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比亞又開始回憶起久遠的往事了。
    他時常會回想曾經那段暗黑的日子。即使一次又一次地被記憶刺痛，他仍然選擇去回憶。
    洛比亞說，“痛才是真實的。殘酷的真實總會讓人痛，不是嗎？”
    我每次都不以為然地輕聲笑著不去回答。
    如果說洛比亞的記憶被地獄的瘴氣熏得暗黑，那麼我的記憶就是被鮮血染成了赤紅。
    我選擇一直清醒著，而洛比亞則更願意沉睡。
    洛比亞說，“因為夢的深處隻有夜的純黑。”
    我苦笑，我的夢境卻會裸露出夕陽如血的黃昏。
    隻有選擇清醒，才能選擇不再去回憶，才能把自己作為人類活著時的記憶拋入最深的海洋。
    洛比亞說，“這是逃。”
    我依舊笑著，不得不默認。
    洛比亞說，“血與罪，不可逃。”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的確，血與罪，不可逃，不可逃……
    找尋救贖，但救贖的角落又在哪裏？
    如果說忘記意味著背叛，那誰等著我來背叛？我沾血的雙手還能夠握住誰？
    黃昏，墜落的紅日，被染成血紅的瞳仁，顫抖的十指在粘稠的液體中掙不開。那種腥甜的味道，那個情景，不經意地飄過腦際，然後是胃部痛苦的痙攣，眼角的濡濕。。
    我真的可以忘記？
    “特雷斯……”那甜美的聲音因為我的逃，而遺落了好久。她還在看不到我的花園裏哭泣著嗎？
    或許，隻有關於那個人的記憶我無法割舍。縱使爬滿了血和淚，卻是我靈魂深處的唯一寶物。隻有她，我不願也不能忘記。
    洛比亞看著我，微微一笑。
    我閉上了眼睛。就讓那曾經的一點一滴如潮水一般回溯上來，慢慢地侵蝕最後的防線，在最濃黑的夜裏淌下一滴看不見的淚，在靈魂深處泛濫成海。
    仍然記得母親大人去世的那一年，我九歲，嘉莉婭六歲。
    在一個深深的夜裏，母親大人走進了夢的國度，五彩斑斕的晨光也無法將她喚醒。
    心髒麻痹的緣故，檢查的醫官說。於是，她就這樣永遠不會再醒來。
    但我不相信。我發現她的床邊遺落了一個細小的空瓶子。隻是醫官離開之後，瓶子卻不見了。
    “國王陛下，母親大人……她去世了……”
    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斜著眼睛看了我簡短的一眼。
    “我聽說了。”他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陛下，母親大人的死太蹊蹺了……”亡母之痛加上他滿不在乎的神情使幼小的我心如刀絞。
    “請您徹查母親大人的死因……”
    “特雷斯。對於弱者來說，想要在這個王宮裏活下去，就要先學會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塞住嘴巴。你聽懂了嗎？”國王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絲無奈和悲憫悄悄爬上他的眉宇，眨眼間又被不可一世的漠然驅散。
    我是弱者？是的，就連自己的母親都保護不了，是個被人把玩在掌心的可有可無的存在。但是，我也突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這位無上尊貴的國君，我的父親，卻不能給母親和我們一個應有的名份，甚至對自己所愛的人也不敢伸出保護的雙手。
    懦夫，偽善者，真是遜斃了。
    我轉身飛快地跑出大殿，頭也不回。我終於醒悟，他擔不起我任何的期望。可悲的男人！
    可憐的母親。
    我絕對不會相信母親大人的死僅僅是個意外。我得知為她檢查的醫官第二天一早就被調離了王宮，隻有王後知道他的去向。
    母親大人的葬禮在第三天舉行。清晨的天空下著迷蒙的小雨。葬儀隊稀稀落落，顯得格外冷清。有幾隻黑瘦烏鴉在我們的頭頂盤旋，最後落在了旁邊的一棵樹上，偶爾發出幾聲淒涼的啼叫。
    嘉莉婭在母親去世後一直都很乖。她不哭也不鬧，隻會不時低下頭，擦拭自己紅腫的大眼睛。我知道她是怕我更加傷心難過。在漆黑的棺木前，嘉莉婭和我手裏捧著被雨水打濕的白色波斯菊，向母親大人作最後的道別。我看到嘉莉婭兩眼失神地盯著前方，用小手緊緊拽著我的手。
    “特雷斯不會像母親大人一樣丟下嘉莉婭，對不對？”
