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的鬥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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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陰曆六月十二,周二,淩晨三點二十五分,晴。
夜氣中彌漫著一股沉鬱的媚香,越來越濃,飄在半空的圓月,即將遁去般寡淡慘白,腳下的身影擴散成深不見底的黑幕,樹木自發地嘎吱裂響,許延連打了幾個哆嗦,想要豎起衣領,卻驀然驚覺,自己正赤身裸體,突兀地站在山巔上。
倏忽之間,狂風大作,天際墨雲怒湧,層層覆沒蒼穹,隱隱的驚雷自紫紅雲隙中炸響,地心深處傳來沉悶的咆哮,四野顛簸轟鳴,大地蜿蜒崩裂,道道深壕如猩紅血口凶險豁張,正是去往末日之門的幽途……
“……飛得太高……擊落……黑暗守護者……億萬年……地平線……再次飛起……猩紅的夜晚……血液……重現……”嘶啞斷續的低語、暴戾陰森的血眸,彎鉤一樣尖利的長喙……
“哥!!!”許延筆直地從床上彈起,冷汗瀑布般順流而下,空氣死沉黑寂,空調指示燈閃著綠瑩瑩的微光:“哥!哥!哥!”他咚地跳下床,踉蹌著衝向開關,啪地按亮,白熾的光線頃刻充塞了每一個角落……沒有人!
抹掉眼瞼上冰冷的汗漬,抓起電話,沙沙的電流聲響過,平板的女音說:“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您撥的用戶已關機……”書桌上鬧鍾碧綠的指針指向三點三十,許延丟掉電話,扯了件外套跑去門邊,一下、兩下、三下,門鎖紋絲不動,竟被人從外麵牢牢反鎖,許延緊盯著那扇門,倒退一步,頹然滑坐下地。
“延延!延延!”緊捂雙耳的手被人用力拉開,許延茫然睜開眼睛,封毅一把將他抱進懷裏,那有力的臂膀竟微微顫抖:“怎麼了延延?!哥回來了,延延!延延!!”
“哥,哥……哇!!”許延用盡全力死死地纏上去,地獄般深重的恐懼瘋狂壓榨心魄,仿佛那人就要消失不見,指甲無法控製地深陷進溫暖的皮肉,頃刻嚎啕大哭:“你去哪兒啦?混蛋!王八蛋!!嗚嗚嗚!你要去哪裏,你帶上我,你什麼都不說,嗚嗚,不說就不說,你帶我去啊,哪怕去死,也別丟下我一個……嗚嗚……”
“延延,延延……”封毅微蹙著眉,緊緊將他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吻著那惹人憐愛的顫動的發心,冰涼的額頭,清瘦的臉頰,蒼白的唇片,低低地說:“除非我不在了……哥永遠不會丟下你……延延……”
那承諾輕如絮語卻沉重如山,滿滿地壓進空落落的心底,許延瘋了似的拍打他,揪扯他:“胡說!你胡說,不會不在,永遠都在,哥……嗚嗚,你帶我一起……哥……”
“嗯,哥跟你一起,永遠在一起……”封毅吻住他譫妄般呢喃的嘴,勾緊他顫抖的舌尖,脫掉他汗濕的衣服,抱起來壓到床褥上,溫聲說:“我們,做~愛吧……”
如果說,深沉的情愛,可以灌溉貧瘠的生命,那麼激烈的性~愛,是否能夠梳理失措的靈魂?沒頂的恐懼被沒頂的高~潮覆沒,僵冷的軀體在火熱激狂的衝撞中戰栗迷失,心,飽脹出甜潤的蜜汁……許延流著淚劇烈呻吟:“哥啊哥……哥哥……我愛你……”
封毅不留一絲空隙地緊擁著他,深深擠壓進去,溫柔地占有,暴虐地撫慰:“我,要你!”
7月24日,陰曆六月十三,周三,上午九點二十六分,南丫灣,陰間多雲。
灰色的天幕群鴉嘶鳴,盤旋窺伺著俯衝而下,激湧的巨浪連番潑上灘岸,留下一灘灘蒼白的泡沫,沙粒寥廓冷落地起伏,風,愴然地淒唱,黯淡荒蕪的海岸線上,一隻漁船都見不到,徒有孑孓的孤島,聳立在遠處雲遮霧罩的浪潮間。
丁瑉縮縮肩膀:“可可,怎麼挑這天氣來海邊?怕是要下雨了。”
“這天氣才刺激,放心,”秦可可丟下背囊:“預報說沒有雨,隻是陰天。”
許延跟封毅落在後麵:“哥,你不是說昨天要帶我去見個人?”
“嗯,他臨時有事,改到今天下午。”封毅脫掉鞋子,拎在手裏:“還不如不穿,都進沙了,你也脫了吧。”
“嗯,”許延也赤了腳,把鞋子放進膠袋:“哥,你第一次來海邊吧?”
“嗬,是啊。”封毅接過他的袋子,把自己的鞋子扔進去,牽起他的手:“這海看著,真荒涼。”
“是呀,這是南丫灣,還一個西湧,是G市最後兩個沒開發的荒灘。”許延靠著他走近海邊:“可可喜歡這調調,年年都要我們陪她來幾次,今天天氣不好,就更蒼涼了。”
“嗯,挺震撼的,嗬,”封毅笑著看看他:“延延喜歡海邊嗎?”
“我喜歡哥帶我去的小水潭,”許延微笑:“恬柔靜美、清澈無波,還有娃娃魚,好想吃啊,嘿嘿,哥,你後來還經常去二十一公裏嗎?”
“沒,你又不在,”封毅攬緊他的肩,走進海水裏:“就移綠姬那次,去過一趟。”
“以後咱們老了,”許延攥緊他另一隻手,看著他輕聲說:“就一塊兒回二〇五吧?咱們天天煮娃娃魚,喝泉水,烤麅子腿吃……哥,好不好?”
