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五十九章 月下踏歌行(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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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若是我們能安然無恙地離開此地,接下來往何處去呢?”沉霖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向淵問道。
    “向東邊的雲暮城去。”淵想也未想便答道。
    她並不接著說,隻是喝著茶,思索著。雲暮城,這個無論如何淵與甘蘭皆執意要去的地方,究竟有何奧秘?恐怕隻有待去了之後才知了。
    她又問道:“你可有把握製住那長老?”
    他微微蹙眉,說道:“你不會是想挾持長老吧?我這命可是托在你手中呢。”
    她頗有些不悅道:“若是信我,隻能或不能二句,莫要淨說些無關緊要的,我自有計較。”
    望著她篤定的眼,他緩緩垂首低笑,眼底閃爍著她不曾見過的邪魅光芒,沉聲說道:“我若是願意,這整個部族都會不複存在,隻不過不願如此張揚罷了。”
    有他這句話,她便安心。於是放下了茶杯,說道:“那便不多耽擱了。眼下約是黃昏時分,再過不多時辰,他們若是不放心,說不定會乘夜將我們除掉。以防萬一,還是先發製人的好。”
    “那麼,你欲如何先發製人呢?”他含笑望著她,左手執起了一枚小點心,送入口中。
    她靈眸輕轉,笑道:“自是叫他們莫要殺了我們了。”
    她不多言語,他也不問,默契地相視一笑,稍作休整,畢竟日後不知還要奔波到幾時,她順帶沐浴更衣一番,這衣服自然不是自己的了,一身青衣倒也不錯,她暗自想來。準備停當後,兩人便一齊離開了房間。桌上的茶點已吃淨,隻餘幾個空盤子,似乎這兩人不多吃一些,便覺得白來這兒淌一趟渾水一般。
    越過重重岩洞,一路上石壁上的圖騰詭秘依舊,隻是其中意味兩人已了然。又到了那一簾瀑布前,她隻匆匆望了幾眼,便又離開去了。
    瀑布後是一個稍寬敞些的平台,可從旁側的石路進入,顯然這石路非天然形成,是費了些功夫才從堅硬的石岩中破出的,這樣的一個部族,也難怪能築起堅如磐石的城池了。
    洞內人正交談著,忽聞門外一陣騷動,瓴釋拉開門來,卻見誤入洞中的那兩人正在門外。
    顯然驚訝於兩人的到來,長老立時站起了身,如劍般狹長的眉峰不由得緊蹙,嚴肅地問道:“兩位來此做甚?”話語中絲毫不掩戾氣。
    她也不繞彎子,直上前道:“晚輩本無意叨擾貴部族,誤入貴地並無惡意。本欲呆個幾日,待前輩們安心後,再行離去。隻不過諸位似乎並不想放我們走,我們兄妹二人也無力相抗,不如做比交易可好?”她仰首向瀑布上端望去,距洞內之地有數米之高,狡黠的雙眸輕轉,眼底不明意味的眸光卻無人捕捉到。
    聽罷她的話,長老緊蹙的眉峰更是擰成了一團,牽動著左頰駭人的傷疤,在陰暗中隱隱起伏。對她的提議並不甚感興趣,隻是謹慎地打量著她,仿佛要將她看透一般。她僅是盈盈地笑著,並不回避他鋒銳的目光。
    瓴釋見雙方僵持著,便俯身問長老:“長老,您看這……”他話未說完,意卻已表達盡了。
    長老揮了揮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響起:“莫急,也罷,且聽聽他們要說什麼。”他的目光炯炯,閃爍著寧靜的光輝。
    得了長老的允諾,她莞爾一笑道:“晚輩本對貴部族毫不知曉,卻無意中在客房中瞥見了幾個字,許是如此巧合吧,讓晚輩了解到了一些事……”她並不說下去,隻觀察對方的反應。
    長老有些驚異地挑了挑眉,說道:“你看見了什麼?”顯然,他並不知廂房中刻有字,卻知那裏曾住著什麼人。
    她了然一笑,拖長了語音:“想必那人定是與諸位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狠狠地刻下了‘影刺必亡’四字。”
    哆——長老重重地將拐杖杵在地上,狠狠地低聲道:“這個叛徒……”聲音很小,卻足以傳入她的耳中,稍後長老雖微斂神色,卻難掩失態。自知是正中對方的秘密,她不笑不語,隻靜觀其變。長老細細打量她,沉聲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她不答他的話,隻是笑了,看得長老一陣莫名的惶然——眼前的女子明明不諳武功,卻有種難以言喻地威懾感,讓他覺得背脊生涼。於是,他換了一種問法:“你欲如何呢?”
