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驚嚇中，忽覺腹中一陣劇痛，麵色頓時慘白如紙。
    “快傳太醫和女醫。”和樂急忙吩咐宮娥，卻被邵槿陽一把推開。
    邵槿陽將我橫抱回寢房，我在驚惶與疼痛的漩渦中焦灼著，但殘存的一絲清醒還是悲哀地聞到了他身上甜膩熏人的香粉氣。
    “明凰，我不相信你會這般無情，不要自己孩子的生身父親。”他在我耳邊說道。疼痛已漫延至全身，我的思緒錯雜而渙散，辨不清他的語氣和心意，隻能用破碎的眸光凝著他的眼睛，找尋昔日的溫煦。
    我在劇痛中掙紮著，發絲散亂、嘴唇被(咬)出了血痕，模樣想必十分狼狽，因為邵槿陽已從珠簾外退了出去，站到翡翠屏風之後。翡翠冰瑩的光影將他的身形映得愈加風(流)俊逸，可我茫茫看著，隻覺荼靡謝盡。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以陛下為重，陛下若有半分差池，爾等全都……賠命！”這是邵峻第二次放狠話，第一次是替在皇城之外的父皇，而這次，卻是替在寢殿之內的邵槿陽，被失望中傷的我，仿佛連疼痛都變得空茫起來，心緒充斥著清醒的悲涼。
    邵峻在外間詢問和樂方才的情形，和樂全都掩了過去，隻說我閑談時突然腹痛臨蓐，而他身上的燙傷，是因我呼痛而感到慌張，失手打碎了茶盞。
    世間事變化萬千，他卻始終一如初見，和暖清樂的眉眼，挽住一脈溫情純澈的流年。
    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傻，母後不會去掌控別人的人生，也不會提出無理的要求。和樂願意照顧我，哪有什麼別的原因，就隻因他願意。
    “陛下、陛下，快醒醒啊！”女醫和宮娥焦急地喊著，可黑暗席卷而來，命運之輪仿佛要將我拽入深淵。
    倏地，窗外傳來一陣竹風鈴的聲響，輕靈婉轉的叮嚀，若和風沐雨、淺香沁心。溫暖的陽光融化了臉上苦澀的冰淩，我睜開眼睛，拚盡全力。他們用心和情，甚至是命才為我鋪就了這條女皇之路，我不能放棄。
    “哇……”
    “哇……”嬰孩的啼哭聲響成一片，我的思緒漸漸清明，卻在宮娥們驚喜的道賀聲中闔目睡去，想感受一下自己沉睡後的世界。
    “瘦些的是大皇子、胖些的是二皇子，別給弄錯了。”宮娥在囑咐宮女們。
    “大皇子我抱著，錯不了。他出生的時候陽光正照在金柱的飛龍浮雕上，龍睛格外絢目，這可是天子降生的祥兆。”邵槿陽似在哄逗懷中的嬰孩，但嬰孩的哭聲卻更大了：“哭聲也非常響亮。”
    “是呀，大皇子是將來的太子，人中之龍，啼哭聲定是與眾不同。”一年長些的女醫即刻恭維起來。
    “陛下睡著了嗎？那請瑾親王(邵槿陽說他不喜歡被朝臣稱為”皇夫”，遂讓我給了個親王的封號)到外殿歇息，兩位小皇子也抱給乳娘好生照料吧。”和樂在門外輕聲對女官說道。
    “怎麼，和樂公子莫非有什麼不放心？”邵槿陽蔑聲道：“你才該多加注意，在陛下的寢宮候了一整日，別傳出是非才好。”
    “你這孩子，為何會……變化得如此厲害！”邵峻痛心的歎息壓得極低，幾乎是不可能聽見的聲音，我在內寢卻聽得分外明晰，因為、正是我心底的啜泣。
    *
    “陛下，我遣人查過了，那個宮女曾是何太妃(之前的貴妃)寢宮的人，想必同皇夫說了許多挑撥離間的話，讓他心生誤解。”宮娥見我看著嬰孩愣神，怕我在憂傷中深陷，走過來好言相勸。她素來不喜歡邵槿陽，這麼說已經算十分讓步了。
    “他抱過二皇子了嗎？”我愀然開口，問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抱大皇子的時候，也會哄哄二皇子。”
    “這兩個孩子，除了哥哥瘦一點之外，長得多麼相像，他卻即刻能分出親疏，還能因為什麼？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疼愛。是啊，夫妻之情淡了，父子之情又怎會濃厚。”我摸著小兒子的臉頰，替他委屈。
    “陛下，要不我想法子處置那個宮女、”
    我擺擺手，側頭看向那架翡翠屏風，曾映著邵槿陽俊逸身影的地方，現下正映著自己微茫的苦笑：“人總是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那個女人挑唆固然可惡，但他選擇相信，才是可悲。”