“唉,我真命苦,老了還得做苦力摸魚烤肉,”封毅苦笑道:“嫁了個貪吃懶散老公,清福都享不了。”
“揍死你,”許延撲進他懷裏,用力搖晃:“你快說,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乖……”封毅抱緊他,眼睛緊盯著遠處海岸線上的黑點,抬手輕拍著他的脊背,低語道:“延延想去哪兒,哥就陪你去哪兒……”
下午五點半,朗廷酒店,二樓包間。房門輕輕敲響,谘客小姐推開門,歉然地笑笑,讓過一邊。封毅站起身,微笑著快步迎上前:“薑大夫,您好。”
“嗬嗬,小封,這麼客氣,”薑羽鵬朗笑著踱進來,手心向上,往後一引:“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前天說的,謝年,謝先生。”
許延緊張地站在餐桌旁,沒想到封毅要帶他見的,竟是前幾天來學校那位大夫,那個名叫謝年的中年男人,不知什麼職業,四十上下,衣裝整潔簡樸,身材枯瘦,麵容清矍,雙目炯炯有神,探照燈一般疾掠過來,讓人頓生裸身入市之感。
“謝先生,麻煩您了,快請進。”封毅熱情地握住他的手,引到席間:“這是我弟弟,許延。”
謝年看看坐立不安的許延,笑了笑:“不忙吃飯,時間還早,”說罷徑自走向沙發:“來這邊坐坐吧,我們聊聊。”
“我,哥,我要上廁所!”許延嘩地推開座椅,慌忙向外跑去。
“薑大夫,謝先生,”封毅一把抓住他的手,回身向房內道歉:“麻煩稍等一會兒,我們去去就來。”
“不要緊,”薑羽鵬和氣地笑:“陪你弟弟去吧,我們喝點茶。”
離開包間,許延急急走出幾步,攥緊封毅的手,顫聲說:“哥,我沒病!你讓他們來幹嘛?”
“想哪兒去了?誰說你有病?”封毅失笑:“你不是常常做惡夢?壓力太大身體會垮的,我找他們來,是想看看有沒辦法放鬆,那位謝先生,對養生知識很有研究。”
“做夢也要看?”許延將信將疑:“太小題大做了吧?”
“小題大做?”封毅盯著他:“見到大夫就逃,精神這麼緊張,不看能行?”說罷攬著他的肩,輕笑道:“壞東西,又在騙我吧?不想上洗手間就回去好不,又不是在醫院,就聊聊天吃餐飯,乖,哥陪著你呢,不怕。”
“嗯,”許延定定神,自己也想不明白剛才到底逃個啥,被他摟著慢吞吞往回走:“吃完飯咱們就回家。”
“好,吃完咱就回家,乖。”封毅推開門,拉他進去,扶著他的肩膀按到沙發上,笑道:“不好意思,”邊說邊給兩位客人倒茶:“我弟年紀小,一聽說是大夫,就嚇跑了。”
“哈哈,”薑羽鵬大笑:“我女兒也像他這麼大,平時最怕上醫院,發燒寧願在家泡涼水苦熬,也不肯打針吃藥,看我這大夫當的,連自己孩子都不讓治。”
“嗬嗬,自己父親是大夫,當然有恃無恐,”封毅賠笑道:“女孩子總是嬌慣些,長大就好了。”
許延聽著這家常般的客套,漸漸放下了心,不由麵露窘色,端起茶幾上的杯子,輕呷一口。
謝年舒適地靠在沙發上,翹起腿來溫和地笑:“許延是嗎?最近經常做惡夢?持續多長時間了?”
“一個多月了。”許延放下杯子,凝眸看他:“也不是天天做,上禮拜到現在,比較頻密。”
“什麼樣的惡夢?”謝年饒有興味,徐徐問:“相同的,還是每次都不一樣?”
“相同的,開始很模糊,最近越來越清晰,”許延不好意思地解釋:“是夢裏感覺清晰,醒來就忘了,隻記得一星半點……”
“一星半點什麼?”薑羽鵬問:“說說看,”隨即麵向封毅:“現在的學生負擔太重,尤其是重點中學,忽視全麵發展,盲目追求高分,這種應試教育,流弊不少啊。”
“嗯,對。”封毅讚同道:“我弟弟就是考完試後,特別睡不安穩,延延,告訴謝先生,你夢見什麼了?”
“裂口……閃電……”許延閉著眼睛,竭力回想:“有個東西一直在對我說話,是……是……紅眼睛……長嘴……”他懊惱地睜開眼:“真想不起來了。”
封毅放下茶杯,突然抬起頭,輕聲說:“烏鴉。”
“哥……!”許延猛地轉過臉,滿眼的駭異驚懼。
7月25日,陰曆六月十四,周四,午後,陰有小雨。
天空壓得很低,空氣鬱悶,沉重的水分子急劇在稠密的鉛雲中醞釀,沾染了粘滯水汽的風,一陣又一陣,將窗簾倉促地掄圓。封毅叫了秦可可和丁瑉來月亮灣玩電腦,午飯之後就出了門,傍晚六點半仍未到家。
許延站起身:“我去樓下超市買點菜。”
“我去吧,”丁瑉放下鼠標:“采購我最在行,你買的,煮出來都未必能吃。”
“對呀,他買的,”秦可可占了電腦台仍不忘揶揄:“我還懶得做呢。”
“哪有這麼誇張……”許延笑笑,也不爭辯,推開玻璃門走到晾台上,兩手拄著欄杆,茫然四處張望,無意間一低頭,瞳孔忽然擴散——那輛漆黑的JAGUAR,寂靜地,無聲地,停泊在樓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