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1 驟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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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倚身樓欄,凝望那一輪紅日升起,白雲就會微笑。
白雲是個女子,年方十八,如花似玉,脂粉蘭香,一舉手一投足,盡是優雅迷人的風度。然而即使她已這般美好,在觀月樓中依然不是頭牌。觀月樓的頭牌喚作月曦的,身材高挑,比樓裏的其他姑娘足足高出半個頭,勾眉如黛明眸善睞,樓裏再挑不出第二個有她這般動人的容貌的,至於詩詞曲賦歌舞,但有觀者,無不歎服。
月曦來到觀月樓不過一個月,卻已經街知巷聞,每晚來捧她場的客人絡繹不絕。不止那些貪婪好色的老爺公子們,假扮斯文的官人書生們,就是那日來的某位老爺的夫人,在見到月曦之前叫囂著要教訓勾引他夫君的狐狸精,在見到月曦時卻愣愣地說:“天呀,這樣的女孩兒,我看了都愛……”
有不少人想為月曦贖身,可是月曦卻著了魔一般拒絕了所有人,她總是勾著嘴角無聲淺笑,似乎在等一個她眼中的良人出現,又似乎是對世人的不屑。
怎生的如此好皮囊?——白雲在想到月曦的時候總忍不住感歎一番,同是紅塵淪落人,差別居然這麼大,即使嫉妒即使不服氣,白雲像其他觀月樓中的姑娘一樣,根本不敢去挑戰月曦的頭牌地位。
白雲在觀月樓眾多的姑娘中是很出色的一個,但自從月曦來了之後,她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客人了。沒有客人的日子是舒服的,可以早早睡下,早早醒來,然後坐在觀月樓門樓的二樓,倚靠著樓欄,等待那一輪紅日慢慢升起。
“又在這裏看日出?”背後響起月曦特有的富有韻味的聲音。
白雲淺淺轉頭回去,便看見月曦站在那裏,晨光籠罩在她修長的身體上,勾著淺笑的麵容,美的像一種幻象。
“日出有什麼好看的?”她走過來,很隨意地坐在白雲身邊。
白雲站起來,用不夾雜任何情緒的冷淡口氣說,“沒什麼,隻是無聊如我,看看而已。”話盡於此,轉身便往下樓的地方走去。
“你,討厭我?”身後,月曦的聲音,尖銳如刀劍相擊。
白雲停了腳步,“我,跟所有的人一樣,很喜歡你。”她很坦白,過分的坦白卻像在譏諷。
“那你,坐過來說說話?”月曦不以為意,反而對她發出了邀請,而美麗如月曦一般的人,誰人能夠拒絕?白雲轉了回去,坐在月曦身邊,平靜的麵容看不出思想。
“我來這裏之前每天都看日出。”月曦自顧自地說起往事來。
“哦——”
“多年之前,有一個妹妹,總是拖著我陪她看日出。”
“哦——”尾音被拖得很長。
“所以,當我知道你喜歡早早來這裏看日出,我便有點喜歡你。”
白雲淺淺笑著,沒有做聲。
“你,嗯,總是這般笑容,溫和卻似乎可以拒人千裏。”
“是嗎?”
