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聲隨風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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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麗萍遺願是土葬,這兩天各地親朋都接連趕來了,幸好小趙人不錯,休假也留下來幫忙,星期二那天,光跑火車站就來回上十趟,許延安排住宿飯食,也忙得腳不沾地。壽材前晚已準備好,第二天一早,封毅陪許延去鎮醫院領回遺體,順便雇了個響器班,買了花圈、鞭炮、冥錢等一應喪葬用品。
    遺體停放在臨時清空的北屋,入殮著衣由黃家女眷操辦。許延在蓋著白布的靈桌前燒了九斤三兩的冥錢,紙灰收起來,用準備好的綢布枕套裝了,給黃麗萍做枕頭。棺底鋪了鋸末防潮,再墊上幾層新褥子,然後用手托起頭頸,跟黃家親眷一起小心把遺體移入棺木。
    此時遺容已經過修飾,黃麗萍微合著雙眼,神態寧定安詳,雙臂置於身側,仿佛睡著了一般。剛接回來那會兒,封毅都不讓他看,慘狀可想而知。黃家大姐拿碗盛了清水,用棉球蘸了遞給許延。許延聽封毅說過這叫開光,一般由至親的子女完成,菱菱回不來,隻能他來做。
    雖說明知人死萬事休,喪葬禮儀不過是安活人的心,黃阿姨重如親母,於情於理,自己都不願推脫。可畢竟沒直觀親曆過陰陽兩隔,心裏終究犯怵,接過棉球定了會兒神兒,才小心翼翼撐開她的眼皮,細細擦拭幹淨,然後再由上至下輕撫合攏。接過旁邊遞來的小鏡子照過遺容,用力摔碎。
    開光後,許延將黃麗萍生前慣用的物品拿來,那套細瓷茶具也用綢布裹好放進棺內,再小心掰開她的右手,將一塊銀元置入其中。按習俗做完這套儀式,生麻布孝衣恰巧也送到了家,封毅拉他到一旁幫他披上,係好腰間麻繩,輕聲問:“怎麼了?手這麼涼?”
    “沒事兒,剛蘸了水。”話剛說完,身後忽然響起一片驚叫,許延一個激靈,猛地拽住封毅胳膊,才扭回頭去看,卻見黃麗萍之前放在身側的手臂,竟然直直豎了起來,頓時嚇得臉青唇白。
    圍在棺木四周的親友,全都麵無人色,驚慌失措爭相往外逃。許延也本能地抬腿要跑,封毅拽住他,自己上前仔細看了看,轉身對外麵說:“不是詐屍,是韌帶萎縮。”叫了好幾聲,逃出去的人才又慢慢往回走。
    許延又驚又愧,見封毅把黃麗萍手臂慢慢壓下去,連忙靠上前想幫忙,口中輕聲念著:“黃阿姨,您安心去吧,我會照顧好菱菱,不讓她有事兒,也不讓她吃苦……”
    封毅擋開他,抬頭問:“還有新被單嗎?”
    “哦,有有。”許延會意,忙跑回房,拿了兩床出來疊成條形。
    封毅接過去,在棺木兩側塞緊,才鬆開手說:“吉時到了,合棺。”那嗓音低沉得讓人心中一凜。話音剛落,爆竹聲、哭泣聲立時響成一片,兩個年輕人應聲抬起棺蓋,準備合棺。
    許延這才意識到,自此,竟是永別了,兩步撲上前扶住棺沿,大聲說:“等等,等等,我再看看,我替菱菱,再看一眼……”心中毫無章法地連聲默念,眼淚已徑自滾滾而下:姨,您走好,您走好,姨,您安息吧,剩下的事兒,有我在,您別操心……
    封毅過了會兒攙他起來,揚揚下巴示意那兩人,一聲悶響之後,棺蓋合攏,兩人長揖三次,七根木楔被沉沉釘了進去。杠頭唱了聲:“咦喲嗬,起!”八個杠夫就把棺材抬了起來。
    黃麗萍性子開朗熱忱,生前樂於助人,來送殯的親朋好友粗略算來竟有七八十人,靜默地排成長隊跟在身後。許剛還下不了床,許延執孝子禮,手捧遺像走在隊伍前麵。嗩呐在山間小道上淒婉地回響,潔白的紙錢與晶瑩的雪花交相曼舞著,彌散在灰暗的天幕下。當太陽的最後一縷微光自遠處的山巒收斂,棺木終於無可挽回地入穴。
    泥土揚揚撒撒,泛著新鮮的腥澀味兒,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貓頭鷹淒厲的慘叫從西北的山坳裏傳來,幾顆碎星落寞地懸在半空,幽幽地忽閃忽現。人們或吸著煙,或默立著,許延跪在墓前,慢慢燒著黃麗萍生前的遺物。風從樹林深處襲來,一陣又一陣,卷著焚燒的冥錢輕飄飄越飛越高,劃破了漆黑的夜空……
    儀式完畢,人群漸漸散去,封毅拉著許延走在後麵,見他臉色不好,小聲問:“累了吧?”
