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之——武兆貆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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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上午,武兆貆看著大哥和蘇公子跟隨一臉陰霾的父親走進了書房,然後站在幾步遠之外的大榕樹下,默默地等著。他不知道大哥會如何向父親求懇,隻是心中隱約覺得,這一次大哥恐怕沒那麼容易過關。
時間過得很慢,仲夏的驕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照在了頭頂上,雖有樹蔭遮著,還是烤得人渾身燥熱,汗水從鬢邊滑下,他伸手抹了,仍一動不動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書房的門呯的一聲被人從內大力推開,接著傳來武豐碑的怒吼,“滾!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伴隨著這吼聲,武細花一手捂在胸前,踉踉蹌蹌從房中倒退而出,若不是有蘇玨在旁邊攙扶著,幾乎就要摔倒。待他轉過身來,半邊臉高高腫起,通紅的掌印清晰可見,唇角尤掛著血跡。
武兆貆大驚,幾步迎了上去,“大哥!”
武細花勉強笑了笑,沒說話,倒是一旁的蘇玨開口道:“二公子,你爹他下手忒地狠了,若非我……他竟真想要你大哥性命!”
父親震怒之下,自然出手不輕,大哥不敢忤逆,隻有挨打的份,隻是這位蘇公子看上去並不通功夫,怎麼竟能讓父親罷手?心中的疑惑一閃而過,武兆貆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兄長身上,“大哥,你的傷要不要緊?”
武細花搖搖頭,努力站穩身子,“不妨事,貆兒你不用擔心。”他說著,伸手握住武兆貆的雙臂,微眯起眼睛,深深看著他,歎道:“貆兒,以後山莊裏的事情你要多上心,爹年歲越來越大,平日裏你也多體恤些,大哥……怕是無法再承孝爹跟前,你替我好好照顧他老人家吧!以後高台山莊和武家,就……交給你了!”
還未等武兆貆反應過來,他已被兄長擁進懷裏,緊緊抱住。
放開武兆貆,武細花轉身跪下,對著書房重重磕了三個頭,然後和蘇玨一起,義無反顧地走了。
武兆貆至死都忘不了那個擁抱,也忘不了那兩個人緩步並肩的頎長背影,從那背影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哥無奈卻堅定的心情,還有這份情感在他心中所占據的份量。
不久後有消息傳來,因武細花背信棄義,執意悔婚,譚映雪傷心之下在江城素心庵出家為尼。想到一代紅顏從此長伴青燈古佛,江湖上不知多少青年才俊暗中唏噓,對武細花的惡評一時間如雪片紛飛,甚至波及到高台山莊,說武豐碑教子無方的大有人在。
武豐碑便在此時發出告示,將武細花從武家除名,從此後不再承認有他這麼一個兒子。
隻是所有的這些,也改變不了什麼,那個臉上總帶著孩子般的笑容、手拎花鋤的年輕人就這麼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徒在有些人心裏留下怎麼也抹不去的痕跡。
花開花落,時光翩然輕逝,轉眼間黃葉飄零,楓紅遍野,又都被漫天飛雪抹去了顏色。
武豐碑病了,病得很重。自從武細花離去之後,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從前那個精神矍鑠的武莊主變成了一個神態索然、行動遲緩的老人,平日裏閑來無事,他不是坐在武細花住的院子裏癡癡發呆,就是坐在演武場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空曠的場地。
入冬後,武兆貆讓父親搬到了內宅養病,裏裏外外一應事情都自己扛了下來,別看他平時少言寡語,偌大的山莊倒也打理得井井有條,雖然武豐碑沒有明言,但人們心裏都明白,高台山莊的主事者已經變成了武兆貆。
大廳裏,管家拿了一張拜帖進來呈上,“公子,微雨樓譚樓主求見。”自從武細花走後,武豐碑嚴令家中下人不許再稱武兆貆為“二公子”,而要改稱“公子”。
武兆貆接過帖子。譚微雨?事隔幾月之後,他又來做什麼?
