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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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雲嫋嫋的煙霧從鏤空蓮花的香爐裏緩緩升騰,散成千絲萬縷的白線在空氣裏環繞作各種姿態,層層疊疊,縈繞不絕,濃鬱的龍涎香味被緊閉的門窗鎖在室內,並不覺醒腦提神,反而令人煩躁。
殿外一個尖銳的聲音喝道:“皇上駕到——”尾音拔高拖出。
幽閉的殿門陡然敞開,劇烈的日光如放了閘門的洪水一般傾瀉進來,讓黑暗裏的人不禁一皺眉,伸手微微擋住光線。
亞裏士身著黃黑龍袍,緩步進入屋內。他身材略偏瘦高,金鑲玉纏絲浮雲腰帶束在腰間,更顯細腰窄臀和精壯的上身。他少年登基,卻是跟隨先皇自十一二歲戎馬沙場,加上平日間並未疏於騎射武藝,雖不能跟武林中人相論,卻也算是個馬上皇帝。
亞裏士直直走入後寢,掀開如雲霧般堆簇的帷帳。
床上光線所不及之處,半躺著一個人。衣衫半解,斜斜掛在肩膀上,一側滑至手肘處,露出大片細白的肌膚,胸前雪中一點紅梅半遮半掩,說不清道不盡的風情。
但自脖頸到胸口布滿了青紅的痕跡,還有來不及消退的齒痕,種種皆昭示了前夜裏激烈的情事。
臉埋在石青色的散發當中,除了方才被光線刺激半睜開,過了片刻又閉上了,秀眉微蹙,睫如歌扇。這張臉極為清秀俊美,卻是個不折不扣男子的臉龐,此刻仿佛已然熟睡,卸下尋常的戒備,然而細看上去卻籠著一層疲憊,睡顏極不安穩。
亞裏士早知他已經醒來,見他閉眼也不點破,隻將不齊整的衣衫拉上來,蓋住微涼的肌膚,笑道:“這般睡也不怕著涼,染了風寒看你還敢不敢。”
卡妙仍舊閉眼。“皇上駕臨,恕微臣身上不適,未能接駕。”
亞裏士不答,拈著衣角的手貼上肌膚,滿意地看到他觸碰的地方因為突如其來的溫度而微微地戰栗。手掌順著肩膀向下摩挲開來,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用力,在雪白的胸前有些凶狠的揉搓。卡妙的眉頭皺得更緊,沒有出聲。
手臂突然繞道後腰,收力,卡妙被攬入溫熱的懷抱裏。
灼熱的氣息噴在耳廓上。“睜眼,看著朕。”
卡妙緩緩睜開眼簾,淡色的瞳孔裏映著幽暗的紅眸,冰冷裏燃燒著灼人的欲望。身上四處遊移的手伸進了他的褻褲,他本能一動想要掙脫,隨即被一個凶狠的吻封了口。
蛇一般滑膩的舌攻城略地掃蕩著他的唇齒,一陣暈眩之後衣衫已經被褪盡,他正一絲不掛地被緊擁在懷,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灼熱狠狠地壓製著自己。
激烈得令人窒息的吻終於結束,卡妙急喘了幾口,低聲道:“若陛下希望臣死,請繼續。”
亞裏士低低一笑,咬住他胸前的紅梅,道:“這不必擔心,你的身子,朕可是清楚的,昨晚是要不了你的命。”
胸前的潤濕和高熱讓卡妙不由自主地急喘起來,含混不清的唇齒間夾雜著嘶啞的低吟。這無疑更加刺激身上壓著的人。亞裏士啃噬著大片肌膚,手將卡妙壓進層層被褥之間,又一口咬住腰側。
卡妙承受著身下開山劈石般的撞擊,柔韌緊實的腰身被緊緊箍在那人的手裏,幾乎捏出了淤青。汗濕的臉上因為吃痛而顯出難見的迷亂,在施虐者的眼裏無疑是至上的誘惑。
然而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那雙琉璃一般的眸子如同兩口深深的枯井,沒有絲毫水汽的潤澤,深望進去隻有空蕩蕩的幽深。飄忽的視線掠過身上壓住的身軀,失神般看著頭頂密雲般的幕帳,仿佛透過淡藕色的輕紗看著另一個事物,抑或另一個人。
身體上所發生的一切仿佛都跟自己無關,他隻是冷漠地旁觀著,曲意迎合,一臉媚色,仿佛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而自己像坐在枯井裏守望著窄窄一方藍天,讓自己的神思就這樣飛走……
一場雲雨事畢,卡妙已然意識混沌,然而心底某一個地方卻清醒得近乎冷酷。
亞裏士把臉壓在卡妙肩膀上,轉頭咬住頸側,悶聲道:“所幸那個米諾斯已經死了,否則碰了你的,會比死痛苦萬倍。”
“陛下說笑了,碰了我的若都得下地獄,世上豈不是沒人了?”
