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純真年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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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恩魂不守舍地從公園一路走回家。剛踏進門,一股凝重的氣息撲麵撲來堵住她的鼻,隨即樓上傳來一陣摔碎聲。她驚慌地將書包一丟,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梯。主臥的房門是開著的,她走進去,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發瘋似的在砸東西,嘴裏還念念有詞。而父親緊皺眉頭坐在凳子上,沉默地看著母親,任由她**。念施蜷縮在牆角裏嗚嗚地哭。
念恩雙腿直打哆嗦,小心翼翼地問:“媽媽這是怎麼了?”
房裏的物件被肖珍砸得七零八落,滿地碎片。李建賢忍無可忍了,瞬間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衝著肖珍一頓大吼:“你摔夠了沒?還有完沒完啊!”說著,轉身麵向念恩,催著她帶妹妹回房間。
念恩頓時心急如焚,沒有聽他的話,一味地質問父親:“到底發了什麼事?”
李建賢擺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念恩的目光掃過屋子,發現母親不見了。李建賢也察覺到異常,拔腿跑了出去。兩姐妹哭著,緊跟在父親身後。在客廳裏也沒找到肖珍,李建賢心急火燎。片刻後,肖珍從廚房蹦了出來,左手拿著一把水果刀,右手舉著一把菜刀。兩隻黝黑發光的眼珠惡狠狠地瞪著李建賢。兩姐妹不免驚呼一聲“不要啊!”,嚇得蹲在地上。
此刻,李建賢隻覺得頭皮發麻,冷汗順著太陽穴流下,滴在衣領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漬。他張開雙臂擋在女兒的前麵,慢慢地往後退了幾步,然後怒懟她:“你瘋了是不是?”
“你不是厭倦我了嗎,那就把我一刀砍死再去見那個女人!”說罷,將手中的菜刀狠狠地砸向地麵,刀在地板磚上彈跳了兩下,滑到李建賢的腳邊,鋒利的刀刃擦過他的腳指頭,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他痛苦地**了一聲。
“媽媽不要!”兩姐妹嚇得癱坐在地,哭得嘶聲力竭。
哭聲傳入肖珍的耳中,她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當她發現李建賢腳受傷了,自己也被驚嚇一跳。
念施趁母親不注意,從角落裏偷偷走過去,拾起地上那把菜刀藏在衣兜裏。李建賢無意間瞥見這一幕,瞳孔猛地收縮,拖著受傷的腳走到念施跟前,小心勸道:“念施,快把刀給爸爸,小心割傷了手。”
念施哭著直搖頭,似乎擔心父親也會像母親那樣做出可怕的事來。
肖珍慢慢恢複了理智,由念恩扶著過來關心念施的情況。李建賢立馬回頭,打了肖珍一記耳光,嗔怒道:“你太過分了!連孩子也不顧及了嗎?”
這一巴掌打得肖珍耳鳴不斷,怔怔地杵在那裏,絲毫沒有反抗。
兩姐妹哭著,喊著,乞求他們不要打了。李建賢看到孩子們乞求、可憐的眼神,收回了手,起身坐在沙發上。折騰了半天,他早已筋疲力盡。
這時,肖珍突然崩潰地哭了出來,哭聲如怨如泣。兩姐妹心疼地擁抱著母親,陪著她一起哭。
念恩打從記事開始就知道父親常年在外奔波事業,母親則留在縣城,一人帶著兩孩子,飽受了孤獨和辛酸。父親現在有了自己的施工隊,接了不少活,掙了些錢,在市裏買了房,把她們都接了過來。母親本以為到市裏來可以一家團聚,可世事難料,又出現婚姻危機,她心中的委屈細數不盡。
父親移情別戀的消息就像一塊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沉重地壓在念恩身上,連呼吸都困難。她無心聽課,望著窗外神往。
史母當年與惠茹的爸爸因為私奔而選擇離開了家鄉,後來她丈夫在惠茹兩歲的時候就拋棄了她們,消失得無影無蹤。史母沒有臉麵再回去投靠娘家,獨自一人拉扯孩子。平時就在市裏的賓館做服務員,業餘時間就去做家庭保潔員,或者去夜市擺攤。她想盡各種辦法替惠茹湊足學費。
今天賓館接待的客人很少,大家都閑下來聊天。
“史姐,你女兒報名了嗎?”同事好奇問。
史母愁眉苦臉地說:“還沒有呢,學費太貴了。”
正當她們談話之際,一位個子不高又圓潤的中年男子推門走了進來,一身派頭看上去很闊氣。
“喂,聽說他是個大老板,在這邊談生意,在我們賓館住了也快一個月了,很有錢的。”
“那我可高攀不了,我還帶著個女兒呢。”
“你一個女人自卑什麼,長得漂亮就是你的資本。這有了機會就得牢牢抓住,再說了,你女兒的事也不能再耽擱了,學舞這門藝術要早點培養。”
“謝謝你。我還是靠自己,這樣我會比較踏實。”
“你看你這死腦筋,這又不是做壞事。如果我有你這漂亮的臉蛋早去掉金龜婿了,還會待在這裏和你聊天嗎?”
