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張 白頭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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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袞推開門準備去接待往來客人們,看見遠處跑來太後的親侍。多爾袞停下了腳步,冷著一張俊臉看著來人,“太後有什麼指示?!”那小太監也算得跟布木布泰多年,望了望周圍人來人往,朗聲道,“太後遣奴才送來賀禮,恭祝王爺大喜。”
多爾袞點了點頭,“知道了。”正準備走,那小太監又跟在多爾袞身邊低聲道,“太後說沒找到蘇嬤嬤的賀禮,或許稍後蘇嬤嬤會親自送來。請王爺留意。”
多爾袞愣了一下,往人少處走去,“蘇茉兒怎麼了?”小太監被多爾袞的臉色嚇的瑟瑟發抖,“蘇嬤嬤她不見了。太後說您要是見了就給宮裏回個話,太後派人來接。”
多爾袞望了望周圍,心裏有些慌亂。到處都是人潮湧動,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讓人討厭的喜慶。多爾袞恨的緊緊抿住了嘴,“蘇茉兒昨日還在昏迷,今日卻不知身在何處,而這裏的人卻歡天喜地,肆意歡笑。”他狠狠的甩了袖子,轉身回後院。
這氣生的好沒道理,明明始作俑者是他,蘇茉兒昏迷是因為他,逃跑也是因為他,而現在生悶氣的卻是他。
多爾袞站在安靜的院子裏想了會兒,往西而去,全府隻有西北角有幾棵桃樹。蘇茉兒喜歡桃花,如果她在府裏,就一定在那。
蘇茉兒靠在桃花樹下,閉著眼睛,陽光透過樹葉間隙斑駁而下。多爾袞一個人走了過去,他有點不敢叫醒蘇茉兒。自從豪格死後,蘇茉兒鮮少有這樣安靜而平和的時刻,她總是無時無刻不折磨自己,瘋狂的讓久經沙場的自己都害怕。
“王爺!”身後傳來女子的尖聲驚叫。多爾袞回過頭去,看見柏琪穿著大紅喜袍奔跑而來,畫著濃妝,披散頭發,多爾袞覺得她簡直如催命的惡鬼。他厭惡的轉過去看著蘇茉兒。
蘇茉兒已然睜開了眼睛,她歪著頭看著多爾袞,微微一笑,“今天怎麼穿的這麼喜慶,有什麼好日子?”多爾袞不知道做什麼反應,他張了張嘴,又看了看身後的柏琪。
蘇茉兒順著多爾袞的目光也看見了柏琪,她的目光閃了閃,歎了口氣道,“原來你又要娶福晉了。”蘇茉兒扶著身後的樹站了起來,看著柏琪道,“這個福晉比前一個好看些。”
蘇茉兒拉著多爾袞的袖子,幾乎用了撒嬌的語氣,“多爾袞,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是我不好,你別氣了。我再也不想池彥了,也不想小皓了,我不在跟你鬥氣作對了,要是你喜歡皇宮,我也不再提離開,你別氣了,行嗎?”
這下子連柏琪也驚訝的張大了嘴。“多爾袞,你原諒我吧。我知道錯了,你抱抱我吧,好不好?”蘇茉兒輕輕的靠在多爾袞懷裏道。多爾袞點了點頭,回抱著蘇茉兒。蘇茉兒笑的明媚,“那你能不娶新福晉嗎?”
