後,小心地跟入。
    院落內極其簡潔樸素,隻有幾株垂柳,一口水井,幾進簡單的瓦房。但隻要細看,卻能發現這其中絕非泛泛。雪白的院牆上覆著的深灰色牆瓦,片片皆是細工燒製,瓦片間鎮著的瓦當,更是仿照漢代宮殿的製式,暗蘊不凡的氣勢,其上更以篆書鐫著《詩經》的辭句,每一塊皆盡不同,高貴雍容又不失雅致。
    院內青苔鋪地,一列青磚自院門處延至房門,磚石上皆以陰文雕刻出極細致如生的山水人物。幾間屋宇平實典雅,向南一扇槅子門,上糊白綃,門外一道竹簾垂落。
    那少年和三個隨行者跟著侍女步入院門,踏著青磚,腳步輕躡,一直來到屋門前,卻不敢稍有驚動,直至隔著竹簾聞聽內中一人道:“都進來吧。”這才隨侍女挑簾入內。
    屋宇並不很寬敞,但內中陳設精巧雅致。一張玄檀臥榻,鋪著白旃臥褥。榻邊香幾上,擺著玉質香盤,盤中置一隻四足金獸香爐,爐中正燃著香煙嫋嫋。
    榻上一個女子正對鏡而臥,一頭烏發披散於雙肩,長至曳地,如墨傾瀉。鏡中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一雙眸子漆黑深沉猶如子夜。容顏絕世,冷豔幽絕。她雙目微閉,折扇輕搖,衣飾上長長的流蘇垂落地麵,隱隱間竟透著一派華麗尊貴、神秘威嚴的氣度。
    臥榻邊一個紫衣男子手拂七色瑤琴,琴音自指尖流瀉而出,如泣如訴更為此地平添一分靜謐。
    那少年一見著那女子便納頭拜倒:“上官初雲拜見母親大人。母親安好?”
    緊隨上官初雲的那三人亦萬分恭敬地跟著伏地而拜:“神羿館弟子師冕、師策、師槐,拜見夫人,恭請夫人聖安。”
    那女子隻輕輕點了下頭,微一抬手。上官初雲這才整衣起身,於一旁落坐,那三人則站到他身後。此時爐中焚香已快燃盡,侍女換了香片之後,才端上茶盞。上官初雲於懷中取出一封書柬。
    睡榻上的女子依舊微閉著雙目,隻舉起食指,做個噤聲的手勢,幽幽道:“良辰美景,好茶好樂,清心一聽,再談俗語。”
    這睡榻上的女子正是儒門天下前門主上官卿的夫人,上官初雲的母親。二十年前,儒門門主上官卿與碧海梵天的玉佛子、太一道宗的絕塵道長、邪道天宮的晏春秋蕭重樓,並稱當時問鼎江湖的五大高手,而這五人卻先後死於二十年前那場鬼門之戰以及由此戰衍生出的武林紛爭之中。上官卿死後,便由其師弟衛長雪接管門主之位。上官卿的夫人也於不久之後離開儒門,幽居於此地。
    夫人話音一落,紫衣人操琴的手法陡然一變,十指一抹一揉,原本清幽的琴韻一時忽而轉為喚魂之曲,聲聲若厲鬼呼嘯,冤魂哭訴,自煉獄裏不住哀哀傳來,令人毛骨悚然。上官初雲不動如山,啜茶如常。而師冕、師策、師槐三人卻變了臉色,暗中以內力強鎮住不斷翻湧的氣血。
    琴者指尖一挑一揚,琴音又隨即急轉而上,如碎金裂石,山河俱崩。三人隻覺耳邊天雷地火共生,如臨末日,想要以手捂耳,誰知雙手竟不聽使喚,三人霎時臉色俱白,當即席地打坐,拚盡全力抵禦魔音貫腦,卻仍抑不住額上冷汗涔涔。這時上官初雲的神色也逐漸肅然起來,但端茶的手依舊穩如磐石。
    琴音忽又一轉,變得淒豔而幽柔,淒豔得一如那得而複失的愛情,幽柔地如同情人遠離前那一個最終的回眸。一個纖柔的身影在上官初雲心中一閃而過,他忽覺心頭一陣牽痛,手微微一顫,盞中茶水濺了幾滴出來。
    他微皺了一下眉。
    而師冕三人已近顛魔之態。
    夫人依舊眯著眼,輕搖折扇,儀容安泰,聲色無動地沉浸於樂聲之中。
    紫衣男子終於十指一按,一曲罷了。屋廡內恢複了靜謐。上官初雲暗暗吐出一口真氣,師槐三人則頹然垂首,身上衣衫皆被汗水濕透,神智也不甚清明。上官初雲往他們的靈台上輕拍一掌,三個人才清醒過來。
    上官初雲心中惴惴,這一曲相試,不肖半句言語已點出他最致命的要害。這時夫人卻隻道:“能抵受得住憂魂者的九玄之音,吾兒的內力修為又精進不小。”
    上官初雲向著夫人一拜,惶惶地道:“初雲心智尚不夠堅定,謝母親提點警訓。”
    夫人閉上眼,悠悠一歎:“自古以來,情之一字薰神染骨,誤盡蒼生啊。”她向琴者擺擺手:“憂魂者你退下吧。”琴師躬身退入隔間的內室。
    “少年心性本就多情,偶爾難以把持也是難免。你是我織夢的兒子,我想那點小小的私情雜緒不至於困迷住你吧?”