“其實,你可以話多一點,笑容呢,再,嗯,再大一點,你笑起來會是很好看的。”
白雲眉眼間那點淺笑也消失不見了,“在觀月樓,我笑不出來。”這樣的話也並不意外,從白雲出現在觀月樓,從白雲正式掛牌接客開始,她便是這樣淺淺笑來,溫和卻拒人千裏。
“我聽說,青姐答應你,隻要有五千兩銀子,就讓你贖身?”月曦的問題乍然而直戳白雲心窩,白雲定定地看著望著月曦,“那不過一句戲言,我這輩子都別指望贖身,我終要老死在這觀月樓。”白雲的聲音聽起來波瀾不驚,若不是她正定定地注視著月曦,月曦還以為其實她並不在意呢。月曦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卻忽然一個字都想不起來,她眼前這個十八歲的白雲,有著八十歲的老人都沒有的萎靡和絕望。這樣的白雲與看日出時的白雲是不同的,當麵對初生的太陽,白雲的周生似乎都染上了富有生機的紅色,她依然平靜卻讓人覺得她神采奕奕,生機勃勃。
這一次聊天似乎並沒有增進月曦與白雲的友誼,白雲依然淺淺笑,溫和卻拒人千裏;白雲依然常常坐在門樓的二樓欣賞日出,寧靜卻富有生氣。
改變出現在一個不起眼的冬日夜晚——
觀月樓大廳之像往常一樣洋溢著各種香氣,暖暖地包圍著走進門來的每一個人;靡靡之音四下飄走,女兒柔柔的聲調,唱疏了客人的骨血;華燈冉冉,卻恰當地空出許多昏暗的角落,便有抱香滿懷的恩客樂顛顛地享受著,三不兩時便抱了美人上樓去了;而正對門的高台上正有一名女子踏著曲符慢舞。一切似乎都沒有區別,隻是高台前的小桌上正有一位獨飲的客人,眯著眼打量跳舞的女郎:女子柔腰細腕,衣袂翩翩,在高台上輕靈舞動,隻是那淡漠的麵容,仿佛藏了許多往事,又如同看透塵世種種——傳說中觀月樓的女子與別處是有些不同的,今日看來果真不假,一個小小的舞女居然有幽遠深沉的目光。
當日夜裏,高台上的舞女被殷勤的老板娘領入了一間房舍內,房中等著的赫然是那一位晚間坐在她對麵直勾勾地看著她跳舞的客官。
觀月樓偶爾是會有一些才情出眾的客人到臨,今日這舞女顯然是趕上了好運。那客人坐在桌前,優雅地端著一杯茶,見到她來居然客氣地放下茶杯站了起來,站起來才讓人發覺他的身形真是說不出的完美,玉白的絲質長衫,柔和覆在他身上,腰間用暗藍的腰帶隨意一紮,居然感覺不到輕浮,反而是道不盡的魅惑和華貴,他本來身材修長,被這質地柔軟的衣服裝飾起來,更是文質彬彬,斯文一派。
“姑娘看我還合您胃口吧?”斯文男子突然發音,那舞女驀然驚覺自己居然出神地打量客人許多時候,領路的老板娘不知何時已經走開,還體貼的幫他們關上了門,而自己無禮的注視顯然全部落入了客人眼中。她羞紅了臉,卻又忍不住偷偷翻起眼睛卻看他臉上的表情,不看還好,一看到客人那玲瓏精致的臉孔上一雙風情流轉的美目正取笑似地注視著她,她更加手足無措地臉紅起來,直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了。
“哈哈哈……”客人卻似乎對她的反應非常滿意,朗聲大笑起來,“都說觀月樓的姑娘不一般,今日看來倒也不假。”
客人笑夠了,便一步跨到她身側,勾了她的肩往屋子深處走去。觀月樓的房間,格局都是一樣的,進門一張小桌,繞過了,房間深處便是一張舒適的大床。
果然再英俊好看的男子也都是一般模樣,這客人直接領她坐在了床上。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呢?”客人把她柔若無骨的手捏在自己大掌中,男性手掌攜帶了欲望的高溫似乎會將她的手燙傷,而她卻一動不動地任他抓著,輕聲回答客人的問題,“奴婢白雲。”她垂下了頭,初次向客人介紹自己的情景再次浮現眼前——
