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心頭兀自突突地跳，四周堪堪就是一片仙境，荷葉田田，冷船涼天，橋高人遠。不遠處瓊花瑤草裏，便轉出一個麗人來。白蓮色絲麻漸染浮萍點點，葳蕤長衫一痕痕掠過草地，仿佛忽爾能漾起漣漪。
    見我蘇醒，他便驚喜地跑向我，懷中捧著滿滿的花朵，有時還一不小心溢出幾朵來。他跑到我麵前，將滿懷的花朵盡數塞到我懷裏。朱唇一啟，便似惹落了繁花萬千。“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這些花全送給你。”
    我接過花，頓時就將我眼前的視線全部遮住。這些花極多，我一下子還沒站穩當，懷中的花灑了大半，我終是看清那張天顏。
    青絲如墨渲，明眸如韻秋水，薄唇如蜜釀，玉頜如鐫削，身子纖長而枵薄。我頷首，對上那眸，卻見他眸間氤氳沄沄秋水，美得動人心魄。
    不料他臉一紅，如荼如火，在他俊美的臉畔洇開。
    細思量，我淡淡道：“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登時一愣，微睜了眸，對我道：“你難道忘記了你落水時是我將你救起的嗎？唉，你怎麼能忘記了呢……”
    “……我忘記所有往事，就是因為落水的緣故？”
    我說。
    “我忘了自己叫什麼了。”
    他愣了愣，半晌才囁嚅道：
    “不如你從此以後便叫九歸吧，九九歸一，終成正果，萬物周而複始，重生涅磐。”
    這名兒實是浩湯，我隻聽得有些木然，隨後淡淡道：“那你與我說說我落水前的事吧。”
    他乖覺地應我，“好。”
    幾個時辰前，此地依舊是煙柳浮華，亂花迷眼，水色山光蜿蜒旖旎。鄰近的一處泓洄湖水，就是因白蓮而名。這裏的蓮，花期長達半載，足以令騷人墨客流連。時序入了五月，便是素花滿塘。一位賞蓮的少年就這樣入了他的眼，素衣長發，美如謫仙，不知何時就已將心丟在他身上，卻遲遲不自知。
    他常年居於荷塘臨岸湮滅的小院子裏，因院子荒蕪，無人接近，便也無人知曉他從何而來。他有一姊一弟，姊姊多年離家，歸期無期，小弟被昔日情人冷落，浪跡天涯，任由他自生自滅去了。
    回了神，卻見那少年已沒了蹤影，再見時，少年身旁卻多了五六名美婦，聲聲尖利，奇長的指勾起少年的下頜，就聽一人厲聲說道：“長得著實是美豔，看來生來便個是勾魂的主兒，竟也是把皇上的魂都勾了去！”
    身後的一幹人也都斂起長袖揶揄地笑，少年也不惱，就聽他朗聲說道：“看來莞妃似是嫉妒了，既然嫌我勾引皇上，那你也去勾引試試啊，怎麼，沒那個能力嗎？”
    以莞妃為首的美婦頓時冷了臉，指尖直指少年的鼻端，“你你你，你這個狐狸精！若不是你，我們姐妹如今也不會被冷落！”冷哼一聲，又道：“不過我已派人查清你的軟肋了，你生來畏水，我說的可有錯？”
    少年微怔，道：“無錯。”
    美婦娥眉一掀，大聲叫好：“好好好，弄墨，這便是你的下場！”
    不等少年回話，美婦早已將他推入水中，入水的一霎那，美婦眉宇陰森，尖聲笑道：“弄墨，你真是活該！想那日琛妃便是被你逼得得了如此下場，今日就當是為她報了仇。反正此地如此衰蕪，料想他們也查不到這裏，你今日的下場，便當是自作孽不可活罷！”
    躲在一旁的他看得呆住了，望著水中掙紮的白色麗影，翻身一躍便入了湖底——
    我輕咳幾聲，袖管掩住鼻口，一邊蹙眉，一邊聽他說道：“罷了罷了，舊事不想再重提，九兒，今日夜裏有廟會，你我一同去逛逛吧？”
    輕歎一聲，我揚起笑臉，道：“好。”
    入了街市，便喧囂起來。暮色低垂時分，鼓樂雜耍，喧囂極致，幾是熱鬧非凡。花燈渲染了街邊的整條河道，似紅雲似火焰。
    不知為何，一時就有種複雜的感受縈繞心頭，許久許久。
    他握住我的手，揚起手指了指迎麵的整條大街，“天色再晚些的時候，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就可以看到煙花了。”
    我說，“你以前經常來嗎？”
    他輕輕點頭，“嗯，以前和姐姐弟弟常來這裏，大家一起看煙花。”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弄著，“你知道嗎，那煙花，這麼大。是那樣美得無法觸及。我已經好幾年都沒見了。”他倏時就攜起我的手向前走去，他說，“九兒，咱們先去看燈。”
    行到一處時，燈忽然都全亮了。漿紙上題的詩詞便把燭灺引逗得撂挑不安，一下一下映得人心神恍惚。
    素劄寄何處，相失意躊躇。
    問君能有幾多愁，
    有落花，似我愁。
    梅雨時節又離魂，何處覓佳人？
    我怔怔地望著那筆墨，隻是稍一駐足，便已在那字裏行間流連千千遍。我隻是覺得，我想起了一個男子，但我記不起他的樣子了，隻有我眼前人的眉宇頃刻清晰，明眸深嵌，如若天仙。
    他的視線交彙在我的臉，問我，“怎麼了。”
    “沒事。”迎麵吹來的燭風吻過我的臉，燎燎火燒，被燙得生疼。
    他說：“時辰不早了，咱們去那山頭吧。那裏看煙花最是迷人。”
    話落間，街兩旁就已熱鬧了起來，華燈初上，遊人如織，想來也是來賞花火的。
    “聽說這花火會持續到午夜。”他隨口道。“午夜之後，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包括煙花，燈火，以及人群。”
    我點頭稱是，猛然看到一大團火焰在上空糾結纏繞，綻開成巨大的花朵。他愣了一下，拽了我的手，猛地跑向一頭，“煙火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