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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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宮裏出來那一日,驕陽如火,放肆地照耀著司馬府的園林。奇花異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秀美,鶯鶯燕燕歡娛地追逐穿梭在花木之中,一派旖旎景色在眼前。
我轉身問羅姑姑,“此是何年何月何日?”
羅姑姑看著我笑,“鹹洪三年三月十五”,然後撫著我散在陽光下的發說,“這麼多年你竟出落得這般絕色了。”
我頷首,微微屈膝,道“這麼多年,多虧了羅姑姑您的悉心照顧,他日必當湧泉相報。”
她扶起我,眼中滿是慈愛,“傻孩子,說這些做什麼,如今總算從地宮熬出來了,今後好好保護自己便是對姑姑最大的報答了。”
我再不說話,站在燦爛的陽光裏麵,任由它從頭照耀到腳,從未感覺到陽光竟是這般溫暖,讓我如此眷戀。眷戀到舍不得移開步子,生怕走遠了那陽光就不在籠罩身上。
和我一起的還有六個姐妹。此時也正與我一樣,對這春光爛漫無限流連。
我們都是暗人,晉國大司馬府中地宮裏的暗人。
我們被閉關在司馬府中的地宮裏整整七年,修煉武藝,以及,歌舞之技。七年之間,在那陰暗潮濕不見天日的地宮裏,沒有時間,沒有溫暖,沒有和塵世有關的一切一切,那個冰冷的世界裏,隻有我們七個依偎著彼此。
在這裏,我們無名無姓,隻有以“紅橙黃綠藍青紫”七色命名的代號。他們喚我“藍悠”,因為我排行第五,得一“藍”字,而“悠”則是司馬府上的大管家說見我進府時,“神色悠然”,不若其他女孩或是啼哭或是怯弱,因此賜我“悠”字,從此名喚“藍悠”。而其他六位姐妹,依次名喚“紅袖”“橙素”“黃闋”“綠衣”“青錦”“紫嫣”。身為暗人,終年困在那地宮中,不見天日,卻給了我們如此絢爛多彩的名字,又何嚐不是一種諷刺。
我們有兩位師傅,一位名喚“淮南子”,也就是江湖上盛傳的“江南第一劍”,他是大司馬的心腹,負責教我們習武。另一位是“紫竹夫人”,也是大司馬的寵姬,負責教我們歌舞之技。兩人輪流探視,傳授精華概要便匆匆離開,每逢初一十五再到地宮檢驗我們的練習成果,如他們滿意,則點頭不語,如有半點差池,便是一頓酷刑。
記得有一次,黃闋和紫嫣沒有按師傅們的話好好練功,那次的十五,淮南子來地宮裏看我們的“絕情劍法”連得如何,給每人麵前十步之處各放一個草人,要我們以短劍擊之。霎那間,隻有“嗖”的一聲,然後五個草人的頭輕輕揚起,撒了一地的草屑。而黃闋和紫環卻沒有擊中草人的斃命之處,那淮南子並未言語,隻是輕輕地哼了一聲,兩手卻已對準她們二人,我們還未回過神來,卻見他廣袖之中衝來的強大內力直直地抵向她們二人,那兩個不足十歲的孩子便已飛出五六米遠,重重地擊在地宮的石壁上。而那兩個小女孩此時卻連呻吟和痛苦都不敢,隻是驚恐的喘著粗氣,遠遠地望著淮南子,我們的師傅。餘下那五人亦是大氣不敢喘出聲來,都隻是垂首直立。
“劍法不得有半分差池,不然遇到真正的敵人時,會比這樣更慘。”淮南子看也沒看我們,隻是甩下一句話,拂袖而去。走到我麵前的時候,他別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依舊垂首,佯裝不知。
我知道,師傅對我是另眼相看的,因為短劍射出那一瞬,雖然我五人均是將敵人一劍命中要害,而我的,更快更狠,甚至連絲毫的草屑都沒留下。
然而,我更擅長的是舞技,紫竹夫人不及淮南子那般殘酷,卻也嚴厲苛刻,很少讚許過我們中的任何一人,唯獨幾次說道“藍悠之舞,豔冠群芳”。說在她口中雖是波瀾不驚的八個字,然而我們都知道,那是何種意義。
那樣暗無天日的七年,我們的生命中隻有練功,然後便是漫長無邊的寂寥。起初,橙素和紫嫣愛哭。橙素看起來那樣嬌柔弱小,而紫嫣年齡最幼,初見時她不過五歲,卻與我們一同在這地宮之中接受嚴苛的訓練。每到練功受傷亦或是孤獨傷感,她二人總是相擁而泣,深深的地宮中回蕩著稚嫩的哭聲,灼地人心碎。每到這時,大姐紅袖便拍著二人,輕聲道,“橙素乖,紫環乖,我們不哭,我們好好練功,師傅會善待我們的”。然後她二人哭得累了,便也如我們一樣默不作聲。逐漸地,橙素和紫環也都不再哭泣,練功累了,我們便靠著石壁,並肩而坐,每到這時,空曠的地宮中便靜得隻有我們的喘息聲。
淮南子師傅對我們說,“有朝一日,你們武功煉成,便能出了這地宮,重見天日。”