史母淡淡一笑,沒有做聲,繼續投入到工作。到了夜晚,她推著三輪車到大橋邊上賣點小吃。可這幾天運氣不好,遇上街頭霸王索取場地費,她手無寸鐵的隻好放棄,早早收攤回家了。
李家二老得知兒子和媳婦吵架的消息,特地從老家趕到市裏來。
肖珍焉了似的坐在沙發上,連給長輩打招呼的力氣都耗盡了。
老爺子蹬鼻子上眼地在那裏謾罵:“這個畜生,都幹了一些什麼事喲!”
李建賢回家見到了父母,還沒來得及向他們打聲招呼,爺爺就氣急敗壞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又揪他的耳朵,捶他的腦袋。李建賢受著不敢做出任何反抗。
念恩和念施被爺爺這粗暴的舉動給嚇得躲在沙發後麵。肖珍坐在沙發上毫無動靜,漠不關心。奶奶坐在肖珍身旁,沒有阻止老伴,為的是給媳婦出口氣。可內心卻隱隱作痛,畢竟打的是自己的骨肉。
爺爺筋疲力盡了,扶著沙發坐了下去。
李建賢始終是背對著孩子們。這種不堪的場麵讓孩子瞧見,難免會覺得羞愧。
史母把惠茹安全送到學校,隨即掉過頭匆忙離開。她蹬著自行車一路風風火火地奔向目的地。
房裏的男主人翹起二郎腿,躺在搖椅上,聽著起居室裏播放舒緩的古典音樂,在那陶冶情操。過了一陣子,一聲摔碎的震耳聲驚動了正昏昏欲睡的他。
“出什麼事了?”男主人驚慌地跑來客廳,瞥見史母躺在地上,麵露苦楚,身旁一地的碎片。當他看出來是自己最喜愛的古董花瓶,頓時傻眼了,心疼地望著殘片發呆。稍頃,衝她一頓大罵:“你腦子進水啦?還是裏麵裝的豆腐渣?”
史母神情錯愕,語氣淩厲:“你這人怎能這樣?現在我也受傷了,你不但不關心,還罵得這麼難聽。”
男主人冷笑道:“你弄壞了我最值錢的古董花瓶,你說怎麼辦?”
史母扶著身後的櫃子忍痛站起身來,據理力爭:“我是在你家受的傷,你理應對雇員負責!至於打碎的花瓶錢我會想辦法賠你,隻是需要等一段時間。”
“算了,算我今天倒黴,料想你也賠不起。快滾吧!”