多爾袞愣了愣,柏琪幾乎以為他肯定要答應,可過了一會兒,他抬起了手摸了摸蘇茉兒的額頭,笑容裏卻滿是苦澀,“果然是在發燒啊。”
“蘇茉兒,我送你回布木布泰那好不好?”多爾袞輕輕問道。蘇茉兒點了點頭。多爾袞脫下了紅色的喜袍披在了蘇茉兒的身上,打橫抱起了她。柏琪突然清醒了過來,“王爺!你不會不……”“放心吧,”多爾袞打斷了柏琪,“我會回來的。”
多爾袞抱著蘇茉兒剛準備從後門出去,就看見多鐸正站在那裏看著他們。多爾袞放下蘇茉兒,“讓多鐸帶你回去吧。”蘇茉兒看了看多鐸,笑嘻嘻的道,“你看你哥多小氣,連杯喜酒都不讓我們兩個喝。”
多鐸扭頭看著別處,好一會兒才平複了心情,又轉過來對蘇茉兒道,“你不難受嗎?”蘇茉兒搖了搖頭,“不啊。就是有點累。”她看向多爾袞,“請我進去麼?!”多爾袞點點頭不說話。
蘇茉兒望向多鐸,多鐸也點了點頭,“你先把藥喝了,再尋個屋子睡會,等典禮開始再出去。”蘇茉兒拉著多鐸歡天喜的走了進去,路過多爾袞的時候她仰起頭,停了一會說,“我忘了帶賀禮。”多爾袞笑笑,“沒關係,你能來就已經很好了。”
蘇茉兒笑的格外開心,拉著多鐸說,“你看,我說多爾袞不是小氣的人吧,我們從小長大,這點小事不算什麼的,對吧?!”多鐸點點頭,“當然,當然。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整整二十二年。”
蘇茉兒想了想,說“二十二年嗎?我不記得了。算了,我們進去吧。”說完就拉著多鐸走了進去。剩多爾袞一個人站在那裏,剛才披在蘇茉兒身上的紅色喜袍落在地下,沾滿了灰。四周風一吹,衣服飄到了遠處,顯的更加髒了。
多鐸從侍從手裏接過藥,那是剛才布木布泰送來的,用隔層的紅木雕花盒子裝了來。這個盒子是當年先皇送給布木布泰的,隔層的空隙裏可以放木炭或者冰塊,用來保溫或者保鮮裏麵的食物。
多鐸把暖玉做的藥碗端給蘇茉兒,她微微一笑,接了過來一口氣喝掉,又躺好蓋著被子閉了眼睛。多鐸正要把碗放回去,蘇茉兒卻出了聲,“哎~典禮的時候記得叫醒我啊。”多鐸點頭,“恩,放心吧。”
月上中天,典禮早已結束,人潮也早已四散。多爾袞推開蘇茉兒的屋門,屋裏沒有電燈,映著月光,看見多鐸正坐在蘇茉兒的床邊,臉上沒有表情。多爾袞皺皺眉頭,“有沒有請池煊再過來看看,蘇茉兒今天很不對勁。”
多鐸站了起來,看著多爾袞,“有什麼不對勁呢?你心裏不就希望她是這個樣子的嗎?”多爾袞歎了口氣,“多鐸,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多鐸走到門口,打開門看著滿是月光的院落,“哥,你還記得蘇茉兒剛進宮的樣子嗎?”
多爾袞還沒回答,多鐸卻緊接著說道,“剛開始,她聰明伶俐的讓人從心裏喜歡,當時額娘還活著,隻見了她一麵說道,‘生長在山上的月光草怎麼能被人種在花盆裏。要麼就是它變成了別的草,要麼就是它早晚得枯死。’”
“當時,我並不明白額娘為什麼會這樣說她,現在卻真真的懂了。剛來的時候,布木布泰不受寵,蘇茉兒雖然聰明機警,卻也吃盡了苦頭,隨便一個三級太監就敢對她動手動腳。可每次我們凱旋回宮,她總是早早等在門口,遠遠就跟我們招手,旁邊要是沒人,她就會笑的格外大聲。她總是笑著對我們說,我很好,我很好。”
“現在,蘇茉兒在宮裏除了皇上和布木布泰,誰也不敢欺負她。或者說,整個大清國,沒人再敢欺負她。可她卻成了這個樣子,她看見我們兩個不是哭就是假笑,她甚至想永遠離開我們,她想死。”
“哥,你有想過是為什麼嗎?”