    我含著淚點了點頭，和她拉了勾。我答應她，會永遠守護著她。
    冰冷的泥土把慈愛的母親永遠留在了我們的腳下。從那時起，可憐的小嘉莉婭，成了我唯一的至親。
    母親大人死後還不滿一周，一個荒唐的消息就傳開了。王後要收養我和嘉莉婭作為她的子女。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將會成為真正的王室成員。或許，全天下的父母和孩子都會嫉妒我的好福氣，但是我隻想對王後還有他們大喊一聲，“不！”
    因為我的心早已認定，王後就是殺害母親的幕後黑手。親母屍骨未寒，就要我跪在仇人腳邊低頭討好，拜認她為母。這樣荒誕不經的事，我情願死，也不會答應。
    嘉莉婭似乎還不知道，拉著我的手指安靜地睡著了。母親下棺以來，她每天都會躲起來偷偷哭好久。隻有我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才會安心的入睡。我坐在床邊想著如何回絕王後的“厚愛”，同時也暗暗發誓一定要保護嘉莉婭。
    正想得出神的時候，一雙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回頭看時，發現原來是長年侍奉母親的名為瑪麗的女婢。她不算很年輕，是個勤勞善良，非常可靠的女人。母親大人死後，悲傷和憂愁使她看起來一夜間老了許多。
    “特雷斯少爺，聽說王後收養您和小姐……”
    “嗯。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明天一早，王後要召見我。我會回絕她。”
    瑪麗聽後，臉色突然煞白，她激動地說，“不可以！您不可以這樣做！”
    “為什麼？是王後害死了我的母親，是王後……”
    女婢使勁地搖著頭回答說，“不是……不是的！”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知道母親大人的死絕不是意外，而是謀害！”
    她扶著我的肩膀，眼淚忍不住一直往下掉。她的聲音隨著她的情緒而顫抖了起來。“夫人她……不是被殺害的……她吞了毒藥，是夫人自己吞下去的……”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猛地撥開瑪麗的手，很氣憤地大聲說。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盡管受盡了白眼，得到的隻有別人的嘲諷，但是母親很堅強。我們努力地活著。我們還是幸福的。母親大人怎麼可能就這樣拋下我和嘉莉婭？她最疼愛的嘉莉婭才六歲啊。
    “不可能！一定是王後逼她服毒的，還命令醫官謊報心髒麻痹，一定是……我要為母親大人報仇！”
    一個響亮的巴掌落了下來，我的臉上火辣辣的。
    瑪麗痛苦地捂著臉，淚水早已打濕了裙子的白色花邊領。她抬起頭來，慢慢把手掌移開。
    “對不起，特雷斯少爺。請您冷靜下來，請您相信我……夫人真的是自殺的。”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我呆滯地看著她，似乎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氣力。
    “是夫人讓我偷偷準備了毒藥。她說……她不在了，您和小姐才能有機會得到應有的名分，才能不受人欺辱啊……夫人是在為你們爭取機會啊。為了您和嘉莉婭小姐能夠更幸福地活著，她選擇了死！請您千萬不能辜負了夫人……”
    “說謊，就算穿金戴銀，被所有人捧在手心……沒有母親的小孩，還能有什麼幸福可言？”
    嘉莉婭被我們的吵鬧聲驚醒了，她看了看淚眼婆娑的瑪麗，又看著我的臉。
    “特雷斯。”
    她伸出柔軟的小手臂環抱著我的脖子。我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顫抖的肩膀上。
    “特雷斯，你要好好照顧嘉莉婭。抬頭挺胸地活下去……”我似乎聽到了母親大人沒能對我說出的囑咐。
    “您放心，母親大人。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晚安，我慈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