“那請把我今天的服務費付給我。”史母低聲請求道。
“什麼?你砸我了花瓶還要問我要錢?那有這種事。”
“一碼歸一碼,清潔我做了,你就該付錢。”
“你這個人喜歡較真是吧,沒讓你賠錢就該偷著樂了。”
“這個花瓶值多少錢,你有**和鑒定書吧,拿給我看看。”
“你這個女人真的有毛病!”男主人被激怒。
“如果我們協商不成,那就上法院找法官評理。”
“嗬……”男主人冷嘲熱諷道:“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人還有錢起訴嗎?回家做夢去吧。”
史母慢慢冷靜下來,被拉回了現實,心想:也對啊,自己會舍得花這筆錢嗎?如果那花瓶真的價值不菲,這筆錢又上哪裏去找。
男主人心情煩躁,攆她走:“好了,快出去吧,別砸了我花瓶還弄得一屋子血腥味觸我黴運。”
史母磨蹭了半天,收拾好東西,狼狽地離開了。
夕陽的餘暉透過鏽跡斑斑的鐵窗,暈染了黑暗而又空蕩的屋子。惠茹每當這個時候,就會伏在窗台上,凝望著門前的巷口,等候母親回來。一個人覺得無聊的時候,就哼著小曲。
史母帶著一身狼藉回來,踉踉蹌蹌地爬上樓。進了客廳,摸黑打開燈。習慣性地朝窗戶那邊望去,惠茹果然趴在窗台上。看她安靜的樣子像是睡著了。
史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俯下身親吻女兒冰冷的臉頰,眼角的一滴淚悄然落下,點在女兒的臉上。她猛地驚醒,眼睛一下子睜開,但視線還有些模糊。她邊揉眼邊問:“媽媽,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都睡著了。”
史母趕緊轉過身,偷偷抹去眼淚。
惠茹跳下凳子,從後麵緊緊地抱住母親,溫暖地叫著:“媽媽,媽媽。”似乎與母親心有靈犀,知道她在外麵受了欺淩。
在女兒的安慰下,她的情緒幾乎失控,眼淚又湧出來,趕緊用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聲來。等情緒舒緩過來,回頭關心道:“惠茹,以後不要趴在窗台上睡覺了,會感冒的。”
“好。”惠茹乖乖地點了點頭。
夜深寧靜的閨房中,屋頂中央懸掛著一盞水晶吊燈,燈光透過水晶折射出夢幻的七彩光暈漫溢過點綴著金色的花紋牆上,顯得既溫馨又高貴。紫蘇側身躺在一張華麗的四柱床上,枕著繡著精致蕾絲花邊的枕頭,手裏拽著一隻可愛的洋娃娃。她沒有睡意,隻是靜靜地對著紗簾發呆。
窗外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聲音急促。她猛然回過神來,從床上坐起,光著腳快步走向窗邊,朝那片搖曳的樹影四處打量,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她失落地轉身,倚靠在窗邊。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狗的咆哮聲和人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刺耳得令人心悸。紫蘇借著大門前微弱的燈光往下觀察,在花壇處,看到父親的一隻腿被狗死死地咬住了,他正拚命地掙紮。
“爸爸!”紫蘇眼睛瞪得溜圓,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她像箭一般衝了出去,腳步急促而淩亂,慌亂中一腳踩空,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身體不受控製地翻滾下樓梯,手肘、膝蓋接連撞上堅硬的台階,最後“砰”的一聲重重砸在地麵上,震得胸腔一陣悶痛。她咬著嘴唇,扶著牆壁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每走一步,仿佛聽見筋骨在發出咯吱的聲響。
她出來撞見母親和保姆也在場,大家一臉驚愕地看著麵前的一幕發生,無一人上前幫忙。
艾父痛得大叫起來,試圖甩開狗,但狗的力量極大,撕扯中他的袖子被扯破,皮膚上留下深深的牙印。他的另一隻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來自衛,但周圍空無一物。
紫蘇四下尋找工具,發現牆角放了一把鐵鏟。她舉起鐵鏟,朝著那隻狗的身上一通亂打。狗被堅硬的鏟子打得亂蹦亂跳。艾父伺機發狠地踹了它一腳,在地上栽了一個跟頭。他終於擺脫了這條惡狗,轉身落荒而逃。
紫蘇緊跟了上去,艾母一把拉住了她:“紫蘇,不要去!”
紫蘇被逼急了,狠狠地咬了母親的手一口,留下一道深深的齒痕。
“啊!”艾母**一聲,趕緊鬆開了手。
紫蘇得以解脫,趕忙追上去。
“這個死孩子,痛死我了,你給我回來!”史母一時疼痛難忍,沒有立馬去追她。
“爸爸……你不要走!”紫蘇的哭聲在寂靜的夜晚裏響徹雲霄。她的意識在虛空中漂浮,思緒如同破碎的鏡片,折射出支離破碎的畫麵。她癱軟在地,身上的力氣都被抽空。
艾母他們找到紫蘇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不醒。艾母抱起她的身體,不停地搖晃,心裏又急又痛。
念恩放了學就趕回家去陪母親。
剛進屋,爺爺就朝她走來,拿了一份協議書給她。
“念恩,你先看看這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念恩拿著協議書,低頭仔細看了看,離婚兩個醒目的字如刀刃的光刺入她的眼眸。
“怎麼會這樣?爺爺,這是真的嗎?”
“你識字,都看懂了吧。這個畜生!”