多鐸說完就走了出去,回身帶上了門。多爾袞看著熟睡的蘇茉兒,輕輕蹙著眉頭。蘇茉兒突然從床上驚醒,輕呼一聲“多爾袞。”多爾袞回答道,“我在這。”蘇茉兒嚇了一跳,“啊!”多爾袞才知道,剛才是她做了噩夢並不是知道自己在屋裏。
蘇茉兒緩了一會兒,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多爾袞的麵前,“典禮結束了啊。”多爾袞抬手摸了摸蘇茉兒的額頭,“恩,燒退了。”蘇茉兒看著多爾袞愈發消瘦的臉,忍不住抬手摸了上去,“你瘦啦,朝廷裏很辛苦麼?!福臨也不小了,你該放心放手讓他試試了。”多爾袞笑了笑,不說話。
蘇茉兒把頭靠在多爾袞的肩膀上,“多爾袞,我累了,我們和好吧。”多爾袞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輕輕的抬起雙臂想擁抱蘇茉兒,而屋外卻在那當時響起了一個聲音,“王爺,柏琪福晉還在屋裏等您,她問您今日在哪房歇息?”
蘇茉兒猛然僵住了身體,經不住的往後退了兩步,臉上一片慘然之色。多爾袞心裏一疼,上前拉住蘇茉兒的手,卻被蘇茉兒甩開。她指著門口說道,“你走。”多爾袞又上前一步,“蘇茉兒!”蘇茉兒厲聲道,“滾!”
多爾袞輕攬住蘇茉兒,蘇茉兒卻掙紮的很厲害,她大聲尖叫道,“你別碰我!我閑你髒!”多爾袞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蘇茉兒失了力氣,一下子坐在了地下,怎麼也站不起來。
多爾袞剛走出蘇茉兒的院子,就看見了布木布泰站在那裏。他皺著眉頭說道,“你就不能見我和蘇茉兒有點好。”布木布泰笑笑,“你的好還是自己收著分給那些發了瘋的福晉們把,你再好點,蘇茉兒就真的沒命了。”
屋裏紅燭殘淚,新房裏空坐新娘。多爾袞推門而入,看著依然蓋著蓋頭坐姿端正的柏琪,他突然覺得很好笑。“你笑什麼?”柏琪透過蓋頭問多爾袞。“好笑就笑了,沒又為什麼。”多爾袞輕輕坐下。
“你到底為什麼非要嫁給我?!”
“我從小就喜歡你了,你卻娶了姐姐。我從十二歲就想著一定要嫁給你,這是我一輩子的夢想。如若不是因為這個,當初我怎麼會故意流產,引開豪格,讓你有時間去找多鐸救蘇茉兒。為了你,我連命都不要了,你不該娶我嗎?!”柏琪語氣有些不穩。
多爾袞點了點頭,“那你為什麼不想想我喜不喜歡你?!”“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與別人沒關係,與你也沒關係。”柏琪義正言辭。
“那你幹嘛拿你流產的事情威脅我,如若我不娶你你去就告訴蘇茉兒?!”多爾袞有些納悶,“你應該把這真正當成你自己的事情,或許我還對你有些愧疚感。”“可是我喜歡你啊,我喜歡你那麼多年,我不該對自己有個交代麼?!”柏琪聲嘶力竭。
多爾袞歎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口,依舊雲淡風輕的道,“那麼,你就好好用你的下半輩子一個人品嚐你自己的喜歡吧。”
當晚,蘇茉兒就被布木布泰接回了宮裏。接著的一個月,她躺在病床上,安安靜靜,讓吃飯吃飯,讓喝藥喝藥,讓她休息,她就靜靜的躺著閉上眼睛。布木布泰毫無辦法,也不敢用任何辦法,蘇茉兒的愛太勇敢,太堅強,以至於犧牲的時候都是如此壯麗。沒人敢正視她,沒人敢提出讓她放棄她的愛,因為所有的人在她麵前都顯的懦弱不堪。在這些人裏麵,多爾袞首當其衝。
眾多的人裏麵,多鐸每日是最高興的了。他奔波於上朝和慈寧宮之間,樂不思蜀。布木布泰說他是自欺欺人,他也不生氣,依舊樂嗬嗬的說,“過了這麼多年,我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日子,蘇茉兒屬於我一個人,再也不會去我看不見的地方。所以,不論別人說什麼,我都不會害怕,看著蘇茉兒,我覺得沒什麼再能讓我害怕的了。”
後來,當多爾袞找到布木布泰說,“你嫁給我。”的時候,布木布泰很輕易的就答應了,她說,“蘇茉兒,熱情,勇敢,美麗,甚至紅顏不老,你不敢愛她,你承擔不起她的愛,所以你就成全她為愛而生,為愛而死。至於我,反正這事對福臨對我都有好處,我為什麼不答應?!但是,多爾袞,你就不怕你把蘇茉兒變成了跟這宮裏的怨婦們一樣的女人?那個時候,看著被你騙了二十年,被你毀的麵目全非的蘇茉兒,你要如何在深夜還睡的著?!”