    因為避嫌，孩子滿月之後，和樂才隨邵峻前來探看，而且，特意選邵槿陽在的時候(邵槿陽說怕擾我靜養，每天隻在日暮時來應個景)，以免他誤會。
    “邵大人，孩子的名字我取好了，叫”崢兒”和”嶸兒”。”我搖了搖兩個孩子的小手，微笑道。
    和樂在邵峻身後點點頭，也覺得這名字很合適，我們都欣賞邵峻的品行與才幹，這一路幸而有他的輔佐和陪伴，兩個孫兒的名字和他同邊，是一種寓意和紀念。
    邵槿陽原本心不在焉的神色即刻一沉，他之前和我說過，孩子的名字要同他有個諧音，最好用“暘”字：“孩子不隨我姓，名字總該和我有幾分相像。”
    我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沒有應聲，不想告訴他自己預備讓嶸兒姓邵(邵槿陽是邵峻的獨子，承襲香火之事邵峻雖然沒有提過，但我卻是有在思量的)，可他那冷傲淡漠的模樣，讓我的心已一寒再寒，不願即刻說出這決定來。
    “總說我變了，陛下變得又何嚐不厲害！”邵槿陽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邵峻連忙拽住他的胳膊，也被他抬手甩開。
    邵峻歉疚地看著我，和樂的目光也透著擔憂，我卻低頭逗弄搖床中的嬰孩，用撥浪鼓的聲響，蓋過他們父親離去的腳步。
    “陛下、”
    “邵大人寬心，這點小事無需介懷。”我淡笑如煙，眼神卻空茫起來。
    “可他這份怨氣是因我而起……”邵峻眉頭緊鎖，抱起崢兒哄了哄，又換了嶸兒抱著，一顆眼淚落到他的小臉上，因大人們都靜默無言，他被這“啪嗒”的聲響愣了愣，轉頭想找哥哥。邵峻遂把他放回搖床，他抓著哥哥的手，安心閉上小眼睛入睡。
    “他們兩兄弟雖然容貌相像，但秉性卻不同，將來互相依靠，不用受孤單之苦。邵伯父和陛下別擔憂過甚，反而影響了他們純然的兄弟情。”和樂不允許氣氛再黯然下去，開口打斷我們的思緒。
    “哦，小樂子說的是，對不起……”我緩過神來，向搖床裏的兩個小兄弟道歉，他們這般純澈可愛，我卻用如此悲傷灰暗的心緒去憂慮他們的未來。
    “和樂公子，你可以留下來做兩位皇子的太傅嗎？”邵峻歎了口氣。
    “什麼！小樂子你又要走嗎，為什麼？”我又驚又急，但伸出的手卻停了一停，沒有靠近。
    “是槿陽的錯，硬是給他牽了紅線，要他娶親，偏偏槿陽的表妹，又十分傾心於他。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還望和樂公子留在京師，別再遠行了，你祖父祖母年歲已高。”邵峻有些焦頭爛額，繁重的(國)事他遊刃有餘，冗雜的家事卻讓他力不從心。
     “邵伯父，我知道了。”和樂認真點頭，向邵峻行了一禮。
    “你若不答應這樁親事，我就傳出流言，說你和女皇有私。情，故意使計離間我們夫妻！”
    “同自己不喜歡的人共度餘生，所釀成的苦果，親王您不是很清楚嗎，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就是因為深受其害，才要讓你們深切體會！”
    我後來才從宮娥口中得知他們當時的對話，心疼和樂是怎麼做到連一絲煩鬱神情都不流露的，莫非他那和煦歡樂的模樣，是因為年深月久的習慣，形成了一張儀禮式的麵具？
    他見我感傷難過，深吸了口氣，將長埋心底的隱痛輕輕道出：“我爹當年赴沙場之前，和懵懂的我囑咐了一句話，要我一生銘記。他說”和樂，你的名字是我和你母親用心所取，是我們對你的疼愛和希望，即便生命停止了，這份愛和希冀也不會停，會一直在時光裏綿延，直到永遠。””
    “你叫這個名字，就要和煦快樂，才是對我們真正的懷念。”和樂微笑著撫了撫我的肩：“所以，明凰小公主，你叫這個名字，就是先皇和先皇後的掌上明珠，是名正言順主宰江山的女皇，要讓天下看到你的堅強和力量。”
    “……那小樂子會陪在我的身邊嗎？”
    “會啊，因為我希望女皇能和煦快樂。”
    然而，邵峻終還是沒能勸服邵槿陽。那晚，內侍匆匆趕來相報，說邵峻午後就造訪了邵槿陽的書齋，但父子二人閉門談了幾個時辰仍未談完，他們一直在廊下候著，聽見動靜聲越來越大，已然有爭吵之勢，不知該如何是好：“陛下，要不您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