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樣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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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車室空蕩蕩的冷清,隻有幾個等夜車的旅客靠著長椅眯眼打盹兒,到白河鎮的火車還有兩小時才發車,許延坐不下去,又到售票廳買了站台票,來到月台上。深夜的G市如一隻假寐的猛獸,樓房上早先姹紫嫣紅的窗口,此刻陰沉沉的黑,十二月的寒風,刀片子一樣頻頻削在臉上。
短短兩個多月,就再次走進這個站台,封毅上次還安慰他,再來就是接車了……許延倚在柱子上,一支接一支吸煙,半個多小時,旁邊的垃圾箱上已積了一窩橫七豎八的煙頭,嘴裏苦辣辣的難受,越抽越心慌意亂,卻根本停不下來。
“延延,上次跟你一起那個人,叫封毅?”
“他今天打電話到我單位,說你爸病了。”
“不算很嚴重,但你還是回去一趟吧,我明天給你到學校請假。”
既然不嚴重,封毅為什麼會打電話?尹心玥又怎麼會叫他回家?許延腦子裏混亂如麻,許剛黑紅的臉龐和那幾句語焉不詳的話反複交替,一路坐立不安、憂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白河鎮,車門一開就衝下站台,來接他的竟不是封毅,而是司機小趙。許延恐懼莫名,一把抓住他的手:“小趙,我爸到底怎麼了?封毅呢?”
“你別急,前幾天暈過去一次,現在沒什麼大事兒了。”小趙也不似往常那樣調侃,遞給他一件大衣:“封毅讓帶的,他在你家照看你爸,不能來接你。”
許延心中稍安,穿上大衣跟他匆匆向站外走。十二月的白河鎮,路麵已經冰凍,許延不敢打擾小趙開車,小趙仿佛也不欲多言,二十裏路很快就到,許延強忍著焦慮,看著車窗外一天一地的白,又掏出支煙。
白,是北地寒冬唯一的色調,但他不知道,那如雪的潔白,竟會一直蔓延到家門口,往日白牆黑瓦、溫暖熱鬧的小院落,此刻完全被一片死白覆沒。許延怔怔推開院門,竟有些邁不動步子,仿佛怕驚動了這沉睡的白。是誰,是誰,究竟是誰?腦子裏譫妄般激跳著這個疑問,全身如墜冰窟。
封毅聽到外麵響動,開了房門出來,靜靜走向他。許延定定看著他:“是誰?”
封毅上前扶住他的肩,眼睛裏滿布紅絲,低聲說:“黃阿姨,去世了。延延,堅強點,許叔叔剛恢複過來,不能激動。”
許延心裏像驀然缺了一塊,疼得大口大口吸氣。怪不得,這院子會頃刻死寂下去;怪不得,再沒那雙母親般溫厚的手,像過去那樣兒,慈愛地拉著他走進院門;沒有那貼心的噓寒問暖,灌滿他凍僵的耳廓;沒有那微胖的,風風火火的身影,在灶台邊興興頭頭地忙活,為他準備熱呼呼的飯食……
封毅把他拉進過去住的那間房,接過他手裏的行李,轉身放到凳子上。許延閉了閉眼睛,輕聲問:“黃阿姨是怎麼……菱菱呢?她還好嗎?”
“狂犬病,十多年前被狗咬過,上星期突然發病。”封毅動作停了停,回身看著他:“菱菱,被鎮上公安局帶走了。”
“你說什麼?!”許延肝膽欲裂,上前猛揪住他:“為什麼!你說清楚!”
“延延,延延,你冷靜點。”封毅抱緊他:“黃阿姨是狂躁型狂犬病,發作的時候很痛苦,送到鎮醫院隔離,菱菱探視的時候,她要水果刀,菱菱,給了她……”
許延眼前一黑,驀地天旋地轉,咬著牙強迫自己深呼吸,拚命冷靜下來:“公安怎麼說?她還未成年,要負刑事責任嗎?什麼罪名?”
“她滿十四了……故意殺人罪。”封毅拍著他的背:“別太擔心,我托人去問過,她這是特殊情況,又沒成年,會從輕量刑。”
許延淚如泉湧,那個美好得像天使一樣的小姑娘,那個從小就跟前跟後,乖巧頑皮,自己寧願挨罵也要幫她扯雞毛的女孩;那個為他貼窗花,教他糊燈籠,跟他一塊兒采梅花,背著他苦苦哀泣,然後把眼淚藏在雪地裏,不讓他煩心的,至親至愛的家人……
封毅抱著他,輕聲說:“不哭,延延,這兒現在都得靠你撐著,堅強點,過去看看許叔叔吧。”
“嗯,”許延擦掉眼淚,深吸口氣:“我爸情緒怎麼樣?”
