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樣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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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吉它開始輕輕地撥動,夜便飄渺成一幅綿長的黑紗,在那紓緩淒清的低沉弦樂中徐徐展開,綿綿無絕的思絮纏繞如夢境,如浮雲過眼,亦如濤生雲滅,從心頭輕輕牽扯起無窮的憂傷。那晚的琴音久久不散,那晚的月色勾動肝腸……
淚是熱的,夜是涼的,心,是彷徨的……伸開的五指卡不住時日的飛逝,刹那的相逢耗盡幾千個日夜的蹉跎……許延推門出去,靠坐到院牆邊兒上,牆很硬,地很涼,就像四歲那年一個人呆坐一天的屋角。頭頂是沉默的天花,身周是寂靜的四壁,左手跟右手玩遊戲——樂此不疲……一個人對著鏡子講笑話——有聲有色……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夜露浸潤發梢,直到月輝收幹淚跡,直到那雙溫暖的臂膀再次攏上他的肩頭……被單輕輕覆上來,房門慢慢被拉上,院子裏的腳步越去越遠……眼簾沉重地闔上。
許延睡到日上三竿,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穿越明亮的玻璃窗,斑斑點點地撒落在床鋪上。許延伸手接住,再握緊,握住了自己的手心。
院子裏靜悄悄的,洗過臉,刷完牙,吃了早飯,許延想起昨天黃麗萍念叨,今天要收花生,便從牆上摘了頂草帽扣在頭上,沿著屋後的泥路慢騰騰走。熱氣在帽簷兒下蒸騰,許延覺得頸子發僵,喉嚨幹疼,想是昨晚吃了風寒,又不想回屋呆著。
他家自開的坡地不遠,就在後山邊兒上,黃麗萍閑不下來,種了兩壟花生,一壟紅薯,苗子都照管得肥綠壯實。才到地邊兒,夏紫菱就抓著兩嘟嚕花生跑過來:“哥你來了?跟咱們一起拔花生吧!晚上煮鹽水花生吃。”
黃麗萍數落她:“死丫頭,活兒不好好幹,就記著吃!”說罷對許延說:“延延你別搭理她,看曬出病來,城裏嬌生慣養的娃兒,吃不得這苦。”
許延一聽就笑了:“姨,瞧您說的,我哪兒有那麼嬌慣。再說,曬太陽對身體好,您看菱菱,膚色多好,紅紅白白、健健康康的。人家外國人呐,還專門遠巴巴跑去海邊躺著曬,管那叫日光浴。”說罷使陰力拔出一嘟嚕花生豆,敲幹淨浮土,問:“姨,這花生苗還要?”
“日光浴?還有這說道?我看那是吃飽了撐的。”黃麗萍快言快語地說:“有那功夫,還不如種塊地。”她摘下花生豆扔進竹筐裏,把剩下的花生苗攏到地邊兒上:“有用,一會兒給封毅拿去農場,曬幹了鍘碎做飼料。”
“小毅哥怎麼總跑去農場啊?”許延一早就發現封毅家裏沒人,平時也是一大早就去農場,等他回來自己才起床:“也不嫌累。”
“他得把活兒忙完好進山,”黃麗萍說:“每年放假,他都跟沙壩村的獵戶跑幾趟山。這次碰上你回來,他沒去。這八月裏最後一趟,算日子,差不多了。”
“跑山?!”許延詫異地問:“跑山幹嘛?他平時套的野物都吃不完。”
“你這孩子!”黃麗萍笑了,正待說話,就見封毅從甘蔗地裏跑出來:“小毅呀,都給你碼好了,找個車子來推吧。”
“好勒,謝謝阿姨。”封毅笑道,拗斷手裏兩根細甘蔗,遞給夏紫菱和黃麗萍各半根:“潤潤嗓子,還不大熟。”
“有汁兒就成,正想歇歇。”黃麗萍接過甘蔗,拿手捋了上麵的白灰,去山邊樹蔭下乘涼,招呼許延:“延延也過來歇著吧。”
夏紫菱熬不住熱,緊跟著也偷懶跑過去了。許延兀自從酥鬆的泥地裏拔起一串串花生:“我不累,待會兒。”
“延延,”封毅靠近他問:“你,吃甘蔗不?”
“不吃。”許延撅著屁股擰開頭。
“那,喝水不?”
“不喝。”
“那咱們去樹蔭下歇歇?”
“要去你自己去。”
“……延延,”封毅蹲下,抬頭看他:“你怎麼了?”
許延抬起頭:“你哪天進山?”
封毅一怔:“……後天。”說罷皺皺眉,抬手撫他的額:“你不舒服?臉都發青了!”
