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當時馬蹄輕。
    尚不認識雪庭的時候，殷子麟還少年意氣，對酒當歌，強賦說愁，登高懷古，意興飛揚，醉臥花間，哪件事是他不曾做過的。
    那年的花朝，殷子麟新婚，因他對於這樁婚姻是萬般的不情願，剛過了婚期，便同幾個狐朋狗友一齊去遊寺。走馬來到蘭若寺，眾人步入寺內，見竹徑通幽，花木森森，山林寶刹，倒也幽靜。一時意興大發，直往大雄寶殿去觀佛。
    觀佛時正有法事，路上幾人同蘭若寺的主持懷行大師不期而遇，他身邊跟著三位弟子：雪靜、雪空、雪庭。當時雪靜已是而立之年，成熟穩重之色刻在臉上。雪空自是一副大肚能容的憨厚模樣，三層下巴顫顫巍巍，隻是眼睛時常咕嚕咕嚕地轉著。
    隻有雪庭，那時候，他與殷子麟差不多的年紀，皆是少年人，一雙星眸裏，還存著年輕人的風發和倔強，像一塊光鮮亮麗又鋒芒畢露的玉石。
    也不知怎麼的，殷子麟在茫茫的僧眾裏，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懷行身後的雪庭。雪庭垂著頭，眉眼都低順著，長長地睫毛在眼瞼下投下重重的陰影，白玉似的肌膚散發著年輕的味道。
    殷子麟一再地望他，也許雪庭也感到了那股視線，他猛地抬起頭來，穿過那一排排光可鑒人的腦袋，直直地看著他。
    兩人互相瞪視著，如同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這時，懷行主持起了身，例行開始對每位弟子進行今日的警示。待走向雪庭的時候，他連忙低下頭去，聆聽教誨。
    殷子麟看他如此，不禁笑了起來。眼神一閃爍，隻看見雪庭又盯上了他，忍不住大笑，朋友們嫌此無聊，紛紛催促殷子麟快走，殷子麟正戀戀不舍，臨走之時回過頭去，卻正看見雪庭也抬起頭來看著他，正對上殷子麟的眼，這一來，雪庭頓時覺得好笑，忍不住地笑起來了。
    殷子麟隻看見雪庭臉上一對梨渦，突然之間綻放開來。
    那一刻天地之大，卻再容不下別的東西，隻有那對淺淺的笑靨，醉死在裏麵。
    懷行率著一眾弟子出了大雄寶殿。
    許久，同行人才拍了他的肩膀喚他走。
    臨走時，殷子麟從小沙彌口中得知，那個僧人，叫庭空。
    ·
    次日裏，殷子麟拒了一幹的朋友，獨自往蘭若寺去了。守門的僧人聽他是殷家的三公子，連忙將他放了進去。一連問了許多沙彌，才得了雪庭的去處。
    往後山去了的時候，路上隻有鳥鳴鹿鳴，遠遠見得林間一個池塘，池中眾多的紅尾鯉魚正爭搶著些許食物，雪庭坐在池子邊上，一海的茶具，半舊的紅泥小火爐正咕咕地煎著茶，紫砂的茶壺茶杯上都刻著三個字“吃茶去”，顏色淡淡的，但卻一直蔓延到殷子麟心裏。
    雪庭抬起頭，他見殷子麟，點頭行禮，殷子麟忙朝他作揖。
    “山裏露重，施主還請吃杯茶吧。”雪庭將茶盅遞給他，麵上卻不曾帶笑。
    殷子麟最愛他的兩點梨渦，卻不知他本不是愛笑之人，忙走上去接了茶盅，“在下殷子麟，仰慕大師風采，今日拜會，實乃惶恐。”
    “什麼大師不大師的，我多大年紀，懂多少佛法，倒好讓人叫大師了，”雪庭搖搖頭，淡淡道，“俗人，都是俗人。”
    殷子麟被他一句話嗆得說不出來，忙端水要飲，卻見那雙手一下覆了上來——
    雪庭的手，指節有些突出，指骨細長，指甲是晶瑩的豆蔻色，看得殷子麟怔在當場。
    “你這俗人，莫吃我的茶。”說完，他從殷子麟手中奪過茶盅，一下往池子裏倒去。殷子麟驚呼一句，伸手要奪，卻聽雪庭又是一句，“你若再搶，我就摔了這杯子。”
    殷子麟果然不搶，雪庭這才將茶盅放下。殷子麟覺得有些自討沒趣，那股子牛脾氣立刻上來了，也不顧忌什麼利益家教，徑直往雪庭麵前一坐，“那即是如此，我倒有幾個問題要問小和尚。”
    “但說無妨。”
    “在下不日剛娶親。”
    “哦，那還真是苦了。”
    殷子麟聽他這話，不禁失笑，“旁人聽這話，都要道一聲恭喜，怎麼你反倒說我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音熾盛，人間八苦，你至少已占了兩樣，怎麼能說不苦？”雪庭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閃著一些光，透亮，熾熱。
    “哈，”殷子麟搖頭笑了起來，“隻可惜，我並不愛我的發妻。”
    “那便好了，”雪庭放下茶盅，他說這話的時候，突然笑了起來，麵上又生出兩朵梨渦來，“愛欲本不該存，你既沒有，倒也有幾分慧根。”
    “慧根？”殷子麟好笑，“飲、食、男女，人之天性，無愛欲，便是有慧根？”
    “愛欲如執火燭逆風，如不慎重，便有燒手之患啊……”
    “那倒更好，”殷子麟一把奪過雪庭手中的茶盅，將茶水一飲而盡，“我殷子麟，還就喜歡刺激。”
    說完，他喚聲“告辭”，轉身離去。
    隻留雪庭還死死盯著那隻杯子。半晌，方才喃喃道，“這牛飲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