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垠的雪野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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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少文哪兒領教過這等疾言厲色,尤其是少言寡語的許延,當下驚得呆住,掉頭撲進李老太懷裏嚎啕大哭:“奶奶!奶奶!他欺負我!”
    李老太忙不迭摟緊寶貝孫兒,抬頭大聲嗬斥許延:“許延!平時你不照顧少文也就算了,今天還凶他?!當著老人麵就敢這樣放肆?太沒教養了!”
    許延咬牙說:“奶奶,他剛才說什麼您也聽見了,誰沒教養您心裏比我更清楚。話我不計較了,籃子讓他還給我。”
    “嗬!計較!”李老太本就護短,這下更加火冒三丈,衝口說:“你一個外姓人占著李家房子,我們跟你計較過嗎?李家克扣過你?你敢質問我?!說你一句就強嘴,不是缺家教是什麼?!”
    許延沒想到平時一副莊重嘴臉的李老太,真能說出這等蠻橫無禮的話,氣極了反倒冷靜下來,慢悠悠說:“奶奶,您說的李家,有我媽那份工資養著,買新房的錢裏,我們出了賣舊房子的錢。即使我媽沒錢沒工作,李叔叔是她丈夫,十八歲以前他有義務撫養我。您過去是國家幹部,不會連這都不知道吧?”他冷笑一聲:“還有,您說我不算李家人,那我的教養問題,輪得著您操心嗎?”
    “你!你!你!”李老太蹭一下站起來,手指點點氣得打哆嗦,本以為嗬斥一頓許延會害怕,沒曾想竟讓他給堵得理屈詞窮。正僵持間,客廳門開了,李國平和尹心玥雙雙到家。
    李國平是個孝子,見李老太氣得打抖,立刻上前扶住,著急說:“媽,您怎麼了?快坐下,別氣壞了身子。”
    尹心玥也過來拉住許延:“延延,你幹嘛?!”
    李老太見兒子到家立刻歪到沙發上捶胸頓足,加油添醋狠告惡狀。許延待要分辨,卻被尹心玥製止:“你等奶奶說完再說!”
    李老太好不容易告完了狀,轉向李少文,公正無私地說:“少文,把籃子還給你哥,他不敬老愛小我是不敢管了,你可別給我學壞。”
    李少文沒想到大鬧一場竟然還要他還籃子,連奶奶也不幫他,立刻怨氣衝天,衝進房裏拿出籃子一把摔到地上,跟著一腳踢飛:“還就還!破爛玩意兒,誰稀罕!”
    許延眼睜睜看著那籃子重重砸向地麵又直飛上房頂,再慢鏡頭一般跌落地麵、分筋錯骨,胸腔立刻痛不可當,那一腳仿佛直直踹進他心窩口。那個嬌嫩潔白的小籃子,是小毅哥剝了多少根細柳枝兒,擠出多少休息時間細心為他編起來的?怕他紮傷手,又花了多少功夫打磨得不帶一根細刺兒?
    許延慢慢走過去,小心揀起地上散架的殘骸,輕輕捂在胸前。耳邊李國平對李少文不痛不癢的責備;尹心玥訓斥他為了個籃子跟老人幼弟鬥氣不懂事;李老太假意勸解的虛偽;小保姆阿青的冷眼旁觀,這一切仿佛對他都失了意義,也不想再分辨。
    尹心玥見他不吱聲,以為他心有悔意,緩下聲氣說:“延延,快跟奶奶道歉,保證以後不再犯了,請奶奶原諒你。”
    許延心裏竟然悠悠笑了下,直直站起來麵向她,輕聲說:“媽媽,我們平時沒多少時間相處,但我以為,對我的品行,您至少是了解的。”說罷不等尹心玥反應,開了房門走出去。
    尹心玥吃了一驚,想不到他竟會摔門而去,不由窩火。許延一直是個和順懂事兒的孩子,今天反應這麼大,心裏也知道他定是受了委屈。但在婆母丈夫麵前,總得先給老人留麵子,所以才厲聲教訓他幾句,打算事後再安撫。清官難斷家務事兒,尤其像他們這種半道兒上湊合過的,總得有一方容讓著,不然哪兒過得下去呢?許延怎麼這麼不體諒她呢?
    尹心玥煩躁地回房放下包,換了衣裳出來,客廳裏李少文仍在得理不饒人的哭鬧。全家人圍著那個寶貝疙瘩手忙腳亂,自己兒子非但沒一人哪怕口頭上擔心過問,李老太還不時說句風涼話,李國平竟也不表態。尹心玥突然感覺不平衡,想到許延方才那句失望至極的話,和眼裏沉重的哀傷,越發內疚後悔,這才開始擔心許延,她匆匆又披上外套到小區裏找人,卻哪兒還有許延的影子?