福臨反彈的很厲害,他修煉了不到兩個月的佛法在麵臨太後下嫁的事情上全麵崩潰。他處心積慮設計的驅逐多爾袞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一切沒了章法,他又恢複了那個任性暴躁滿腹抱怨的幼稚皇帝。
他找到了還在養病的蘇茉兒。蘇茉兒臉色有些蒼白,咳嗽起來簡直像是要背過氣去,一隻手緊緊的抓著床單,另一隻手捂著胸口,她想說話一張嘴卻全是咳嗽,她抬起頭來看著福臨,眼裏沁滿了眼淚,終於過了好一會,她才說,“福臨,你該長大了。改變你能改變的,其他的就隨他去吧,不必這樣。”
“額娘一向聽你的勸,你去跟她說說好麼,我以後聽她的話,叫她不要生我的氣,不要嫁給多爾袞行麼?!”福臨低聲說道。蘇茉兒笑了,“傻孩子,太後不論做什麼,都是為了你能活的更好,她從沒有生過你的氣。”
福臨滿臉的不高興的走了,多鐸從門外進來。
蘇茉兒握著多鐸的手,“你怎麼不告訴我,怕什麼呢?我連死都不怕,還怕這個?”多鐸不說話,輕輕的笑著,蘇茉兒覺得他越來越像當年的多爾袞了。於是晃了晃他的手,“不要這樣,要像以前一樣,想笑就大聲笑,想叫就使勁叫,幹嘛學你哥,他固然風姿優雅,可你也有你美好的一麵。”
“蘇茉兒,我現在才知道,一個人心裏裝了太多事,壓的就笑不出來了,慢慢就成了習慣,再然後就想改也改不過來了。”
“我可不信,你跟我學,我們一塊笑,哈哈哈哈哈哈!”蘇茉兒看著多鐸大笑,多鐸一下子沒忍住,也笑的彎下了腰,俯爬在蘇茉兒的腿上,所以他沒看見蘇茉兒瞬間消失的笑容,以及眉眼間彌漫的無奈。
太後懿旨,“蘇茉兒為哀家鞠躬盡瘁,為大清皇朝盡心盡力,特遣去菩提寺靜養,為大清祈福。”
蘇茉兒躺在馬車裏,時不時的咳嗽一兩聲,多鐸坐在她身邊,輕輕替她順氣,車外,池煊騎著馬走在旁邊,麵無表情。
多爾袞手裏握著一封信,字跡清秀,“一朝與君訣,兩情揮刀斬,隻看三人糾纏,不如四散而去。回憶曾五六年彼此傷,卻留今七八月歉意滿。九九歸一終成眷屬,十成恭喜繞掛心尖。百般思量,千般斟酌,萬般無奈。萬語千言訴不盡,百無怨言遠辭行。九月九重陽獨自等高,八月十五月圓獨評嬋娟。七月半,秉燭燒香祈福,六月伏天,池裏荷花別樣紅。五月江南美景勝天堂,四月草原縱馬快意盡。三月桃花喜插發髻,二月柳樹輕撫眉梢。一份自由,終將盼到,郎呀郎,切莫愧疚藏心底,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多爾袞知道,這是蘇茉兒仿當年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她費盡心機仿寫的詞隻是想告訴自己,“她會過的很好,也望他過的幸福。”
多爾袞仿佛看見身著白衣的蘇茉兒站在遠處,冷清清的念著卓文君的詞,“春華競芳,五色淩素,琴尚在禦,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