“放心,許叔叔沒事兒。”封毅跟他一起出去:“你別忘了,他是個,軍人。”
“嗯!”許延心中劇痛,直視著封毅:“哥,這兒有我,你快上學去。”
“好。”封毅握住他的肩,輕拍一下:“我下課就回來。”說罷匆匆出了院門。
許延轉身回屋,家裏的擺設一點兒也沒變,跟從前一模一樣。木質樸拙的長條沙發,帶著個結疤的扶手上油光錚亮;鋪著半舊格子布的圓飯桌,安靜而整潔;桌麵上那套蘭花細瓷茶具,還是自己上次帶回來的。黃阿姨當寶貝似的供著,天天都用軟棉布細細擦拭一遍,擦完給他爺兒倆泡上好茶,自己在旁邊做著針線活兒,帶著笑臉兒聽他倆嘮嗑……那年冬天,真的,好暖和……
揭開裏屋的繡花簾子,許剛沉沉的鼻息自床鋪上傳來,是房間裏唯一的聲響。許延輕輕走過去,坐在床沿上,僅僅大半年,父親的頭發已經盡數花白,往日黝黑結實的臉膛,瘦成兩道狹長的深溝,額頭上縱橫交錯的紋路,即使睡著了,也未能舒展開。
許延靜靜坐在床沿,直到窗外的光線開始昏暗,抽綿扯絮的鵝毛大雪緩緩飄墜,沾染了院子裏的葡萄架子,從縫隙裏漏下來,一朵又一朵,噗簌簌灑落地麵……
想到外麵抽支煙,一個姿勢坐久了,腿麻得不像自己的。剛輕手輕腳站起來,床上的許剛輕咳一聲,緩緩睜開眼睛。許延連忙坐回去:“爸,要喝點兒水不?”
“兒子?”許剛擰著眉,眉間的川字紋隨即像水紋般展開:“……回來了。”
“嗯,”許延握住他放在被麵上的手,輕喚道:“爸……”
“好,好。”許剛臉上蕩起輕微的笑,右手伸過來拍著他的手:“去外屋給爸倒杯茶吧,嗓子幹。”
“誒。”許延連忙站起來,到外麵給茶壺裏續上熱水,倒好端進來放在桌麵,伸手扶許剛。
許剛擺擺手,自己撐著床坐起來:“不用,今兒好多了。”說罷接過許延遞過來的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許延接了茶杯,放回桌麵,爺兒倆對坐著,一時竟無話可說。許剛看著床尾的白牆,微微點著頭,輕歎口氣:“兒子,甭擔心,你爸沒事兒。”說罷轉頭對許延笑笑:“人呐,誰沒個三災五難的。”
“嗯。爸,”許延低著頭:“您千萬要注意自己身體。”
“嘿,沒事兒,”許剛伸手一擺,放回床鋪上:“我還沒享過兒子的福呢,能有啥事兒。”
“嗯。”許延眼睛熱燙,握緊許剛另一隻手:“爸,以後我一定讓您好好享福。”
“嗬嗬,好兒子!”許剛摸摸他的頭:“好好念書,好好照顧菱菱,她是你的,親妹子。”
“我知道,爸。”許延心裏一抽一抽地疼:“我隻有她一個妹子,我絕不會讓她吃苦的。”
“好,好。”許剛應著,複又躺下來,聲音虛弱:“爸再歇會兒,你也回屋躺躺,別陪著,人看著,我睡不著。”
“嗯。”許延鬆開手,站起來,掀開門簾出去。
院子裏積了厚厚的雪,酥軟鬆化,潔白晶瑩,一絲痕跡也無。許延到棚子下的柴垛子上,抽了幾根柴火,回到自己屋裏,一根根塞進炕灶。
天全暗了封毅才到家,直接過來他這邊做飯。許延捧了飯碗進房給許剛,出來兩人對坐著吃完。屋子裏的火盆靜靜燃燒,無煙無焰,偶爾輕聲‘噼啪’,炸起一星半點鮮亮的火苗。
許延說:“哥,你回去複習吧。”沒多久就要高考了,為他家的事兒,封毅肯定忙壞了,不禁替他著急。
“不忙,”封毅笑笑:“待會兒給你爸紮了針,我再回去。”
“我爸的腰咋樣了?”許延問:“摔得重不?”