那時的她應該還是很小吧,因為她總要仰頭去看那些客人的臉,她的身高似乎隻到客人的腰。她的第一個客人長得真是不敢恭維,大腹便便,滿是橫肉的臉上小眼睛一閃一閃,世故精明讓人不敢招惹。老板讓她服侍,她便跪在客人腳前,低聲說:“奴婢白雲侍候老爺。”而後一切快的來不及記憶來不及忘記,隻有疼痛仿佛穿越了所有時空般落在身體的某個位置,她尖叫流淚求救,直到再掉不下眼淚再喊不出聲音。
“小姑娘,我不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卻總是在想別的事情。”這一聲不悅地提醒讓她從疼痛的記憶中拔出頭來,她明白如果自己不把這個已經被她惹得不悅的客人安撫好,那接下來恐怕要受很多苦了。
她把臉上堆滿笑,“公子見諒,我是在想,像公子這樣的人,應該是會彈琴會舞劍的,不知道什麼樣的人能有福氣聽到公子的琴聲,能看到公子的舞姿。”
“嗬嗬,好聰明的女子,”伴隨著略帶譏諷的話語,客人鬆開了抓著她的手,而用這隻手勾起她的下巴。白雲年輕卻頹廢的臉孔上做出來的笑容雖不僵硬卻冷漠如雪,而這些落入客人眼中,竟扯得他心頭一痛。於是他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記住,我叫神嵐。”
客人的嗓音暖洋洋。女子垂著的睫毛動了動,她終於肯把眼光落在那個用手指挑著她下巴的男人。
有很多次,這些所謂的恩客都是這樣挑著她的下巴看她的臉,而後溫存的有,動粗的也有,這個象征著交易類似看貨的動作,讓她無數次地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在貨攤上挑胭脂的樣子,而這一次……
“喏喏,你又走神了。”客人再次提醒她。
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唉……”長長的尾音,似乎有無窮的含義,又似乎故意惹人心疼。
“算了,既然你沒心情,那我改日再來吧。”客人果真開門離去了。
留下白雲一人呆坐在床邊,下巴上還留著客人手指的餘溫,耳邊回蕩著客人說過的話,“記住,我叫神嵐!”
白雲怔怔半晌,而後卻勾著嘴角冷笑起來,“男人還有另外嗎?”譏鄙的語氣像是根本忘記不久前她差點被那個叫做神嵐的人迷惑了神智。
“男人總是有另外的。”月曦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她款款走近白雲,輕聲發問:“如果真的有人另外,你願意摒棄一切,跟隨他嗎?”月曦軟軟的聲調滲透著隱隱的關心。
白雲反問,“那你呢?”
月曦一愣,隨即莞爾,“我,在等一個人想起我。”她伸手撫摸白雲的黑發,美的好像幻象的五官似乎隱藏了些說不明白的情愫。
“神嵐,他說他叫神嵐。”白雲忽然說。
月曦又是一愣,定定地注視著眼前的白雲。白雲戲謔地望著她,嘴角勾著高深莫測的冷笑,而後薄薄的唇再度輕啟,“他說他叫神嵐。”把每一個字都咬的堅硬,她似乎在表達什麼,似乎在告訴月曦什麼,而月曦怔怔地注視她,恐懼慢慢地擠滿她的臉孔。
“他叫神嵐!”白雲故意再次重複,她向來怡淡而沉靜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肆意使壞的惡毒表情。
月曦終於忍受不住,逃也是轉身跳出門外。
白雲的冷笑更深了一些,隨即卻放鬆的神經,向後仰躺在床上。敞開的門,將清寒的風放進屋來,仰躺在床上的白雲一動不動,她的周身正漸漸冰冷下去,薄薄的衣料令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風的涼意。或許在她心底,這樣在冷風中放棄自己,靜靜死去,比沒有希望的活在觀月樓要好吧。