再次見麵,譚微雨上來便對武兆貆說“有事相求”,犀利的目光中果然有著與他一貫的強勢不太相符的求懇之色。
起因是譚映雪的病。
遁入空門後沒多久,譚映雪就病倒在床,找了多位名醫診治,都說是心思過重,抑鬱成疾,也沒什麼好法子醫治,隻能吃藥調養著。於是譚微雨花費重金購來各種名貴藥材,源源不斷地往素心痷裏送,譚映雪每日裏吃藥幾乎比吃飯還多,可即便如此,她的病不僅不見好,反而一日重似一日,到後來竟時時神智錯亂不清,抓住身邊的每一個人不撒手,口裏隻不停地叫“武哥哥……”
大夫再來看過之後,隻說了一句話,“心病還需心藥醫,否則怕是……”
譚微雨性格叛逆,少年成名後桀驁不羈,放縱形骸,心裏最疼之人唯有這個妹子,尤其是父母故去之後,更是將譚映雪捧在了掌心裏,隻差不能上天摘星,下海攬月。如今一場情變讓譚映雪病入膏肓,怎不令他心急如焚。
思來想去,他想到了武兆貆。
“可是在下既非大夫,亦非……大哥,如何能做到妙手回春?”武兆貆皺眉道。
譚微雨長歎了口氣,目光在武兆貆臉上逡巡著,“小武,你和你大哥本就長得有七八分相像,如果不站在一起,單獨看來就更像,何況雪兒現在那個樣子……妙手回春是不敢奢望,隻求你能以你大哥的身份見見她,如能對她開導一番,讓她放下心中執念更好,如不能,哪怕她仍是……也算讓她最後心裏有個安慰吧!”說著語聲凝噎,不禁低下了頭。半晌後起身對著武兆貆深深一揖,“小武,譚某素不求人,這次算我求你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武兆貆如何拒絕得了,且平心而論,他對譚映雪還有著一份不同於旁人的心情,皆因他們愛慕著同一個人,也同樣未能得到回應。
安置好山莊內的事情,武兆貆和譚微雨一起匆匆回到江城。
在素心痷,武兆貆見到了那個一年前還如春花般鮮豔明媚的女子,如今憔悴不堪地躺在床榻上,大大的眼睛失神地瞪著上方。
“小姐近日情形怎樣?”譚微雨問貼身照料的小丫頭。
“這兩日沒什麼人過來,小姐也沒發作。”小丫頭怯怯道。
譚微雨知道,小丫頭口中的“沒發作”指的是譚映雪沒有胡亂抓人……
這邊正說著,大概是他們的聲音驚動了床上的譚映雪,她從茫然狀態中回過神來,目光向這邊一瞥,下一刻已經猛地撐起半個身子,嘶聲大喊起來,“武哥哥!武哥哥!”
武兆貆還未做好心理準備,隻覺背上被人輕輕一推,一股大力已將他送到了床邊,立刻被人牢牢把住,“武哥哥!不要拋下小雪……”
果然正如大夫所說,心病還需心藥醫,自武兆貆來了之後,譚映雪的神態漸漸恢複清明,在他的照料下服藥、進食,竟感覺好了很多。可是一旦武兆貆要離開她的視線,她便大哭大鬧不肯罷休,就連晚間睡覺,也得等她睡熟之後武兆貆才能離開。至於之前譚微雨所說的勸她放下執念,根本就做不到。
第三日,譚微雨將武兆貆請到房中,單刀直入地表示,要讓妹妹還俗嫁給他。
這個建議其實對武兆貆來說極為不公,譚映雪還是個病人,喜歡的人仍是武細花,譚微雨這麼做,完全為了遷就妹妹的病,想要將武兆貆綁在妹妹身邊照顧她,隻要對譚映雪好,他不惜任何手段。
武兆貆當然也明白,可他隻略一思索,便答應了。
譚微雨心下暗喜,他一直認為武兆貆對妹妹存有非分之想,現在更坐實了這個想法,看來哪怕雪兒還病著,還喜歡著別人,那個人還是自家兄長,武兆貆也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娶她!
他哪裏知道,武兆貆之所以答應,卻是為了父親。武豐碑一直催著他成親,又幾次三番地說他們武家對不起譚映雪,既然如此,不如一舉兩得,倒也好過讓他娶一個陌生女子。至於自己的心,早已塵封多年,波瀾不興,娶妻成親就好像是身外事,而譚映雪能被瞞到幾時,他更顧不得那許多了。
譚映雪被接回了微雨樓,反正她之前也是帶發修行,譚微雨要她還俗,誰敢說個不字。
這天晚上,武兆貆如往常一樣在房間裏陪譚映雪說話,喂她吃藥。譚微雨進來了,含笑看著二人,柔聲道:“雪兒,大哥已經決定了,三日後讓你們成親,就當為你衝喜,到時候你的病肯定就會大好了!雪兒,你高興嗎?”
“真的?”譚映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蒼白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問你武哥哥。”
武兆貆點了點頭。
譚微雨又說了幾句要她“趕緊養好身體”之類的話,轉身出去了,走的時候揮手讓丫鬟都退出,還反手關了房門。
屋內隻剩下武兆貆和譚映雪二人。
可能是乍聞喜訊,譚映雪心情激動,人也跟著興奮起來,看上去精神大好,除了臉色還略嫌蒼白之外,竟不像個久病在床之人,她靠坐在床頭,不住地和武兆貆說著話,所說的大都是以前他們三人在一起時候的舊事。武兆貆哪知道那些,隻能聽著,不時哼哼哈哈答應幾聲,被追問的緊了,就推說不記得了。
許是說得累了,譚映雪停下來,接過武兆貆遞上的茶盞抿了一口,然後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幽幽道:“武哥哥,你比以前又瘦了些呢。”
“是麼,”武兆貆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笑道,“那是因為擔心你啊。”
“武哥哥,你又瘦了……”譚映雪眼神閃爍,口中又重複了一遍,“等小雪病好了,下廚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糖醋魚。”
“好,小雪做的糖醋魚最是美味!”武細花喜歡吃糖醋魚,武兆貆是知道的。
清幽的目光盯在他的臉上,像是怎麼也看不夠似的,良久,粲然一笑,指著床頭妝台上的首飾匣,要武兆貆替她拿過來。
打開匣子,譚映雪從裏麵取出一支翠玉碎珠蝴蝶簪,拿在手裏把玩著,“武哥哥,這簪子……是我娘留給我的,等到成親那一天,我要你親手為我戴上……”
“好。”
話音剛落,武兆貆就覺得身畔的譚映雪大大震動了一下,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著他,那目光是幾日來不曾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