    “還好。”許延笑笑:“幸虧有那麼多人幫忙。”
    “嗯,”兩人落下一段兒,封毅摟緊他的肩:“傍晚那會兒,嚇著了吧?”
    “是有點兒……”許延哂笑:“主要是小時候上那間幼兒園,恰巧是國民黨時期的刑場,有次一個小朋友拾了截指節骨,當是好玩兒的,我跟他玩兒了大半天,後來才知道那是啥……”
    “嗬,膽小鬼,那有啥,”封毅攬著他慢慢走:“人去了,跟豬骨頭牛骨頭還不是一回事兒。”
    “你才膽小鬼,”許延嘀咕:“總是人身上的,有型有狀……瘮的慌,我將來一定要火化。”
    “骨灰就不瘮人了?那不也是人煉成的?”封毅笑問:“而且,還得被推進爐子裏燒,哪兒有土葬安寧清淨……”
    “那不一樣,”許延打斷他:“一了百了,幹淨多了,人死如燈滅,留個皮囊做什麼用……”言畢突然睨著封毅賊笑:“你覺得火化可怕?哈,還說我膽小。”
    “切,小樣兒,那有啥可怕,好惡而已。”封毅跳下一個土坡,伸手給他:“快走,去看看菱菱的事兒現在咋樣兒了。”
    辦喪事忙得無暇他顧,兩人下了山隨即趕往通信排上網。苦心謀劃是一回事兒,奇跡是否真能降臨又是另一回事兒,盡人力聽天命,而老天,往往不以人們的付出論定回報。許延忐忑不安、手心冒汗,在搜索引擎上鍵入夏紫菱的名字,用力猛地一敲回車,旋即定在當場。
    汗水兀自順著鬢角緩緩下滑,封毅驀然握緊他雙肩的手,那樣的有力而振奮人心。什麼叫喜從天降?什麼叫欣喜若狂,此刻,終於領會到。搜索結果竟長達幾十頁,跟帖數萬,不計其數的諸如《生女當如夏紫菱》、《孝女夏紫菱》、《孝感動天,那一刀的深情……》等等讚美熱評雪片般飄滿各大網站,令人目不暇接,輿論狂熱地倒向了他們這邊。
    不少熱心人甚至開始關心夏紫菱將來的前途問題,有位中國XX音樂學院的著名美聲教授,還宣稱要收夏紫菱為關門弟子。很多民辦機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紛紛表示將來要為其提供就業機會。
    還有不少律師毛遂自薦,留下聯係方式,免費要為夏紫菱做無罪辯護。G市跟本縣的報章報道都被有心人錄入網絡,有消息稱,省政府也被此案驚動,已指示市公安局督辦此案。一時之間,夏紫菱名動四方、家喻戶曉,幾乎成為真善美的化身。
    兩人激動莫名,精心挑選了兩位資深律師,迅速與他們取得聯係,溝通案情。並回帖感謝各界網民的熱情支持和幫助,在電腦前一直流連到午夜,才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家。
    1996年12月21日,白河鎮公安局認定夏紫菱故意殺人,移送XX縣檢察院起訴。同年12月26日,來自北京和湖北的兩位律師,分別收到了XX縣法院依法送達的起訴書。
    1997年1月11日上午,XX縣人民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了這起“故意殺人案”,並作出一審判決:鑒於夏紫菱年幼無知,並愛母心切,且自首和部分(限定)刑事責任能力均為“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情節,判定夏紫菱有期徒刑兩年,緩刑四年執行,現即刻移送XX縣少管所管教半年。