而她終究還是不能死去,她被老板娘青姐叫起來,說要趕緊再學一段舞蹈。原來是神嵐離去時留下一張圖譜,特地囑咐老板娘督促白雲練習,神嵐還說明天會再來。
神嵐留下的圖,紙張已經發黃,顯然歲月悠久,中間還有一段粘合的痕跡,說明這一副畫曾經曆了一番周折。“唉——”幽幽歎息之後,白雲提起袖來,按著圖譜上的圖式,練起舞來。踏足起式,旋身,彎腰,甩袖,躬身,每一個動作都做的完美,雖然是第一次練習,但白雲的動作卻是伶俐而嫻熟的,她甚至在看過畫幅之後便徑自舞起而不再去看畫幅。
舞練過幾次後,白雲便將畫幅收起,等著神嵐光臨驗收,然後一直等了好幾天,神嵐都沒有出現。第五天時,依例又是白雲登台跳舞——
已漸漸入夜了,觀月樓燃起華燈,暖上甜酒,打開門來迎接客人。今晚,依然是白雲來舞。
款款走上高台,做個慵懶的姿態,聽見悠揚而誘人的樂曲若有若無的滲出來,白雲淺淺轉身來,猛一聲驚人的鼓樂,客人被驚動,紛紛轉頭來看——便有一個白衣的女子,抖著著肩袖,踏樂來舞。
身如柔柳,衣如浮雲,轉,隱,藏,旋飛,居然隻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或快或慢地舞著,每一個動作都如行雲流水,美得讓人窒息——正是神嵐留下的畫幅上的舞。
“她怎麼就不肯漏個臉呢?”前次神嵐坐的位置,一個從來沒出現過的貴公子對侍立在旁的家人說。這位陌生的客人並不知道,看不到舞者尊容,正是這一支舞最高妙之處。
“公子怎的這次耐不住了?”那小廝居然徑直開起自家主子的玩笑了。
“……”他居然不再言語,默默地看著高台上那一襲純白如羽,少年的臉上靜默著思考的表情。
提手,欠身,挽袖,拂裙,指如潤玉,腰似浣紗,這定是絕代風華。樂引風流,舞暖人心,那女子的眉眼在衣袖烏發中若隱若現。再多飲一杯甜酒,再多賞一錠銀子,漫漫長夜居然飛逝而去。
當暮然驚覺大廳中隻剩下他一人在癡癡然欣賞女子的舞蹈,子時已過。女子的舞姿依然美妙,隻是力度似乎已難以為繼。客人終於發覺眼前的舞者已經累極,馬上喊停,並對白雲溫柔地說,“姑娘辛苦了,快來歇歇吧。”
女子舒了一口氣,從高台上緩緩走下來。
他終於看到了她的臉——嗯,真有點失望——雖然是很好看了,但是沒有想象中那種飄渺如仙的美麗,不過即使不夠美麗,他還是覺得很想一直看下去,那張臉,讓人看了感覺很舒服。她定是累了,極緩慢地走下來,額頭上一層薄薄的汗,眉眼間有灰度的落寞和無奈。一個小丫頭懂事地走上台階扶著她走下來,坐在凳子上。她選了一個非常好的位置,與他之間隔了一個凳子,既不顯得輕浮,又不至於疏遠。
“白雲見過公子。”淺淺垂頭,禮數周全。
“姑娘舞姿甚美,我竟癡了,害姑娘勞累了。”
“公子客氣了。”
他盯著她看,她在他的目光下沒有絲毫局促和靦腆,自己斟了一杯茶,飲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似乎什麼都不必說,如同仰望天空中的一朵白雲,隻靜靜的仰望,就足夠享受了。
“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白雲打破了持續的沉默,作為觀月樓中的女子,總是不能讓客人覺得冷落無趣的。
“的確,”“雲朵”說話了,聲音如雲,他很樂意回答“雲朵”的問題,“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這裏與家鄉恐怕差別很大吧。”
“當然,最大的差別就是,在家鄉許多年都沒有遇到像你一樣的女子,而我一到這裏就遇到你了。”