    她這才答道:“晚輩並無敵意,隻是希望諸位能放我們兄妹一馬,當然,作為回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我想,我知道的東西裏,有一些是你甚想知曉的。”
    “那麼,你究竟知道什麼?“長老死死地盯著她問道。
    “我知道的很多呀,”她笑道,“譬如刻字之人是否還在人世,譬如他做了什麼,又譬如,那石壁上圖騰的含義……”她頓住了,並不說下去。
    長老還未言語,瓴釋卻先站了出來,拽著她的手臂急切地問道:“你說你知道此人?告訴我,他現身在何處!”瓴釋滿目的焦急,更多的卻是怒火。
    淵將他拉到一旁,鬆開抓著她手臂的手,焦急的不僅是瓴釋,長老也顯出了一絲不耐之色,匆匆問道:“你說你知道圖騰的意思?你若是告知我,我便放你們一條生路。”同樣是感興趣於她所知,兩人想知道的卻不是同一件事。她有些詫異於兩人的表現,不過也看出了些端倪。
    她仍是微笑著說道:“那便煩請您隨我走一趟了。”
    長老有些莫名,瓴釋不置可否,但兩人終是跟她走了,她輕笑道:“兩位若是不放心,大可派些人手來,我們兄妹縱有三頭六臂,也敵不過諸位的。”她的話不無道理,長老便隨她去了,暗中吩咐瓴釋帶了些人來。
    她淺笑不語,隻領著他們向石壁走去,走邊走道:“其實這壁上所作之畫正暗示著對麵那梧桐樹所在之地,”她指向畫上用氫氧化鈉溶液處理泄露的氯氣的那部分,煙雲狀的氯氣團乍看之下有幾分肖像秋日裏的叢葉,而噴射出的氫氧化鈉溶液自然是似水了,說道:“看這水向林葉間灑去,預示著由水通向梧桐樹,而貴部族於此隱居了數百年,這水必也是有百年以上的曆史,那麼……”
    “那麼,這水指的是洞中瀑布?”長老驚呼道。
    她點頭道:“正是,因此這樹正於瀑布流水盡處。”她又向前走去,瀑布流水盡處正是他們來時落入洞中的那段小道,順手帶了一支火把,照亮前路。
    長老蹙眉道:“這分明仍在洞中,哪來的什麼樹?”
    她指著數丈之上的洞口道:“您看,這水流盡處恰是離洞口不遠,自是引導您往洞外去,這梧桐樹是何等偉岸,又豈會委身於小小石洞中?”
    聽得她話中也有些道理,料來她耍不了什麼花樣,自己身後還有不少部眾,她也跑不了,便隨著她去了。淵抱起她,雙腳輕點石壁,飛於咫尺頑石之處,她將手緊緊攬住他的腰,透過單薄的衣衫,她還能感到自他微涼的胸膛傳來的體溫。他抽出手來,運了內力,奮力一擊,將頑石轟開,當空處,一彎殘月正滿照,清輝灑人間。
    兩人一齊躍出了洞中,長老正欲起身飛出洞口,當適時,她將手中的火把奮力一擲,長老又豈料到她會有此舉,火把重重地打在他向上仰的臉上,火點燃了他左頰的傷口,在血紅中歡愉地跳動,他嘶啞的聲音頓時響徹石洞,整個人皆燃了起來。
    此處正是流水已盡,即便是不遠處,也僅積了幾灘水窪,沒有桶,瓴釋一時也沒了辦法。焚身之痛正折磨著長老,他在嘶喊中就地打滾,洞中地多不平坦,石刺在他燃起的焦膚上點起了朵朵血色蓓蕾。
    瓴釋聽見頭頂石洞口處傳來陣陣岩土爆裂聲,卻是心急如焚,根本顧及不來,隻大聲呼喊族人施救,盡量將水窪裏的水潑向長老,可又怎能減緩長老的痛楚呢?
    餘下族人聞聲而至,有忠貞者冒火抱起長老,忍著徹骨之痛奮力奔向流水處,其餘族人也皆尋來水桶,盛了水向長老潑去。洞中已是慌亂一片,恰應了她的話,此刻水便是他們的引導者。
    翻滾中,長老點燃了洞中的植物,又是一片風火連延,火花立時四下裏散去,哀號聲,哭喊聲,呼叫聲,聲聲充斥於洞內。卻看長老,不知何時,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即便是死,也未落得個好皮相,滿身燒傷,連那個抱起他的族人亦是重傷矣。族人們慌了手腳,不知所措,瓴釋命人抬起長老回房,務必將其救活,隻是自己心中也沒有底數。他又命其他人盡快滅了洞內的火。族人們忙作一團,洞裏已是一片狼藉。
    處理完這一係列的突發事件之後,已是半個多時辰之後的事了,瓴釋這才得了閑,疾疾追去洞口,卻見已被封上,而且洞口被炸開了些,頑石最寬的一圈正卡在洞口,不似當初那般容易擊起了。
    忽有一族人來報:“族長,方才長老已……”他話並不說完,不能說也不當說,瓴釋卻已了然。
    瓴釋望了望遮蔽了長天的巨石,狠狠地咬了咬牙,說道:“你們記住!總有一天,我會尋來複仇的!你們記住!”他的聲音響徹空曠的山洞,不斷地回蕩著,回蕩著。隻是那已遠遁之人不可聞罷了。
    那夜,月色漫漫,嵯峨千山,陰風四起,破岩直入,樹影憧憧,人靜鳥棲定,隻泛白的清冷月華之下,一個衣衫若雪顏如玉的少年,背負著一個輕紗薄裙貌似水的少女,於險壑疾嶺中飛騰,飄飛的廣袖間盈了濃濃露華,盡濕衣袂,涼透纖指。何曾見大火滔天,何曾見淒呼痛吟,早已是逍遙天地之外了。
    她伏在他的背後,與他一起翻飛浩渺天地間,看月似洞簫,踏歌徐行,眼底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涼意,笑靨雙生,回味著方才得逞的詭計。
    感於她涼薄的笑,他亦悠然笑起,皓月將他蒼白的容顏照得生輝,和著迎麵清風的,是他流轉的眼眸,狹長的劍眉,斜飛入鬢。
    “霖,我真是愈來愈不明白你了。”他柔聲說來,聲音似是綿延的流水,於千萬個流年裏緩緩漫去,寒如冰霜,浸染著她同是寒涼的心。
    她倏地莞爾一笑,帶了一片霜打的落葉,紅似烽火淒如秋,自遠方渺茫的天際,傳來她涼薄的聲線:“人是有兩麵性的,我平日裏如何,方才如何,皆是我,你又如何會不知呢?”