許延心裏一鯁,拍開他的手:“你別管,你進山去。”
“……延延……”封毅低下頭,過了半晌,彎腰拔起了花生:“我幫阿姨拔,你回去歇著。”
許延操起一掛花生苗,連泥帶土往他身上砸:“愛拔你拔去,我歇著就歇著!”說罷甩手往家跑,跑到自家院牆下轉彎兒,遠遠一看,封毅還在那兒鞠著腰拔花生,越發地氣惱,熬了五年多才山長水遠地趕回來,這家夥竟然說走就走。
本來就傷風,大太陽一曬,許延回家不久就開始發熱,腦門上油潑火烤一樣燒,中午飯也沒能起來吃,昏昏沉沉在床上賴著,把黃麗萍急壞了,趕緊帶他上醫務室打了支退熱針,下午有了起色,一碗小米稀粥才沒情沒緒灌下去,喝完又回屋裏躺上了。
封毅端了碗石螺湯進來,摸摸他額頭,皺眉說:“是昨晚涼著了吧?上午怎麼還去曬太陽呢?”說著去扶他起來:“來,喝點兒湯,這湯下火,喝了嗓子舒服。”
許延一巴掌摔過去:“滾開,跑你的山去。”說罷躺回床上扭身對著牆。半晌之後,聽見封毅走出去帶上門,越發氣得頭昏腦脹。桌子上那碗湯還在冒著熱氣,許延猛地坐起身,想去摔碗,手指碰到熱乎乎的碗沿兒,最終沒舍得,怔怔地掉了幾顆淚,泄氣地躺回床上,又翻騰了好一會兒才迷糊過去。
睡了大半天,全身骨頭疼。許延傍晚時候端了張小板凳,坐在院子裏看黃麗萍洗花生。夏紫菱詭笑著問:“哥,你跟小毅哥哥吵架啦?”
“胡說。”許延不理她。
“嘿嘿,我都看見了。”夏紫菱咯咯笑:“你上午拿花生苗砸他,你倆為啥吵嘴呀?”
“說了沒有!”許延一拍她:“做作業去。”
“哼!不說拉倒。”夏紫菱撇撇嘴:“趕明兒我問小毅哥去。”
黃麗萍從水槽邊笑著抬頭:“你哥是生小毅要進山,不陪著他玩兒的氣。”
“本來就是,那山有啥可進的!”許延憤憤地說:“我多久才回來一次啊,他跑了都沒人跟我玩兒了。”
“唉……”黃麗萍低頭搓著簸箕裏的泥花生:“他不進山哪兒成啊?學費誰給他繳?”
許延一怔:“學費?那不是封叔叔繳?”
“你回來這些天了,見過你封叔叔幾回?”黃麗萍歎口氣,撩開腦門兒上垂下來的頭發絲兒:“封毅這孩子,難為他熬啊。”
“他,他咋了?”許延著急地問。
“你不知道?”夏紫菱立刻賣情報:“封叔叔得了矽肺病,還成天抽煙喝酒賭骰子,到寡婦屋裏廝混,連天連夜不著家,煮好飯還得小毅哥去喊他。”她翻著白眼兒說:“哼,哪兒有這樣兒當爸爸的。”
“菱菱!”黃麗萍厲聲嗬斥她:“死丫頭片子,回你屋裏做作業去!字兒沒認得兩個,舌根子倒嚼得利索。”
“哼!”夏紫菱悻悻地跑回屋。
“姨,怎麼會這樣兒?”許延驚詫地問,上次回來封叔叔還很顧家的,雖然偶爾打兩下老婆孩子,也沒其它毛病啊。
“封叔叔早幾年得了病,就開始混日子喝酒。家裏靠部隊上那點津貼勞保過活,幸虧你李阿姨勤儉,日子還過得去。”黃麗萍說:“後來你李阿姨一歿,更淒惶了,擔子都落到小毅身上。可憐了那娃兒,才那麼大點兒,別人家裏還當寶貝似地捂著揣著。”
“李阿姨……”許延心裏發酸,又想起那張慈愛的笑臉,想起她在屋前屋後,興興頭頭忙活著的身影。
“好人不長命啊,你李阿姨那麼要強的人,在床上癱了兩年多。老封撒手不管,隻靠小毅一個男娃娃每天把屎把尿擦身揉背,背去醫務室紮針。”黃麗萍說著紅了眼圈兒:“她總跟我念叨,不如一頭碰死了幹淨,都是封毅跪在地上求她斷了那念頭。我還以為,看在這麼個孝順兒子份上,她能往開裏想,誰知最後還是偷偷喝了藥。”
許延愣怔不語,這些他都不知道,他壓根兒不會想到,封毅不是成天跟他笑嘻嘻的嗎?
“幸好封毅那孩子爭氣,活兒幹得漂亮,二〇五農場裏的活兒他包了不少,學習也頂尖兒,學校才給他減了一半學費。”黃麗萍接著說:“延延,你不該怪他,這次等你回來,他都誤了兩趟山了。小毅隻能靠寒暑兩個長假,進山挖點藥材,打些稀罕野物兒,才能籌出學費。就那也是求爺爺告奶奶,不然他一個半大孩子,再能幹,也不能跟那些壯漢子分份子啊。”
“學費很高嗎?”許延急急地問,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壓歲錢:“子弟學校是部隊的,學費要多少啊?”
“光學費就簡單了,要不是封毅死活不肯拿,咱們家早幫他墊上了,”黃麗萍無奈地說:“你李阿姨治病借了不少債,封叔叔又好賭,簡直就是個黑窟窿……唉,不說了!”黃麗萍抖抖簸箕,笑著說:“延延胃口好點兒沒?姨給你煮鹹水花生,剛刨出來的花生豆,煮熟了剝殼兒吃特別養人。”
“謝謝姨……我先去睡會兒。”許延垂頭說,心裏一陣陣酸痛,站起來慢慢挪回屋子裏,坐在床沿兒上發愣。從前隻覺得自己寂寞孤單的童年夠淒涼的,卻沒想到封毅的生活更辛酸。自己回來就顧著拉他玩兒,竟然沒發現,不但什麼忙都幫不上,還一勁兒跟他犯強撒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