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8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一陣沒來由的煩躁讓米羅突然有見血的衝動。他粗暴地把魚甩上岸,然後高舉魚叉,在水中繼續前行尋找新的目標。
然而越往那個方向走,水流開始急劇地卷向一個地方,力量越來越大,甚至推著米羅的身軀,把他推向那個方向。
米羅勉力釘住身形,以免在水裏失去平衡被水衝走,然後仔細端詳那個方向,不覺訝然一驚:
一個黑黝黝的洞口露出一般在了水麵之上。水流湧向洞內,很是湍急,細細聽還有汨汨的流水聲。
一條地下暗河。
稍微走近一些,聽到洞裏有水流撞擊翻滾的聲響,並不沉悶,而是略有回聲,好像是被放大了一半。心下頓時清明,這個洞口後麵必定別有洞天。
米羅早已無所顧忌,放開膽子,一個猛紮入了水,順著水流遊進洞裏。
耳邊的水聲如同撕裂的撞擊,讓米羅的耳膜生疼。冰冷的湖水從眼瞼縫隙裏透進眼眶,柔嫩的肌理和瞳仁都是一陣刺痛的收縮。米羅隻是一門心思奮力劃水。
他本不甚識得水性,四肢亂動開始時毫無章法,隻得慢慢順著水流擺動,控製住自己因為僵冷而麻木的身體。
肺裏的氧氣逐漸被擠出來,空蕩蕩的胸腔渴求新鮮的空氣,眼前一陣陣發黑……
終於一陣水流的急推,阻止了他下沉的趨勢,口鼻被推出了水麵。米羅像旱地裏的魚一樣,張開嘴大力喘著氣。
他本想以丹田護住一口內息,無奈氣海穴一提氣便感覺經絡阻塞得愈加厲害,更不必說以內力護體,不得不像個普通人一般涉險。
雙手抓住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半身靠在嶙峋的石頭上稍事休息,下半身在水裏早已幾乎失去知覺,米羅不敢怠慢,硬撐著爬上河岸。
空氣仿佛一張水霧織就的網,鋪天蓋地攫住米羅全身,不見光的植物散發著濕冷的味道,還夾雜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原來是膝蓋和小腿都流血了。被尖銳的河灘石磕破,隻是冷得已經麻木,卻是不覺得痛。米羅雙手奮力揉搓著毫無知覺的部位以免血流不暢,血越流越多卻隻有一點點鈍痛。
在石上歇了約莫一炷香左右,借陰冷的石壁支撐著透支的身體,米羅神差鬼使般朝更深的黑暗裏走去,甚至沒有想過前麵的未知世界是否是一張朝他張著的獅子口,隻待羔羊自己迷失方向送上門來。
一刻。一個時辰。一夜。抑或更長。
濕冷的雙足早已血肉模糊,在河岸上留下兩道深黑的血帶,腳趾甲幾乎一個也不剩了,新翻的嫩肉是新鮮的血肉氣息,惹得旮旯裏看不見的生物一陣窸窸窣窣的蠢蠢欲動。
手掌一塊皮膚也已經被石壁磨爛。米羅全身露在外的肌膚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地方。都說十指連心,而他此刻仿佛是酒性大發的酒徒,恐懼、疲憊和疼痛都被麻醉了拋諸腦後。
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隻數著撐不下去時休息了四次,最後一次幾乎是爬著繼續前行。前方無窮無盡的涵洞卻如同千回百折的羊腸,耳邊汨汨的地下河在無限延伸的空間裏敲出不輕不重的水聲,既不轟鳴也不是涓涓細流,隻像撕扯不斷地蛛絲一樣,緊緊攫住混沌的意識不放,幾乎令人發瘋。
當前方一個小小的亮點出現時,米羅竟然沒有發現,一頭栽倒昏睡過去。黑暗裏不知倒了多久再次醒來,才打起精神朝著僅剩的希望走去。
亮光看似遙遙,實則已經離他不遠。但走到那裏才米羅才發覺,牽引著自己走到這裏的暗夜之光不過是一塊有著紫色光澤的石頭,在黑幕裏散發出狼眼似的幽光。
米羅自嘲地笑了起來,笑出了聲,喑啞的聲音讓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發出的。
他用手摸了摸那塊突兀的石頭,笑聲陡然止住。
手指的觸感細滑,再撚了撚,竟然是一手粉末,還有幽藍的光澤。
是磷粉。
米羅用手剝掉了幾個小石塊,發現這大石質地極軟,竟然是一整塊磷石!而且有別於尋常磷石,它是用提純的粉末凝築而成,涵洞裏水汽彌漫極為潮濕,磷粉結成的大石便緊緊鑲在石壁裏,不會因為幹燥而散開。
很明顯,這不會是自然而為。
米羅將整個手掌貼在石頭上用力按壓、摩擦,幽藍的石塊又重新被碾成磷粉落下,因為潮氣依舊濕重沒有揚起來。
沾滿粉末的手閃爍著熒熒幽光,動作漸漸放緩,停了下來。方才鑲嵌著磷石的地方成了一個凹進去的槽穴,米羅的手摸索進去,觸碰到一個金屬環。
心裏的麻木和極度的疲憊被一股莫名的悸動驅走大半,他略有些興奮地左右上下推敲,黑暗裏僅憑著手中的觸感。終於他用力一拉,一聲低啞的機括彈起的聲音迸出。米羅險些站不住向前撲倒,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石壁上,而此時這麵上千斤的石壁竟然輕盈地向前滑動,仿佛沒有重量絲毫不費力。
一束真正的光線從縫隙裏迸裂而出,讓米羅不得不遮住眼睛。
眼睛適應了以後,他打量著周遭,不由得心下感慨驚歎。
他正處在一個巨大的天井裏,其實是一個鬼斧神工的空穀。截麵呈上小下大的口袋狀,天光是一條耀眼蜿蜒的蛇,幽深的山穀縱向延伸呈一條模糊的甬道。甬道通向的前方,穿過一個洞穴,竟然就是之前他和卡妙一起待過的,史昂生前清修的木屋!