    夫人語氣淡淡,但這反問的語調卻透著不容置辯的威勢。上官初雲已手心發汗,低下頭鄭重地道:“初雲謹遵母親教誨,一切皆以大計為重。”
    夫人不再多言,轉而問道:“這一趟是衛長雪叫你來的?”
    上官初雲忙雙手將書柬呈上:“是。這是衛長雪呈送母親的書柬。”
    夫人卻隻著一旁的侍女接過,看也未看便道:“看來衛長雪是想要我回儒門參加這一次的六館會試了。”
    上官初雲心中惶恐,母親雖常年隱居在此,但儒門天下的一人一事,乃至整個江湖上的風吹草動,一星半點都瞞不過她的耳目。
    “母親明鑒。歐陽勝天、百裏飛煙、諸葛明海一同死在了傀儡山莊,因此‘丹青’、‘和鸞’、‘司儀’三館的館主之職必要有人填補空缺。儒門將為歐陽勝天與百裏飛煙兩人舉行祭禮,之後便會再度舉行六館會試,自後輩中選拔人才擔任三部的新館主。衛長雪邀請母親前去參加本次六館會試的評騭與選拔,屆時他還會延請碧海梵天與太一道宗的掌門人一同觀禮。”這時上官初雲握起拳,沉聲道,“這一次六館會試的選拔,我會安排咱們的人手成為三館的新館主。我們已翦除了衛長雪的左右手,如今隻要掌握了六藝館,衛長雪一人的力量則不足為懼,我們可以隨時將他鏟除,咱們的大計也可以即時發動。”
    夫人沉吟片刻,道:“看來鏡玄生布置的這次傀儡山莊計劃雖未盡全功,卻也並非一無所成。”她微微輾轉一下身體,換了個更適合談話的姿勢躺著,並以手中折扇指了師冕三人一下,“你帶這三人前來見我,是想讓他們三人繼任三館之主?”
    “是的,他三人一直追隨於我,是我的心腹,我想將他三人分別安插於三館之中,便可徹底掌控三館的力量。母親大人意下如何?”
    “他三人無論資質修為,都遠遠比不上你和當年的南宮采嵐。”至此,夫人仍舊闔目,未曾看他們一眼,但師冕三人卻明顯感覺到有一雙無形而犀利的目光一直看到他們的靈魂深處。自打他們進入院門之後的一舉一動,連同方才受琴音試探時的情態,都不曾逃過這個女人的耳目。他們看到她靜靜地躺在那裏,就像一幅畫,透著幽豔、高貴、詭異和冷傲,叫人不由自心裏升起一股莫名的忐忑。
    這時夫人緩緩又道:“所幸目前衛長雪急於甄選館主補職,而儒門後輩中也並無其他矯矯不群者,所以他們要在這次六館會試中拔秀稱峰也並非難事。”師冕三人聞言才暗暗鬆下一口氣。
    “此事欲成,尚需母親襄助一臂之力。”上官初雲慎重地道。
    “哦?你也希望我親自回一趟儒門?”織夢夫人還是有點無動於衷的樣子。
    “這些年母親一直燕居於此,吾與鏡先生籌劃部署的‘鬼門大計’,母親雖有過問,卻鮮少親自插手。這一次……孩兒和鏡先生都乞望母親大人能親自出山掌謀大局。”
    夫人聞言嗬嗬一笑。
    笑得頗具玩味之意。
    “這話也是鏡玄生提的吧?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不曾提起要我出山。看來這一次是真有什麼人難住你和鏡玄生了。”
    “是玉指修羅蕭夜雨,數年前曾為邪道天宮第一軍師,四禦使之首。此人少年成名,不但武功不凡、心機深沉,而且精通陰陽術數、奇門遁甲。五年前隱跡武林,近日忽然重現江湖。正是他在傀儡山莊橫生枝節,令我和鏡先生布置周密的計劃功虧一簣。”
    夫人點頭:“我已聽憂魂者說了,有人動用了‘亂天訣’和‘兩儀歸元陣’破了他的九玄音和天雷亟。蕭夜雨……”她沉吟道,“是當年邪道天宮副宮主蕭重樓的兒子……當年的蕭重樓可是個辣手的人物。虎父無犬子。蕭夜雨有般修為,也難怪鏡玄生會覺得棘手了。”
    夫人鮮少誇讚於人,上官初雲眼中閃過一絲不服:“母親尚不知,仲羿已一箭重創了蕭夜雨。他雖故作無恙,但我心中了然。‘亂天訣’在催動時需承受天地之力,此時再受‘七星射日’一箭,他這暗傷是絕對好不了的了,而這一箭之力是要在日後甫見真章的。”
    “哦?那這恐怕就是天意了,擅違天和,蕭夜雨的命數長久不了。”織夢夫人這才緩緩睜開雙目,一眼瞥見上官初雲腰間的劍。
    “你的‘赤霄’呢?”