“我不信!”念恩搖頭,隨後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你媽也是的,幹嗎要簽字呢?真是笨!”爺爺語氣充滿無奈。
念恩就像是被暴風雨襲擊了一樣,渾身寒冷起來。
奶奶靜坐在沙發上,隻見她兩眼發紅,眼角留下一道深深的淚痕。
片刻後,李建賢打來電話叫她出去吃飯。念恩悻悻地趕過去見他。
到了餐館,念恩正要衝父親發火,發現念施若無其事地在吃飯。她克製情緒,在妹妹身旁坐了下來。沒有胃口,杵在一旁發愣。
李建賢看著念恩絕望無助的樣子,關切地問:“你不餓嗎?吃一點吧。”說著給她碗裏夾菜。
念恩聽到父親的聲音頗有幾分恨意,費了很大的勁抬起頭來,聲音有些哽咽:“爸爸,你要和媽媽離婚嗎?”
“誰說的?!”李建賢矢口否認,眼神卻在閃躲。
念恩驚嚇一跳!她沒想到父親還想刻意隱瞞她們。剛才還吃著飯的念施聽到這個消息瞪大眼睛,怔怔地望著父親。
念恩堅定地說:“我都看到了,白紙黑字,還有紅色的手印,這些不都是答案嗎。”
李建賢被孩子們無辜、可憐的目光給弄得不知所措。他閃爍其詞地說:“不管我跟你媽之間發生了什麼,我永遠都不會拋棄你們的,你們可以跟我一起生活,如果不願意,我會隨時回來看你們,我們不會分家的。”
念施憤怒地扔了筷子,傷心哭著跑出餐廳。李建賢抓了抓頭發,端起酒杯一口倒進了嘴裏。
念恩淚流滿麵,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去追妹妹。
惠茹乖乖坐在路邊的花台邊上,等母親買果汁回來。她注視著街上來往的行人,路過的叔叔阿姨們,向她遞來一個微笑。她卻害怕地低下頭,不敢跟他們搭訕。這時,一位年輕的太太從她身旁經過,錢包不慎從口袋滑落,她卻渾然不知,繼續向前。
惠茹撿起錢包,立刻追了上去。眼看太太即將穿過斑馬線,惠茹加速衝向馬路。此時,信號燈突然變紅,而史母正端著果汁回來,發現惠茹不見了。她慌亂地四處張望,瞥見孩子正跑向馬路中央,嚇得扔下杯子,尖叫著飛奔過去。一輛右轉的轎車疾馳而來,刺耳的急刹聲劃破空氣。司機猛踩刹車後探出頭,對著驚魂未定的惠茹罵了一句:“找死啊!”
史母衝到馬路邊,一把將惠茹摟進懷裏,渾身發抖。司機本想吼一句,可瞥見小女孩煞白的臉,到底沒有再吭聲,默默地開車走了。
史母正要低頭檢查女兒是否受傷,惠茹卻猛地掙脫出來——街對麵的太太已快消失在轉角。惠茹攥緊錢包奔跑過去,邊跑邊喊:“阿姨,等等!你的錢包!”
太太聞聲回頭時,史母也氣喘籲籲追了上來。她愣愣接過失而複得的錢包,半晌才喃喃道:“你……冒險追過來就為這個?”
“嗯。”惠茹點點頭。
太太蹲下身擁抱著惠茹,關切道:“真是一個好孩子,阿姨非常感激你,可你也要顧及自己的安全。”
惠茹囁嚅著嘴,沒有回答她。
史母知道惠茹靦腆,想給她一些鼓勵,蹲下身時,背包的拉鏈被撐開,一本資料掉了出來,太太先一步拾了起來,不禁看見了“芭蕾”兩字。
“你女兒在學芭蕾舞蹈嗎?
“本來是想報名學的,可還沒去呢。”史母支支吾吾沒有再說下去。
太太見她臉上略顯尷尬,便不再問。直接打開包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來找我。再見了。”說完,微笑著摸了摸惠茹的頭,便轉身離去。
史母拿起名片仔細一看,突然眼前一亮:“原來她是藝術學院的舞蹈老師。”
李建賢在外邊租了房子,他搬了出去。肖珍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出門,也不吃不喝。爺爺回老家去了,奶奶留了下來,暫時照顧肖珍和孫女們。
念恩在安靜的屋子裏徘徊。以前這間屋子裏,父親的身影雖然很少,但至少還有他跟朋友一起喝酒的歡聲笑語,還有大家對母親廚藝的讚美聲,還有長輩們囑咐父親多回家陪陪女兒……
念恩在心裏反複確認:爸爸真的不要我們了嗎?他真的離開這個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