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頑劣新婦 第三章 別時難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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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重,熠熠繁星散在參天古樹和飛簷屋檁暗沉的輪廓之外,格外高遠。
夏長盈一身羽白褻衣,站在正房廊簷下望天,一動也不動。青丫頭站在她身後,手拿一方棉巾子替她擦摩濕發。
“哎——”
微微一聲歎息,似幽還喜。青丫頭兩手微微頓了頓,張嘴想說些什麼,一扭頭,望見陸滄穿過圓月門,沿著操手遊廊走過來,對著她擺手使眼色。
青丫頭會意,不動聲色,繼續替夏長盈擦頭發,待陸滄走近,將棉巾轉交給他,扭身進屋領著眾丫頭回避。走至圓月門,青丫頭立住,待眾人魚貫而出,她忍不住轉回身望了望。
高簷闊柱,老樹虯枝,垣牆連綿。濃墨重影,竟將夜色襯得有如寶石般瑩透,又如海水般深邃。廊簷下,一對璧人。金色燭火在雪白窗紙後吐暖,從半開的門洞間撒出來,投在他倆人身上,衣光瑩潤,身影交疊。
隔著老遠的距離,青丫頭看不清陸滄的樣子,隻覺得他立在小姐身後,高大英挺,溫情入骨,望得人心裏又柔又軟,轉不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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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廊簷下,夏長盈再次歎息,“還是留郡星星比較熱鬧,月亮比較暖,空氣也清甜,園子也有人情味兒!”
陸滄不搭話,握著她濕潤水滑的發絲細細揉擦,她浴後,幽香攝人,難免讓他心猿意馬。
“青姐姐,你怎麼不答我?難道你不這麼認為?”見無人附和,夏長盈偏偏頭,伸手從右肩後奪過一束發絲,反問。
“你不喜歡帝都,我找機會請旨外放泗州,我們……”
“你怎麼在這裏,嚇我一跳!”
乍然聽見陸滄的聲音,夏長盈一顫,轉回身望見他眸中帶著笑,記起來自己不該和他講話,趕忙沉下臉,閉緊嘴巴,揚手推開他,往屋子裏避。
陸滄臉上的笑意更濃,眸子卻倏然一黯。
一怔之間,夏長盈擦身而過,撐不住氣勢疾步跑進屋裏,搶著關門。陸滄勾了勾嘴角,快步上前抵住門,頃刻擠進門去,夏長盈的手便胡亂推他,頭和肩背無章法向他抵撞,拚了命要將他往外攘。
一半穩閑,一半混戰。
陸滄見縫插針,伸出胳膊利落纏上夏長盈,夏長盈暗叫一聲不好,來不及後撤躲逃,急中騰出兩手抓住門沿。陸滄果然將她一把提離地麵,闊步就往屋裏走,見她十指如爪,摳著門沿抵死不放手,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不禁好氣好笑,威嚇她說:
“還不快撒手!”
夏長盈不答不聽,隻瞪圓雙眸狠狠剜他,看他還能怎麼樣。
誰知陸滄竟嘿嘿一笑,湊到門邊,張嘴就咬。夏長盈驚呀一聲躲開,撒了手,門頃刻被他摔上。
燭下,陸滄一雙胳膊纏得夏長盈無法動彈,憑她怎麼手腳並用不停掙紮,他隻巋然斂笑,似她輕如柳枝,不過隨風拂擺而已。夏長盈漸漸沒了力氣,晶亮的眸子死死盯住陸滄眼中的笑意,一對眼瞳幽黑洶恨,像要吞噬人似的,俄爾,眼眶又紅,淚霧漸起,剔透水光在兩排睫羽間打轉,越來越重,頃刻便可垂落。
陸滄見自己又將夏長盈弄哭了,急忙坐向桌畔,將她橫攬在懷裏,呼一聲拂袖熄了屋裏所有的蠟燭:
“我就這麼討人厭?”
夏長盈眼前驟然一黑,也顧不上去聽陸滄說話,隻隱隱覺得他的嗓音有些怪異,似是幽綿。
黑暗中,夏長盈看不清陸滄的樣子;陸滄無端沉默,她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陸滄身上還是她熟悉的味道,淡淡的,帶著記憶中的溫存,一絲一絲順著她的鼻腔和發膚鑽進五髒六腑,探進骨頭縫裏去。她深嗅長吸,漸漸貪婪忘形,仿佛久餓之人,原本已經餓得麻木,突然吃到些粥水,饑餓之感反而更加尖銳難挨。
忍不住往陸滄懷裏拱了拱,夏長盈將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裏去,那味道果然濃重一些,但仍嫌不夠。
隨之,陸滄氣息堪堪不穩,終於壓不平笑了出來,低低地,滿是愉悅,胸膛隨之振顫起伏,一刹那猶似雲開月現,一屋子的家俱物什也隨之而笑。夏長盈聽見他笑,聲音沉磁,不似年少,如夢乍醒,猛然從他懷裏坐起來,兩手抵向他胸前,厭恨地將他推遠。
陸滄一怔,黑暗中,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卻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盈兒,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麼?!”