    街頭人流擁堵,商場店鋪張燈結彩、掛紅披綠,飄出一陣陣歡快輕鬆的賀年歌謠,充滿節慶氣氛。不少人一家老小全體出動,喜笑顏開地提著滿手年貨從他麵前走過。許延隻覺冷風徹骨,直往脖子裏灌,他豎起領子徘徊踟躕,無法排解滿心迷茫。
    長久以來的寂寞孤單,這兩年的苛待冷遇,他都咬緊牙關捱過,隻為不想給尹心玥增添一絲煩惱。待到今天遭逢這等侮辱謾罵,尹心玥竟連一個辯駁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不僅如此,還當場訓斥他。別人如何他至多氣憤不會難過,自己母親的曲解打擊卻讓他無法不心冷傷懷。道歉?!許延冷笑一聲,忽然感覺自己的委曲求全、忍氣吞聲,竟是如此可笑,如此可憐,如此不齒。
    許延握緊大衣口袋裏那斷裂扭曲的柳枝,一陣錐心劇痛,銳利的木刺紮破指尖直刺心尖。那一條溫情脈脈橫跨記憶的白沙河,那娉娉婷婷淩波照水的青青楊柳岸,葡萄架下恬靜溫馨的小小庭院,黃阿姨慈愛的笑臉,夏紫菱臨別的眼淚,許剛匆匆趕往學校時疲憊的身影……還有小毅哥,他的小毅哥……那一低頭憐愛溫柔的輕吻,那千言萬語說不盡的關懷。
    許延忽然急急奔跑起來,那沉重的心髒仿佛頃刻飛躍起來,穿街走巷的寒風也不甘寂寞來助興,吹得漫天煙花飛舞,剛才那些紮眼的街景,此刻竟是如此喜人歡暢,就連路人丟棄的各色垃圾,都搖身一變可愛可親,齊齊興奮地歡呼著:過年啦!過年啦!
    許延跑著跑著突然輕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哽咽起來:媽媽,對不起。他邊跑邊想:我到了立刻讓爸給您拍電報,您就為我擔心兩天吧,兩天就行……
    許延本以為那麼晚不會有直達白河鎮的列車,想買了明天的票就去丁瑉家擠一晚,不想春運期間竟然加了班次,半小時後就有一趟。幸虧自己平時錢包隨身帶,許延欣喜若狂,搶過車票零錢對驚愕的售票員連連傻笑,飛快地跑進站台,直到踏踏實實走進車廂,狂跳的心髒才漸漸平穩下來,仍舊控製不住地突然歡笑出聲,也不顧其他旅客怪異的目光,別人瞪他一眼,他還立馬跟人笑回去。
    沒有座位,許延後來找到個車廂中縫的空地坐下來,半夜兩、三點才瞌睡著,夢境裏忽爾是二〇五的晚霞,忽爾是尹心玥的目光,紛繁蕪雜,根本沒睡好。早上被下車的乘客吵醒,睜眼一看,列車竟已出省,天也大亮了。沿途小站卸了客,火車又哐啷啷啟動了,出了站台,一片白茫茫大地直撲眼底,嚴冬的荒原展露出寬闊厚實的胸膛,坦坦蕩蕩,廣闊無垠,粗獷而又健美。
    就像北地獷悍野性的漢子,不加雕飾,卻是真正的男人,血性的兒郎。像許剛,封毅,像二〇五那些個響當當硬朗剛毅的戰士們。不說曉風殘月,不屑顧影自憐,隻用兩肩血肉,錚錚鐵骨,一聲不吭撐起天地間所有重負,這樣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誰能夠不激賞,不沉醉?
    許延壓抑著心底的狂潮,一陣翻江倒海的震撼,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狹隘與渺小,在包容一切的大自然麵前,人類那種與生俱來的敬畏之情擊中了他,也感悟了他。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真是曆世通行的真知灼見,驚歎之餘,心中那股鬱鬱不平的怨氣,也隨著眼前廣袤曠寂的土地沉靜下來。抱怨小人排擠,不如自己爭氣,隻要能吃苦中苦,何愁不為人上人!
    許延再不焦躁,買了車上的礦泉水漱了口,再打個盒飯吃下去,一路欣賞著雪景,跟隨搖搖晃晃的長途列車,徐徐進入白河鎮地界,直到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荒涼車站躍入眼簾,平靜沉穩的心才又再度激跳起來。許延隨著客流走下站台,終於回來了,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這個遙遠荒寂的山溝,這個魂牽夢縈的車站,將會是他永遠無法不為之動容的所在吧?
    許延看了看表,匆匆向站外走去,已經下午五點,不知道還有沒有回二〇五的軍車?他左躲右閃地跑起來,卻一點兒也不擔心,二十裏雪路罷了,許延微笑著想,即使爬,我也要爬回家。
    “延延……”那一聲溫柔的呼喚是誰?那沉穩中流露深情的嗓音是誰?那隻握住他冰冷指掌的有力的手,那身披軍大衣的矯健高大的身影,那挺直的脊梁,那英俊的眉目,那和白雪一樣絢爛的潔白牙齒,那能夠化雪融冰的溫暖微笑……
    許延僵立不動,頃刻間竟連呼吸都被奪去,他怔怔看著他,沉溺於眼前的一切,隻怕一眨眼,那個人就會消失,就會從此不見。僵硬的手維持著那個姿勢再不敢握緊,怕握住的又是無數個暗夜裏自己陰涼的手心,從指尖到掌心,那短短的數寸空間,竟仿佛凝固著可以令天地顛覆的最混亂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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