“不要緊,”封毅說:“那是老毛病,最近事兒多,本就累著了,天氣又冷,在醫院滑了一下,摔得不重,你別擔心。”
兩人又坐了會兒,許延收了碗筷洗淨,封毅取出個鐵盒,進屋給許剛的腰椎和腿部附近穴位施上針,讓針停留了幾分鍾,拔出來再墊上幹葉片兒。回身撚了幾撮錐形艾絨,點著頂部,隔著葉片兒慢慢熏灸,十來分鍾後,撤掉燒成白灰的艾絨,又拔了一趟火罐,才算弄完。
許延見時間晚了,推封毅出門:“哥,你快回去吧。”
“嗯,”封毅站在門口,不放心地問:“晚上要我陪你不?”
“不用,”許延微笑:“爸現在沒啥事兒,我一個人就行,你快複習吧。”
“好,”封毅掃了他屋子一眼:“炕燒上了?”
“嗯。”許延頓了頓,問:“哥,現在,能看到菱菱嗎?”
“恐怕不好辦,”封毅跺跺腳,看看他:“進去吧,我明天再托人問問,想辦法讓你見一見。”
幸好夏紫菱還在白河鎮公安局,第二天中午封毅匆匆趕回來,拉著他就跑。兩人急火火趕到鎮上看守所,封毅遞了支煙給值班民警,閑聊了幾句。那警察事先就打過招呼,叮囑道:“隔門說兩句就走,別耽擱,叫領導看見,我就得扒警服了。”說罷帶著他倆走進過道,指指一扇鐵窗。
封毅輕推他的腰:“去吧,我跟陳警官在這兒等著。”
“嗯。”許延快步過去,鐵窗內連張凳子都沒,夏紫菱完全脫了形,抱著膝、垂著頭,靜靜縮在屋角。許延握緊鐵枝,輕聲叫她:“菱菱,菱菱,哥來了……”
夏紫菱怔怔抬起頭,嘴巴動了動,像是叫哥,嗓子卻黯啞無聲,呆了半響,突然跳起來撲向窗口,神經質地抓住鐵條上許延的手,嘴巴一開一合,好半天才發出聲響:“……哥……”幹澀的大眼睛這才有了焦點,眼淚噼噼啪啪掉下來。
“你咋地……”許延反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喉嚨硬得幾乎說不出話:“那麼傻……”
“我沒殺人,哥,媽媽她,嗚嗚,她腦門兒都快撞碎了,牙齒咯咯咬窗戶,那聲兒……嗚嗚,全咬掉了還在咬……哥……哥……我不忍心我媽遭罪呀……嗚嗚……”夏紫菱泣不成聲:“我看不下去……我看不下去……哥……她是我媽呀……”
“哥知道……哥明白……”許延握緊她的手:“菱菱,別說了,別想了……”
夏紫菱攥著許延的手,像攥著棵活命的稻草,眼睛仿佛兩個無底黑洞,渾身簌簌發抖,慘白著臉呢喃:“哥……我怕……我好害怕呀……我是不是也要跟著媽一塊兒去了……以後再也……嗚嗚……再也見不著哥,見不著爸了?!”
“別傻,菱菱,你還小,安心呆著,不會有事兒的,知道不?”許延淌著淚安慰她:“千萬別瞎想,以後,哥接你回哥家去,哥還買好衣裳給你穿,啊。”
“嗯……嗚嗚……”夏紫菱抵著鐵欄,哭得抬不起頭來。
說了沒兩句陳警官就著急地催,許延探手進去摸摸她的頭:“菱菱,哥先走了,由機會就來看你,記住,別瞎想,知道不?”
“知……道。”夏紫菱鬆開手,捂著臉靠在旁邊牆壁上。許延狠狠心,掉頭走出通道。
兩人謝過陳警官出來,慢慢走向軍車,才一晃眼功夫,天上又下起了雪。北地的冬天如此素淨遼闊,連天的雪花漫無邊際,在視野裏紛飛飄散,美得如幻如真……隻是,這美景裏,沒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