“從前?”夏長盈喃喃自語,“槭園賣了,丫頭媽媽們都散了,秋千架也拆了……”說著,語調愈發低靡,陡然一哽,片刻後忽又冷笑,“我娘投胎去別家了!我爹一直守著別人當爹!……滄哥哥……他原來有個妹妹,她才是他妹妹,如假包換!
怎麼和從前一樣!?”
一番話絲毫不似出自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之口,冷漠嬉怒,尖厲如刃,狠狠紮進陸滄心尖,他用力將夏長盈壓進懷裏,又驚又疼,又悲又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才是,隻下意識地糾正:
“滄哥哥在這裏,不是‘他’,應該是‘你’,‘你’!”
“你滾,你也配自稱我滄哥哥!你比他醜!你比他壞!你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比得上他!我討厭你!在這世間,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陸滄的話讓夏長盈陡然激動起來,變了一個人一樣又抓又咬,他使了七分力才將她製回懷裏:
“盈兒,你冷靜一些,我是你的滄哥哥,你如果討厭我,不會嫁給我!”
“哈哈哈哈——”夏長盈突然仰麵長笑,軟在陸滄臂彎裏,笑夠了,昂坐起來冷冷向他說,“陸公子,你聽好了,我嫁給你,是因為你慈愛的姑姑當著人時笑臉迎我,四下無人就對我冰冷輕慢,每次我爹同我說話,才剛開個頭她就一定把我爹搶走,存心在我麵前賣弄她和我爹多麼恩愛,你親愛的表妹竟然還明目張膽地來對我說:‘你離我爹遠點!’
不覺得好笑麼,我才是我爹的親生女兒,她不過是個拖油瓶!
你應該知道你表妹喜歡你,她生怕我橫刀奪愛,不止一次向我施以顏色,叫我別不要臉去打你的主意。哼,她是什麼東西,我偏不遂她的意,我偏不要臉!她和她娘不要臉搶走我爹,我憑什麼要臉不去搶她的心上人!
當然,倘若不是因為我後悔去了帝都,想回留郡,我爹卻不允,而你承諾帶我回留郡,我也不會起心嫁給你!
不過,我嫁給你,最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你總是欺負我,我要還以眼牙加倍回報你!
你沒見我嫁時你姑姑的臉色有多難看?你表妹尋死覓活關在房裏哭了幾天幾夜?哼,還沒完呢,你盡管等著,我一定狠狠折磨你,至死方休!”
夏長盈言語刻薄,激恨得意,語調間偏又脫不開孩子氣,字正腔圓,清脆酣暢,一派天真。陸滄仔細分辨她言辭之間的邏輯,哪句真、哪句假,哪句是氣中直言,哪句是泄憤誇張。聽她說到至死方休,他忍不住顫了一下,隨即,認真將她的話在心中回味一遍,忍不住挑了挑眉毛,竭力壓住笑意,裝出十分驚惶的樣子問:
“哦——,那你準備怎麼折磨我?”
陸滄這麼問,夏長盈一怔,當即嗤嗤笑軟,又倒在他臂彎裏,顯是早就想好了折磨他的方法。笑了許久,她努力嚴肅,清了清嗓子,又拿手指頭戳向他胸口,才一本正經地說:
“你答應過會乖乖聽我的話,我才嫁給你的!”
“如何?”
“我讓你斷子絕孫!哼——”夏長盈說著冷哼,因為一時得意,沒壓住音調,這一聲哼得不但不冷酷,還嬌嗔十足。頓了片刻,忍不住又自顧笑軟,笑完更加得意,詳解示威,“我不會和你生兒育女,你也別指望我幫你納妾!”
“我不納妾,可以收房,可以私通,可以去青樓,可以當采花大盜,一樣可以有兒有女呀!”見她說得毫不矯造害臊,一副理所當然報仇雪恨的樣子,陸滄忍不住要笑,一把擰在自己大腿上,才竭力做出不解的樣子渾問。
“你敢!”夏長盈立刻揚眉怒目,兩手在陸滄身上亂掐,“你敢!你敢!你敢!……”
“不敢,不敢!”陸滄被她掐得又癢又麻,終於忍不住亂喘起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真要我斷子絕孫這麼狠!”
“現在才知道怕,遲了點!哼——!”
長長一聲哼完,夏長盈心裏說不出地舒坦,似乎這幾個月以來死堵在她心口的一團亂麻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都跟著輕鬆起來。她滿意地闔上眼睛,舒舒服服歎了一口氣。
“盈兒,明日一早我就要趕回帝都去了,九城防護責大任重,新婚假期也沒幾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來留郡看你……
早幾年也是,你不知,公務繁忙,路途遙遠,我沒法子來。
等過年的時候你來帝都好不好?
盈兒?”
黑暗中,夏長盈的手臂陡然圈上陸滄腰際,整個兒依了上來。陸滄一顫,驚喜地俯首,卻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深深一笑,幾許情深,一分無奈。窗外的月光自窗格子間照進來,鋪在地板上,疑似薄霜。陸滄伸手撫撫夏長盈的額發,抱起她走進月光裏,往床榻去。
真希望,今晚的月亮永遠不要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