    法律終究是法律,它象征公平與正義,是鐵的秩序,即使呼聲再高,民願再大,對犯罪事實仍舊不會姑息包庇,隻能酌情從輕量刑。雖然最終未能無罪釋放,但緩刑四年也等於免了牢獄之災,半年管教處罰,相比之前的預斷,已經輕之又輕。許延跟封毅兩人,可說是喜出望外,被告席上的夏紫菱,當場喜極而泣。
    這一場劫難經過兩人全力以赴地奔波爭取,終於以一個接近完滿的姿勢塵埃落定。二十多天渾渾噩噩的日子終於過去,還有半個月就要期末考試了,許剛也已能下床行走,聽到判決喜上眉梢,心情大好。許延懸起來的心終於緩緩放下,準備第二天一早,就乘車返回G市。
    晚上許延去買了兩瓶好酒,跟封毅一塊兒做了桌好菜,叫上司機小趙來家裏一起吃了餐晚飯。許延給許剛斟上酒,許剛端著酒杯,站起來,走到黃麗萍的遺照前,終於老淚縱橫:“老伴兒,咱的閨女,沒事兒了,以後,能有她兩個哥哥照看著,我算放心了,你,也安心歇息吧……”
    那晚,竟是個難得的晴天。這一段兒忙得昏天黑地,兩人都沒好好說過話兒,才剛忙完,卻轉眼又要分離。許延收拾好碗筷,服侍許剛睡下,跟封毅一塊兒走進院子裏,仰望那滿天星鬥,長籲口氣,輕聲說:“哥,還記得咱倆第一次看銀河那會兒嗎?”
    “哪兒能忘了,”封毅摟住他的肩:“一晃,就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許延偎向他:“我那時最大的願望,就是,天天能跟哥一塊兒,看這樣美的星星……”
    “嗬,”封毅微笑,下巴貼著他的發心:“星星怕是不願天天出來叫你看,跟哥在一塊兒,不是就快實現了嗎?”
    “嗯……”許延閉上濕潤的眼睛,突然輕笑:“哥……”
    “嗯?”封毅問:“怎麼了?笑啥?”
    “嘿嘿,我上次回來,”許延低聲呢喃:“發現你幹嘛不往院牆那兒坐了,是怕凍著屁股吧?”
    “哈,冬天是挺涼,”封毅輕笑:“而且,你不總是夏天回家嗎?”
    “你愛坐那兒,跟我回家有啥關係?”許延納悶地睜開眼睛。
    “有關係啊,”封毅含笑凝視他,漆黑的眸子深邃溫柔:“在那兒坐著,可以隨時把我的媳婦兒抱上牆,然後,偷回家去。”
    “呸!”許延佯怒道:“你才是我媳婦兒。”
    “哈哈,好,我是你媳婦兒,”封毅拉他到院牆邊,兩下掃清上麵的積雪,跳上去,朝他伸出雙手,笑著說:“來,哥抱你上來,咱倆再像過去那樣坐這兒聊天兒。”
    “嗯。”許延咧嘴一笑,伸手掛住他脖子,身子一輕就上了院牆,緩緩靠進封毅懷裏,怔怔看著那嫋嫋煙氣自頭頂盤桓而上,薄暮般朦朧了星空,輕聲說:“哥……你一定要來啊……”
    封毅親親他的頭,低聲說:“嗯。”
    “來了……”許延的聲音恍惚如夢:“咱倆,就再也別分開了……好不?”
    “好……”封毅丟了煙,攏臂抱緊他:“以後,哥天天都,陪著你……”
    “嗯……”許延潸然淚下,哽咽著,輕笑:“哥,我還想聽你唱歌兒……”
    “嗯……”
    “現在,就想聽……”
    “好……”
    高遠的蒼穹像整塊晶藍的寒冰,綴滿碎鑽般耀眼的星辰。凜冽的寒風拂過兩人肩頭的雪花,攜著那首深情的歌謠,依依不舍,循環往複,從過去,一直吹向遙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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