白雲垂首淺笑,“公子取笑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客人的眼眸星辰閃爍,真誠的情緒竟毫不掩飾地落在白雲身上,恰巧抬頭的白雲,看到他直白的目光,竟局促起來。觀月樓的客人,三教九流,每個人的眼神都深不可測,他們來觀月樓取樂,以女子為玩物,白雲亦像所有青樓女子一樣,虛與委蛇地應酬,恰到好處地取悅;乍見這般誠摯的目光,白雲居然找不到應對的方式。努力定定心神,白雲方才找到一句合場的話,“公子遠道而來,白雲理應盡地主之誼。不如公子隨我上樓,品嚐一下我珍藏的香茶。”
“莫不是姑娘的閨房?”客人毫不委婉地透露著渴望,這又讓白雲有些嫌惡,良家女子無數,但總有不少男人不安於家室,來觀月樓尋芳折柳。
白雲不答,站起身來,白色長裙搖曳墜地,施施前行,裙裾在腳邊悠悠地旋出水紋一樣的弧度。
門打開來,看見的是鋪著錦緞的桌子,以及陷入屋子深處的大床。別無他物,自然是青樓最普通的房間。客人有些失望,卻還是爽爽快快地笑出來,“姑娘的意思……”
“公子的意思……”白雲溫和地笑著,一如既往,隻是在波光流轉的眼底,深深的厭棄忍耐深藏。反正結局總是一樣,何必奢求際遇一個特別的男人呢?索性盡快完結這一場任務吧。
“既然姑娘都將我帶到這裏了,我也就不好意思推卻了。岩,到門外守著。”一直陪在身邊的家人點了一下頭,走到門外,並關上了門。
嘴角勾起冷笑,白雲將一身雪白的舞衣緩緩褪去,隻留下貼身的吊帶裙。
“我原想,舞如雲中浮仙的你,必然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原來不過如此!我怎好讓你失望!”他用力將白雲拉在自己懷裏,低頭去吻她的眉心,耳後。
白雲嘴角的那抹冷笑更加深刻,閉合的眼睛外,漂亮的睫毛在輕輕地顫動。這個看起來如同少年一般的人,手勁大的出奇,白雲在他的掌握下,動不了分毫。
“你是喜歡這樣的嗎?可是為什麼要將你漂亮的眉毛擰在一起呢。”客人停下過激的動作,取笑一般地發問。
白雲偷偷地舒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迎上客人閃亮的眼眸,“為什麼要停下呢?來這裏不就為這一刻銷魂嗎?”
“你是故意的。”客人詭鬼地笑起來,鬆了手上的勁道,而讓白雲舒服靠在自己懷中,“你故意這樣,是為了讓我看不起你嗎?你害怕我喜歡你,對不對?”他對此非常肯定,甚至為看穿她的小主意而得意洋洋。
“客官,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白雲對於嫵媚顯然無法詮釋到位,這樣的話如果換個人來說必然讓人覺得溫香軟玉,誘惑橫生,而白雲說出來,卻覺得世界一瞬便陷入了冰水中,悲傷撲頂而至。客人愣了一下,隨即尷尬地無話可繼。
於是,將那個像雲一般輕的白雲,抱在懷中,整整一宿。
東方第一道出現,他將睡熟的白雲安置在床上,悄悄地退了出去,匆匆離開了觀月樓。
白雲睜開眼,譏笑勾在嘴角,坐起來將衣服穿回去。推開窗來,迎麵來的冬風一瞬間吹醒了白雲的迷夢。不遠的街道上,昨夜那位傻傻的少年急匆匆地往東去了。陽光慢慢濃密起來,少年和家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後,如同鬼魅跟隨。
推上窗,一回身,卻看見月曦站在門口。
“白雲。”月曦軟軟的聲音下似乎有暗流在湧動。
“月曦。”白雲輕聲喚她的名字,等待著。
“呼,”月曦像下定決心一般長舒了一口氣,“白雲,我不會讓,不會,嗯,不會讓你搶走我的風光,不論是神嵐還是昨夜那少年公子。”
白雲難得地笑出來,“那你來搶啊。”她似乎理所當然的認為她已經搶走了月曦的風光。月曦眼光複雜地注視她,她想看到一個什麼樣白雲?而白雲又樂意讓她看到一個什麼樣的自己?