    “已被宮雨的‘煙雨劍’所斷。”上官初雲平靜地道。
    夫人“嗯?”了一聲:“這個叫宮雨的卻是什麼人物?你的‘赤霄’乃神兵山莊老莊主紀百歲親手所出,凡俗兵器俱難攖其鋒,什麼寶劍竟有此威力能斷了‘赤霄’?”
    “所以孩兒猜測,宮雨手中的那柄‘煙雨劍’並非尋常兵刃,實為當年名動江湖的‘十方靈澈’。”
    “十方靈澈?”織夢夫人聞言也略一愕,“那可是當年的四刀雙劍六神鋒之一。”
    “不止靈澈劍,連蕭夜雨封了近十年的‘修羅夜刃’也隨著一個神秘少年出現。還有,近日江湖上忽然有人死於金刀沈氏的‘十字留殺’之下,看來那晚沈家莊唯一的漏網之魚——沈放的女兒沈碧幽,也攜‘末世冥王’在江湖上出現了。目前鏡先生已派遣了影子全力追查她的下落。”
    織夢夫人以扇掩麵,輕笑道:“嗬嗬,看來鏡玄生也有些心急了。四刀雙劍本與我們的大計無關,但沈家的金刀——‘末世冥王’牽涉到那三分之一張地圖的下落,鏡玄生正是為了那張地圖才答應參與我們的計劃,那‘末世冥王’他是誌在必得的。”她悠悠一歎。“六神鋒已有四把重新出世,看來四刀雙劍很快就會齊現江湖。”
    上官初雲也嗬嗬一笑:“不管是什麼四刀雙劍,什麼蕭夜雨公子雨,如若有人阻攔我們的大計,神擋殺神,佛擋弑佛而已。”他本就長得清俊,這一笑起來更是好看。這笑容裏中透著點狠,透著點傲,透著點年輕人的誌得意滿、血氣方剛。雖然在夫人麵前他謙恭有禮,但那骨血裏的不可一世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流露出一點一滴來。
    織夢夫人將這不可一世盡收在眼裏,她輕輕搖了搖手中那把小巧的檀香折扇,淡淡道:“吾兒記住,殺人乃不得已而為之,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誅神殺佛容易,但吾卻要神佛為我所用。”最後,她慵懶地揮揮扇,“好了,你回去吧。告訴衛長雪,就說六館會試乃儒門大事,既然他發帖相邀,我自當親身回一趟儒門。”
    上官初雲伏地稽首,喜道:“雲兒恭喜母親出關,那孩兒就在儒門迎候母親大人玉駕。”
    夫人頷首,最後叮囑:“你身處儒門務必韜光養晦,凡事不宜躬親,以免惹出嫌疑,舉凡與大計有關之事可假鏡先生之手處理。不過……”她忽然“啪“地一合扇子,意味深長地道:“有一點要記住——鏡玄生是東風,隻可以借,不可以靠。”
    上官初雲微一怔後,當即神會。“承母親庭訓。”
    當上官初雲與師冕三人頓首拜別之後,織夢夫人才起身離了睡榻,轉身步入隔間的內室。
    內室中,彌漫著熏香摻和著酒香的氣味。
    一個男子斜倚在床頭,渾身是傷。一旁的琴師憂魂者正為他敷換好傷藥,包紮這一身傷口。他卻神態自若,隻顧自提著酒壺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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