原來此處原本是一條地下的水脈,流經木屋所在的地下。隻是山石岩性易溶,久而久之被水流溶蝕出一條開口,露出地表,水流也漸漸改道和枯竭。這條天然的地下水道便成了眼前隱蔽的狹長天井。
天井和木屋之間的洞穴,就是屋子主人絕佳的暗室。
米羅走進洞穴,不禁瞠目結舌。
洞穴裏空間寬敞,通風良好,空氣濕潤但不鬱積,沒有地下河的河腥味道,反而異常清爽,讓米羅脆弱的神經也是一陣清新。
裏麵的器物家具一應俱全。家具都是無法做佩玉的下品玉石,但色澤雪白,打磨精細,如同冰雕雪琢的一般。木質的器具早已朽敗成泥,一隻青瓷小碗和一套白底釉下彩的薄胎茶具顯眼擺在岸上,整整齊齊,似乎這裏的主人才剛剛離去。
一屋子雪白裏,一尊雞血石人像分外惹眼。人像約莫一掌長,通體盡赤,雖小卻雕得無比精細,連發絲都是一刀刀根根刻出來,神韻呼之欲出。
這人米羅是再熟悉不過的。清俊儒雅的臉龐,雋秀的分眉印似用朱砂點上,唇邊微微的弧度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人正是收養他們六人的,為父為師的,史昂。
然而讓米羅呼吸緊緊一窒的,是人像背麵拇指蓋大小的刻印。
這印記他見過兩次,兩次都把他卷進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和迷局。
蘇蘭特娘親的身子,拉達的劍柄。這次,是師父的人像。
圖騰圓形的邊框裏纏繞蜿蜒的線條,仿佛深山老林裏吃人的藤蔓,將他的心髒緊緊攫住,血液凝結在冰涼的心房裏。
米羅繼續翻找其它的東西。玉石的箱櫃,小櫥,裏麵的字畫被很好地隔藏,沒有在水汽裏爛成泥。無數的卷軸攤開在桌上,散落在地麵,上麵都是一個人的畫像。有的是影影綽綽一幅背影,用水墨略略勾出的一瞥之下的剪影,有的眉眼細細描畫的,畫中人仿佛隨時會笑出聲來。一頭酒紅色的發或以金帶束起,或散在風裏似招展的旌旗。眉宇間是無雙的尊貴和霸氣。
有一幅畫是史昂湖畔撫琴的小影,墨弦玉柱,白衣鴉鬢,一姿一容似如謫仙。畫旁題著一闋殘詞:
單衣踏雪空閣,枝梅煢影中庭,玉案素手,冷棋殘酒。醉疏小院,夢回少年時候,驚鴻初現,廊橋葉舟。
平衝四年蓼州童虎夢覺狂塗。
落款旁的印信,正是那個熟悉的刻印。
字跡潦草,甚至有些凝滯,一勾一劃鋒芒太盛,圓潤不足。和其它畫卷裏清麗不失大氣的史昂的字體,相距甚遠。
童虎……米羅在腦裏搜索這個名字。
蓼州是先平衝帝之幼弟筠親王的封地。而筠親王正是名諱上童下虎。
看這詞意境慘淡,是相思之苦不得訴,欲見之人不得聚,年少情根萌種卻未能把握,百年之後回頭,身過百年,心也是百年境。
環顧天地之間,唯剩一派愴然。
這一股無法名狀,難以用辭藻一吐胸臆,以筆墨現於詩文,以丹青描於紙上的痛苦,如冬眠醒來的蛇,自米羅左胸一隅又爬了出來,死死纏繞著他的五髒六腑。
熟悉的絕望和死寂重新席卷來,讓他支持不住頹然跌坐在榻上。眼眶卻是一片濕熱,朦朧裏畫中人的臉孔被水汽扭曲變形,變成另一張臉,清冷如月,看他時卻是滿滿的溫柔。他把這個人的臉深藏在心底,如種下的毒草,等待它生長蔓延到自己生命的盡頭。
一行濕熱從枯槁的麵頰跌落,打在畫紙上。
米羅向後仰倒在玉榻上,淚水沒入發鬢,打濕耳廓。
然而他沒來得及放任心潮泛濫,後腦碰到玉石發出的空洞的聲響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連忙起身,用手指輕輕叩了叩玉石,然後左右擺弄。
一個小小的暗格的蓋子被揭開,米羅伸手進去,摸出一本書。
微弱的天光下,書皮上一行秀麗的小楷:幻隴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