胸口被凶狠的一捏,卡妙沒有防備,吃痛輕呼出聲,淡雅的眉尖緊皺。
“若真是如此,那朕會殺盡天下人。”
“跟朕說實話,那個天蠍少爺碰過你沒有?”
卡妙搖了搖頭。
“我聽說你一路伴他、照顧他,卿卿我我,好不快活,我當時真是想……”
聲調雖然沒有太大異常,卻無意裏變了自稱。
“我已經後悔了,不該把你送進‘夜行’。”
“陛下莫……”
“叫我名字。”
卡妙緩慢而堅定地搖搖頭。“陛下莫要忘了,當初卡妙是怎樣在朝堂之上苟且偷生的。”
“當初是當初,現下已無需擔心。登基之初,根基尚且不穩,將你送出去乃是情非得已,現在誰還敢在我眼皮底下對你不利?聽話,卡妙,別呆在裏麵了,回到我的身邊,可好?”
卡妙淡笑,道:“陛下以為,卡妙現在這副樣子,跟離開‘夜行’可有兩樣?陛下若是願意,便可直接將卡妙從‘夜行’中除名,鎖在深宮作個禁臠寵嬖,用不著我點頭答應。”
“你可是在怪我?你知道,當初要送你走,是你自己說要進‘夜行’,如今退出當然要問你的意思。”
“蒙皇上抬愛,卡妙受之不起。”卡妙漠然垂著眸,“陛下的一句話,便可決定臣下該如何自處。陛下一句話,臣就會爬上龍床等著臨幸……”
剩下的語句被粗暴的啃噬堵在唇齒內。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今天說過的話。”
後悔?
卡妙心裏輕笑。
笑得很冷淡。原本以為自己會感到無奈或者苦澀,但如今卻對此全無感覺。隻是心底一個人在放聲狂笑,笑得淚流滿麵,風度全無。
要退出眾人的視線,又要繼續作為一個有用的棋子,能夠遠離羽翼未豐的亞裏士的控製,夜行,不外是個最好的選擇。
雖幾次險些把命給賠進去,卻權且算是讓亞裏士徹底無暇顧他。
然而自己卻忘記了,從自己被送到未來君王身邊的那一天起,就沒有選擇了。這個樊籠,不是誰強加於他的,卻是自己給自己套上。
就像是長期被拘禁的人,牢門的鎖打開,卻依然不知道走出來。
自己所有的過往,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樊籠之中,他能夠去哪裏?
惟獨能夠盡力保全的,不外是以為臣者的功勳擺脫孌寵的身份。為了能君君臣臣,他算是把所有的賭注都押了進去。
到頭來,籌碼依然到了龍床上。手腕,權術,布局,精心準備的一切,依舊沒能讓君王敵過自己這幅身子的誘惑。
該踐踏的早已踏得粉碎。一夜歡合,能輕易抹去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所有。
無所求。不是真的沒有要求取的,而是沒有資格再求。
“不知陛下可否準我見一個人?”
卡妙著一席卷雲淡紋白衫,外罩了一件藍衣,頭發被兩個人跑前跑後打理,忙活了一陣,不鬆不緊用一個金鑲玉環束起,發梢柔柔垂在背心。
“主子可真是一表風流,難怪皇上愛極!”