於是,沒有人再哭泣,我們都在等,等待武功煉成,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在這七年的地宮生涯裏,我最親近的兩個人便是紅袖和羅姑姑。
紅袖是那樣溫婉清秀的女子,我們之中她年齡最長,性情又極好,我們都聽她的話,尤其我與她最是親近,每每夜裏寒冷潮濕將我凍醒,我便總是靠在她的懷裏,而她亦是緊緊地擁著我,七年之中,紅袖的懷抱便是我在那地宮中最溫暖的一絲依靠。有時候我會歪著頭問她,“紅袖,我們何時能出了這地宮重見天日?”她總是含笑看我,“會的,藍悠,隻要我們努力練功,大司馬一定會放我們出去的,那時我們便自由了。”我問過她的身世,她沉默半晌,然後輕聲說,“七歲那年的那場戰亂之中我與家人失散,卻被青樓的老鴇騙了去,是大司馬替我贖了身,帶我到了這司馬府上,大司馬是我的恩人,知恩圖報,我亦無怨無悔”。我沉默不語,紅袖這般忠貞與天真,讓我心疼卻也無奈。隻是她口中那場惡戰觸及我心中痛處,我又何嚐不是因為那場戰亂流落至此。
羅姑姑是司馬府的老嬤嬤,負責每日為我們準備膳食和日常用品。她一輩子在司馬府中,年過半百仍未曾嫁人,因而也沒有兒女。這七年裏,她為我們精心準備飯食,衣物和各種日常所需。訓練暗人的地宮是司馬府最隱蔽的地方,即便是司馬府上的人也沒有幾人知曉這地宮的藏匿之處,隻有兩位師傅和大司馬本人得以自由出入。連負責我們起居的羅姑姑亦隻能每日來三次送來飯食,便隻能匆匆離開。然而她心慈善良,每次總是給我們盡量多的準備可口的食物,還偷偷地從外麵帶來好玩的東西拿給我們解悶。每次羅姑姑到地宮來看見我們抑或汗流浹背的練功,抑或安靜落寞的相擁而坐,她總是輕輕地歎口氣說,“這些可憐的姑娘們啊,小小年紀卻要經曆如此沉重的負擔,真是…”然後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她精心準備的膳食,又滿是好奇地擺弄著她從外麵偷偷帶來的新鮮玩意兒,羅姑姑總是慈愛地笑著,然後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淚。
我們的主人,晉國大司馬東方越,是個叱吒風雲炙手可熱的人物。這七年間,我隻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是我七歲那年來到司馬府,眼前那男子似是不惑之年,雍容儒雅氣度不凡,濃重的眉眼深邃莫測,讓人捉摸不定。寬厚的嘴唇輕輕抿著,卻不經意間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我記得他看見我時,隻是點了點頭,看向淮南子,淮南子會意,便帶了我去了地宮。第二次,是我十歲那年,他隨淮南子探視我們練功,淮南子要我們用暗器襲擊吊在空中不斷飛舞的稻草人。霎那間細小的銀針在昏暗的地宮裏飛舞,那十個稻草人便逐一落下。我靜靜地佇立,微微垂首,似是波瀾不驚,然而我知道大司馬此刻也如淮南子一般另眼看我。因為,那十個稻草人中,我一人便擊中了六個,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而且是最遠的六個。他離開時,緩緩踱到我麵前,似漫不經心地問淮南子道“這女孩叫什麼名字?”淮南子看一眼我,道“藍悠”。他便不再言語,徑自走出了地宮。第三次,便是三日前,他隨紫竹夫人來探視我們的舞技,我們七人合舞《彩雲霓裳》,曲罷,隻聽見大司馬東方越,揚聲到,“三日之後,便是你們出關之日”。我們七人隨即屈膝跪下,幹脆利落,“屬下誓死效忠大司馬”。
所謂暗人,其實隻是這大司馬的一種工具,如同死士一般。不同的是,我們無名無姓,平日化裝成司馬府裏美麗柔弱的歌姬舞姬,而其實則是替大司馬暗殺政敵。然而卻沒人知道這司馬府中的美人們原本竟是可怕的暗人,因為那些識破我們身份的人都是我們執行任務的對象,而他們,卻都無一生還。我們效忠於大司馬,除了紅袖是為了報恩,其他人都是被買來或被搶來。進地宮之後,司馬府的藥師為我們服了一種丹丸,那種能讓習武之人內力大增卻也是劇毒的丹藥,隻有司馬府的藥師能解得了那種毒。若是我們忠心不二,則得了丹藥即可相安無事,繼續為司馬府賣命。若是有二心,則隻能在二十歲那年,腸穿肚爛而死。
這便是我們,即便是出了地宮,重見天日,卻也終究逃不開司馬府這個更加陰暗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