    他輕輕垂首,望著茫茫埃土裏難掩的石刺,笑道:“你便似是那塵土裏的生刺,生性陰冷,卻以樸土相掩,乍看去是平坦無害的,實則暗藏殺機,蟄伏已久。”
    她隻是報以一笑,將臉平貼於他微涼的背脊上,呢喃道:“其實,你錯了。我不是那生刺,我是那埃土,以生刺相掩,欲蓋彌彰,讓人以為我心地狠毒,不敢貿然來犯,卻不相信那埃土已是我的表象,這是那又如何呢……”她的聲音虛無縹緲,在濃夜的長天裏愔然散去,她不知他是否聽見了,隻是如此自言自語著,自言自語著。
    許久之後,那兩個幾乎重疊的身影,於光明中消失,藏匿黑暗之中,再無人看見。
    嶂城郊,不出一日便可到雲暮城郊,他將她輕輕放下,順著東風的方向彌望,泠風自他雪白的廣袖灌入,他不予理會,隻是凝眸東方,那日出的方向,仿佛流散的煙雲也可蔓延至此,載他飛往天際。
    最後,他尋來些枯葉,鋪了厚厚的一地,與她席地而坐,相視相笑。憶起方才的經曆,他猶有些疑問,便問道:“適才你道是了解石壁圖騰之含義,可是當真的?”黑夜裏,她看不清他眸光粼粼的眼裏含幾分笑意。
    她隻是頷首低笑,似是十分自然地道來:“自是胡謅亂拈而來的,我既不知圖騰之意,也不知刻字的是何人。但若非如此,那長老怎會傻乎乎地跟著我到了洞口呢?想必其中奧秘於他、於整個影刺族,皆是至關重要的。兼之他過於自信,掉以輕心,這才讓我得了空,騙得他讓我們出了洞。不僅自個兒沒撈著便宜,反誤了自個兒性命。他若非起了殺心,我也不至如此害他性命。”畢竟,隻要不與她的利益衝突,她尚可善良些,可若敵方來者不善,她又何必為難自己呢?
    他似乎有些失落,又問道:“隻是如此罷了?”
    她以為他覺得自己的計劃有些簡單,便又詳解道:“先前我觀察了他們洞中的地形,可通外外界的隻有我們來時的洞口,與瀑布上端的平地。隻那平地距瀑布簾後的平台高有數米,饒是輕功了得,也不可能不借助外力便上得平地。於是我便引了長老到洞口,騙得他讓我們先出去,再以火把擲之。我不知他功力如何,萬一他躲開了火把追上來,那可有些棘手了。隻是你道是能製住他,我便放心如此做了。再炸開洞口,讓頑石沉下幾分,卡在最寬的一圈上,便不易移開了,這是以防他們能很快擺脫火勢。恰好他躲不開火把,那他們的族人可有得折騰了。”
    盡管她曲解了他言語之意,他也不再點破,隻是低笑道:“霖,我真不知如何說好了。你似乎總能製造些意外,有時候我會想,那個安居於隱村十五年的少女,真的是你嗎?”他側首望著她,眸底翻騰著洶湧的浪潮,臉上卻是平靜無波,仿佛要將她看穿一般。
    她隻是緩緩頷首,雙臂抱膝,微微側了臉,自東方而來的泠風吹起她鬢間零碎的烏發,飄然如柳絮,散漫似飛花,低語一聲道:“你說呢?”碎言細語散落於零星子夜中,再無聲息。
    那時的月色蒼蒼,恰似他子夜裏吟唱的聲聲洞簫,綿長悠遠,傷惘哀徨,自天穹流雲裏傾瀉而出,仿佛亙古不曾變。正是踏著這月色洞簫,緩緩徐行的好時機。
    雲隨竹動,月共水明。暫逍遙於夕徑,聽霜鴻之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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