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車，阿笑隨著柳靜言走著。九重城闕，在一朝間，如抽絲剝繭，一層一層展現在自己麵前。殿宇、回廊、曲徑、池苑，如幻如真。處處立著刻有四神獸的浮雕白玉影壁，溫潤而莊嚴。雕甍畫棟，直聳雲天。阿笑微抬起頭，正好看到一座宮殿飛翹入天的簷角，那一隻隻張武著巨爪的螭蛟，在晨曦中，映著朝陽，閃耀著五色琉璃之光，微微刺目，他不覺眯起眼，移開視線。
    各殿間來回穿梭的皆是些低眉垂首的宮女與奴仆，以及在各處巡守的禁衛，從容有序，不怒而威。阿笑看著他們，又望了眼身邊那人。芸芸眾生，世間高低貴賤，有誰能左右？
    一路上都是柳靜言領著阿笑的，以堂堂一個皇子的身份居然屈尊迂貴躬迎一介布衣，即使是有師兄弟的名義在，這對阿笑而言，還是最高的禮遇了。宮人們早就知道在皇子們中備受寵愛的九皇子有貴賓相迎，卻暗自咋舌：“貴人”居然隻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柳靜言將他領到一處偏殿，並安排他暫住這裏。殿門上方正中央的匾額上以筋骨遒勁而清俊雋逸的墨字題著“攬風齋”。
    “我想你在穀中住慣了的，到這裏來必不喜那些嘈雜的環境，就給你選了這處，你先住這兒，來日我再奏請父皇另給你建坐府邸。”柳靜言跨進攬風齋，道。
    “另建府邸…”阿笑苦笑，“你還真認定了我會在這裏長住了。”
    聞言，柳靜言轉身，眼神如深邃不見底的海水，語氣卻是漫不經心：“你知道的。既然選擇來了，我想你就已明白個中利益緣由了，對嗎！”
    他說的沒錯，來之前，自己早已知道，選擇了哪條路。
    翌日，沁龍殿前。
    阿笑在殿門前立了一會兒，那威宏的殿門盤龍屈膝、鸞鳳和鳴，一片龍鳳呈祥之景。隻是這浮雕隱晦中，隔絕了外界與殿內，仿佛連陽光也被拒絕在外，而裏麵則是令阿笑蹙眉的死氣沉沉。
    在這樣的地方活著，沒病也給憋出來了。
    他被皇帝身邊的內侍安公公領了進去，而柳靜言早已在內等候。沉沉的殿門隨著“吱呀”一聲打開，在人進去以後又被緩緩謹慎地闔上。阿笑環顧了四周寬敞得微顯空曠冷清的大殿，畢竟皇家殿宇，華美奢侈自不在話下，且並不如阿笑想象的那樣沉悶，兩排立著垂首的奴婢內侍，入眼一片最顯眼的明黃，那是龍床周圍極品供錦的帷幔因風而動，微微飄揚拂動，恰似波浪，世間絕無僅有的蓬萊仙海的波浪。帷幔被龍形黃金鉤輕輕掛上一角，簾內那人消瘦卻不掩當年氣魄的身子便隱隱現了出來。阿笑看在眼裏，心中已是了然，沉屙難愈了。
    縈繞在殿內的香料摻和著絲絲藥氣，清香中一絲清苦，這些都是百年難求的奇藥，人間也絕少有人用得起。而成日用在了這個殿內已知無望的那個人身上。混雜著香氣、藥味的還有…若有若無的妖氣。
    皇家宮闕、天子府中，何止瑞獸萬千，若由得這邪氣妖騰，那在這明錦莊肅之下鎮壓的戾氣冤魂怕是早已興風作浪了。
    那麼這妖氣是從何而來？阿笑挑挑眉，意興闌珊。
    “蘭公子——”
    一個小太監向阿笑拜首，用溫細的聲音道：“請跟奴才來吧。”
    阿笑被領至那片明黃處，兩旁宮女掀簾，並將那綢幔掛起。眼前，一個瘦削的男子赫然躺在床上，早已凹陷下去的雙眼緊閉著，顴骨因為臉頰的清減而高高突起，蠟黃的臉上偏有著一絲病態的紅潤。饒是這樣，阿笑仍能看出那人往日的風采與卓絕。人中之龍，困之淤潭。
    時間仿佛靜止一般，沉默。兩旁之人悄悄退去，隻有柳靜言還在一旁。良久，那人睜開眼，難掩的疲憊之色，聲音古井無波，帶著一絲幹澀，“蘭笑麼…”
    阿笑默然。
    “看著你，朕真的覺得自己老了，”靜靜的看著他，那人最終露出了個無奈的微笑，“可還記得你我初見之時？”
    怎會不記得？阿笑輕輕的歎了口氣。
    他還記得那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衣袍華美，神態倨傲，儼然被寵壞了的小娃兒。那是他還未經世事，為難得的一塊璞玉，命軌中卻隱隱的紫薇星象。那時，已注定了那個數年後的帝王之才。而自己，仍是一幅弱冠時的模樣，直到今日，身上仍沒有歲月流逝的痕跡。
    原來一轉眼竟過了這麼多年嗬！當日的孩童已成了如今的帝王，滄海桑田、星移鬥轉，花開花落又幾載。
    “幾十年間，你已成就了宏圖霸業，如今國泰民安，皇上也不愧為一代明君了。”阿笑淡淡的開口。
    那人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卻又引起了一陣咳嗽，身子微微顫抖。柳靜言忙過去將他扶起，幫他順氣。皇上揮了揮手，待到停歇下來，才道：“可若有來世，我隻希望——莫生在帝王家。”
    他知道，阿笑懂，那種為了天下不得不放棄心中所愛的痛、高處不勝寒的寂寞，阿笑也有過。
    “我已病入膏肓，怕是回天乏術了。隻是，心願未了。”他又開口，“你既然願意出山，是否表明你已決定助我大夏？”
    明黃龍帳前，顏若桃花的少年，桀然一笑，眼底，流光溢彩。卻深深淺淺的無奈、自嘲。
    對，從此，我助你大夏，不因我是守護這片土地的神祗。隻是因為，這裏是那個人的故土，是他走前唯一未了的夙願。
    “我不會讓你死，至少五年之內不會。你需要培養出一個傑出的繼承人，然後我才會輔佐他。”
    “我明白，”那人笑，已是一片清明。
    走出沁龍殿，陽光明媚的有些刺眼，阿笑微微垂下眼瞼。停在台階下的回廊，出神地望著廊外高大的林木。不一會兒，柳靜言匆匆趕來。
    “剛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吧。”阿笑未回頭，道。
    身後，柳靜言望著那略顯單薄的背影，即使不見容顏，也是說不出的雋逸、閑雅，“我知道。不過我沒有想過你會在父皇麵前明確表態。”說罷想想，又笑了笑。
    阿笑回頭，似笑非笑：“你失望嗎？”
    這回聽到身後九皇子爽朗的笑。
    沁龍殿離自己住的攬風齋並不遠，想來是平日便於傳喚的緣故。見過皇帝後，柳靜言又囑咐了些事，然後調了兩名侍女給自己，因府中有事，一會兒便回去了。
    攬風齋內，阿笑看著已被收拾得窗明幾淨的屋子，兩名清秀妍麗的少女站在身前，向他福了福身，“公子。”
    “你們叫什麼？”阿笑問道。
    “回公子，奴婢叫端顏。”“奴婢叫白蓮。”
    阿笑點了點頭，“端顏你先下去吧，白蓮留下。”
    “叫你主子過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