卡妙看著銅鏡裏的自己。澄黃的鏡麵歪歪斜斜照出一個飄渺的人影。這樣一幅打扮,也算是伺候的公公有心,不似後宮男妾刻意修飾的妍麗模樣,倒很像當初初出江湖的自己,豐神如玉,目似朗星,站在遊船水榭邊就是謫仙人物。
就像,當初在園亭湖畔。
一彎幹幹淨淨的水。記得米羅是這樣形容自己的。
可惜這個沒有眼光的小子看走了眼。他不知道,世界上最髒的東西不是汙濁泥淖,而是看似清澈純粹,實則內裏齷齪。就像當初和米羅在山林裏看到的清泉,米羅不準他們喝,這種水表麵幹淨,其實所有腐爛的枯枝敗葉,附近動物的屍體,都爛成泥水滲到裏麵了,喝了輕則鬧痢疾,重則喪命。
到頭來,喝下這汪殺人於無形的水的,終究是這小子自己。
那個神采飛揚的,黯然神傷的,夜裏輾轉反側的,埋在自己頸窩裏哽咽的,米羅,已然死了。
而自己,也在米羅掉下山穀的那一刻起,一同離去。
並不是隨他而去,自己並沒有這個資格。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生出這樣的米羅。從血雨腥風裏一路拚殺過來,見識過人間修羅場,親友反目,兄弟成仇,卻能開懷磊落地和自己在一起,眼睛亮亮,話語溫柔:妙,別騙我。
庭院裏一樹桃花,光影破碎。明月如鉤,餘香盈袖。
看透世事,最後卻如同一個孩子。目光雖抹不掉淡淡的哀傷,卻清亮得令他不敢直視。
這才是真正的清泉。卻因為自己而幹涸。
“主子,客人到了。”
沒等人通報完畢,一身戎裝的少年依然迫不及待跨進屋,一見卡妙即刻迎上去,臉上笑得燦爛,聲音卻哽咽了:“卡妙哥……”
“艾爾紮克,”卡妙舒心地微笑,“見麵就哭上了?還說自個兒長大了,跟個孩子似的。”
下人端上兩隻茶盞,隨後退下,隻留屋裏兩人靜靜坐著,有一句每一句地聊著些往事。
“卡妙哥,你……”艾爾紮克把卡妙通身打量一道,“好像過得不大好。”目光無意中落到皓腕一個未及褪去的青紅咬痕上,如被電擊了一半渾身一震,慌忙移開視線。
“有何不好?錦衣玉食,萬寵集身,不用跟過去一樣拚命,就能享盡世間榮華,”卡妙飲了口茶水,挑眉笑道,“有何不好?”
艾爾紮克不語,垂著眸,眉間盡是擔憂。
“倒是你,一個人闖蕩令人不放心。一副傲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心性之高,好似隨時便要衝入九重霄,而下麵牽扯你、絆著你的事又如此的多,怎麼也放不下……”
倒是跟他有幾分相像。
心裏想著,嘴上失神說了出來。
艾爾紮克默默看著與自己相處多年的兄長。心中對他跟米羅的事情也有幾分了然。
一想起那個名字,艾爾紮克無法忘記那哀決的眼神,被卡妙製住雙手之後驀然睜大的雙眼裏籠罩著淡淡的水光,仿佛是不相信他會對自己出手。
在落下絕壁的最後一刻,他放開了卡妙。
終究是不忍心讓愛人死去。可惜他沒看得到,從那以後的卡妙,跟死了沒有兩樣。
“卡妙哥,你還會回來嗎?”
脫口而出以後,埃爾紮爾旋即意識到這個問題很蠢。
“我被禁在這裏,恐怕一時之間是出不去了。”卡妙嘲諷地一笑,“在我這副身子被厭倦之前。”
少年的眼底騰起悲傷的怒火,兩手死死握成拳。
“皇上他、他不能這麼對你……你潛入火雲教五年,讓他們幾個人分崩離析,這都是卡妙哥你的功勞。陛下不能就這樣……”
“他為何不可?我原本就是他手裏的東西,隻不過一是需要暫且放到了一邊,從頭到尾就沒有擺脫以身侍君這條路。”卡妙緩緩答道。
“當初他創了‘夜行’,就是要一幹僅聽於聖命的死士,他任意調用差遣,這些人的命都是他的。”
“先皇薨斃,朝堂之上蓼黨的勢力半壁江山。筠親王正當壯年,江湖上又是執牛耳者,秋聲門風頭正盛。陛下清君側,僅‘黃袍’一案就處死四百多人,另有近千人流放刺配,其他幾十個罪名難定的,都暴死於家中,其中一人是我當年出師的第一個任務。”
“幾番下來終究拔出了蓼州那邊的根基,筠親王雖暫且罷手朝堂,但武林裏依然不可小覷。若不是火雲教異軍突起……”
“但秋聲門的勢力已經滲了進去。教主撒加雖有雄略,這些事情上還遠遠比不過筠王爺老奸巨猾。”
“後來我被派入火雲教,借會鳥山一戰成名。先暗除秋聲門的內應,再讓火雲教分崩離析。誰知秋聲門的那枚暗釘,是前教主史昂自己釘下去的。”
“公主一死,幻隴心法遺失,也算是差強人意,卻又牽扯到引觴穀。陛下的獵物已經變了,他要掃除先皇未能清除的南蠻餘孽。”
一統天下的聖君,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即便一將功成萬骨枯,又怎樣?