“白雲,你搶不過我的。”
“那就讓給你。”白雲懶懶地坐回床上,斜靠在床楣上,粉色的流蘇垂在她額前,搖搖蕩蕩,更稱出白雲白皙的皮膚和潔白的舞衣——世界上喜歡穿白衣的女子無數,皮膚白皙的女子亦有無數,可是,哪個女子能像白雲這般將白色演繹的這麼好?穿著白衣的白雲,好似一團潔白的雲幻化而成,純而飄靈,有些漫不經心,有些慵懶,似乎能夠拒人千裏外,又仿佛一舉手一投足都在呼喚他人靠近,看起來好像萬事皆不留心,細數起來又如同點點花落皆看在眼裏。很多年之後斯人遠去,而月曦還是不斷回想起這個模樣的白雲。
少年公子再來觀月樓,不過隔了三日。
這一次少年公子包了一間房,要白雲單獨作陪。
為客人倒一杯酒,白雲衣袖施施。“白雲姑娘沒想到這麼快我就又來了吧?”
“白雲從來不意外,觀月樓的生意一向很好。”
“哈哈哈——”客人爽快地笑起來,對身邊的侍從說,“岩,你先出去。”那位被喚作岩的男人凝了白雲一眼,垂首應是,然後出去了。客人一把拉過白雲。促不及防白雲一下子坐在客人腿上,上半身倚進了客人懷裏。
意外陡生,白雲隻是皺皺眉,安靜地待在客人懷裏。不故意親近,也不會身體僵硬,白雲坐在客人懷中,竟像坐著板凳一般自然。“讓我推測一下你的心思,”客人飲了白雲倒的酒,聲音潤滑,“你是厭惡了這樓裏的生活了吧?樓裏的姑娘都厭惡這裏,所以有合適的機會,都希望有良人為她贖身。你這般故作特別,也是希望遇到良人為你贖身罷了。”
“哎呀,公子一眼就把我看到底了呢!”白雲媚笑,故意將身體往客人懷裏蹭。
“哧——”客人譏笑,用力摟住了懷裏的女人。
“公子要為我贖身嗎?”白雲嬌媚的聲音酥軟甜膩,舞者柔軟的身體如蛇一般攀附在客人身上。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需要知道嗎?”白雲仰頭看他,溫和無害地笑,但看在客人眼中,那樣的笑容分明充滿鄙夷。
“我要給一個不知道我的名字的人贖身?”客人從容回答,少年的臉孔上浮現出練達的笑容。
“唉——”白雲歎氣,卻不像平日裏的沉悶,聲音裏有幾分挑釁,“枉我一腔希望全掛在公子身上。”
“為你贖身也不是不可,不過你總要記得我的名字才好。”
“你都不曾告訴過我。”假意的委屈,平添女兒嬌媚。
“叫我虹——”客人打橫抱起了白雲,然後將她輕放在床上,“美人如玉劍如虹的虹——”
“虹——”白雲的聲音拖得很長,表現得用了幾分心,“你當真要幫我贖身?”
“當然。”虹的手指修長白皙,正挑開白雲浮雲一般的外衫。
“可是,很貴呢。”白雲抓住客人的手,目光三分玩笑三分認真。
客人不以為意,笑問,“有多貴?家財萬貫夠不夠?”
“不夠,要富有天下才行。”白雲將“天下”二字重重咬出,目光裏五分挑釁。
“我便將天下捧來贖你如何?”客人分明年少的臉上,深沉的表情介於真摯和敷衍之間,竟分辨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
“好啊,”白雲爽笑,“嗬嗬嗬嗬……”笑聲卻哽澀沙啞如同遲暮老人。
客人勾起嘴角微笑,少年的臉孔竟露出一種洞徹的神情。
“公子,肖先生來了。”門外響起岩的聲音。一聽之下,客人竟動容坐起,“請肖先生稍等,我馬上來。”客人站起,背立床前,仔細理好衣衫,然後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白雲冷笑,揉著腰身緩緩坐起,將敞開的前襟合攏,粉嫩的手指將腮邊的碎發撫至耳後。對於自己的處境,還有誰比自己更清楚?一旦不再去做那些自欺欺人的美夢,便豁然洞悟:青樓女子遭遇良人的可能性是萬分之一。普遍情況是杜十娘遭遇負心郎君李甲。
不管是神嵐還是虹,甚至是月曦,在觀月樓驟然相遇,一轉頭,便是兩兩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