蓼州地處東南,是塊富饒之地。四級和順,鮮有天災。隻先皇在世時因戰亂波及,一度十室九空,南蠻之亂平複之後,平衝帝給此地免地攤稅五年,口賦三年,絹麻調兩年,若無天災成年男丁徭役免除七年。
此番如山皇恩之下,蓼州地域雖然有限,卻如得了春雨甘霖的新筍,錢糧成倍地增長,頭三年一過,光是人丁錢就讓戶部吃了個飽。據說此地一般耕農之戶,也殷實過其它地方普通富戶,有米有酒,能納上幾房妾室。
曆朝曆代,如此富庶之沃土,總免不了氏族大家兼並土產,私建莊園,莊園裏豢養失地農人為其耕作,甚至養有府兵,更甚者鑄錢、營運鹽鐵。而蓼州卻是個例外,個個豪門大戶皆識得大體,絕無犯上行徑,老實得不大正常。
這直接歸功於蓼州筠王。
起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下麵官吏不敢惹事,都睜隻眼閉隻眼,較為剛直的要麼早已被鏟除,要麼作個意思,上了封奏折也就罷了,於己則避之不及,生怕惹了一身腥。落到這位正當青年的王爺手裏,先下手殺了一家世遞公卿樹威,一門九十五口皆梟首棄市,外戚男丁女眷刺配流放或淪為官奴,三代內不得脫奴籍。
格殺國爵,地方藩王是做不得主的,需皇帝親筆批朱首肯,並沐浴祭祀天地,拜告祖廟,方削去爵勳,以庶民照實論罪。當時並未老去的平衝帝卻已走到油盡燈枯之際——多年的征戰提早損毀了他的身體。纏綿病榻已久的帝王剛剛拿起胞弟的奏折,下一封廷寄就過來了:淳國侯九十五口人已經命喪刀下。
然而又驚又怒的平衝帝還沒來得及疾聲厲色處置越權妄行的筠王,就看著親弟的奏折沉默了下來。拒那夜的上夜太監說,病重的君王在書房亮了一夜的燈,他小心翼翼進去送茶湯時,發現書案上並沒有所想的堆積如山的奏折,隻有那封被平衝帝攥得微微起皺的筠王的上疏,平衝帝坐在那裏,看著它看了一夜。
這封奏折就是被收錄入神武帝寶臻閣,流芳百世的《諫言斂天下疏》。其中並未為自己的事情辯駁一句,而是陳清利弊,逐點論述,條條針砭實事,一針見血,文辭又不乏華美風度,中有一段:“……王王土者,必私其領土,子其子民,教易其化,修其德禮。論道治,非放任自流,乃綁縛而易姿,順世勢而培沃……論德治,非縱其妄行,乃私土而子民,先禮而後兵,遂不失千古一帝之範。”
“……辛陳立朝百年,民禍於戰亂,然未曾有發,乃不失於製。製者,斂也,九州之經絡發於君治,止於帝業,縱橫捭闔之間皆存乎製哉。若有星點墨跡有辱於此山河之作,定請為誅滅。”
後世四百年戰亂裏,各方諸侯據土一方,偏安一隅,天下一統的盛世局麵早已如過眼雲煙。然終有一國異軍突起,趁諸侯你爭我鬥不亦樂乎之際,審時度勢各個擊破,統一四海有如破竹之勢。
而那位收拾山河的開國君王,書箱中隻有一篇文章,便是這篇鴻文《諫言斂天下疏》。
這是外話。
但卻有一位神武帝宏貞年間的寶臻閣學士,太史令在內史中注疏,這篇名滿天下的諫文“可憎可怖,可信而不可用”。
這句注言在當時已經不是世人難以看透的道理,隻礙於神武帝君威而未嚐有人坦誠說出。
普天王土之下,再無半點汙點礙眼於皇座。幹淨體麵的龍椅,自然是用血洗淨的。
是兄弟的血。一個血脈中出來的鮮血。
和龍椅的主人同樣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