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子彈(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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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碎的槍聲從山穀裏一陣陣傳出,幾個負責報靶新兵的心也被槍聲攪得零碎不堪。大家心裏都明鏡似的清楚,自己的排長並不情願派他們出這趟公差,也就是說這活屬於白幹,而且還有一定的危險。營裏小靶場沒有團靶場那麼氣派,實在太簡陋,靶壕的深度明顯不夠,也就剛剛把人的頭部隱住,呆在裏麵心裏明顯沒底。還沒有電動設施,顯隱目標需要由他們新兵手工完成升降,動作雖然不複雜,配合兩遍就明白,可誰也不願意蹲在那條破土溝裏聽著上麵槍聲陣陣。
    這六連就是跟其他連隊不一樣,要不怎麼叫軍事訓練尖子連,簡單的複訓科目,還是體會射擊就搬來好幾箱子彈。老兵們更是不同凡響牛氣衝天,不像其他連隊實彈射擊前需要幹部和優秀射手給校槍,他們全部由自己校槍,剛才的零碎單發射就是在校槍。隔了大約十來分鍾,帶有強烈實戰氣息的應用射擊開始了,和新兵們的單發精度射擊皆然不同。老兵們在二百米的位置上全部采取點射的方式,十幾支槍彙在一起,節奏鮮明,如水銀泄地一般噴射自如,合奏般給人強烈的藝術享受。如果高遠在三個月前聽到這些槍聲,可能會害怕,最大的是好奇,聽那聲音也不會產生什麼愉悅,離近了聽就像小孩撒尿,還有些像炒黃豆的噼噼叭叭。現在不同了,高遠是一名軍人,隻有軍人,訓練有素的軍人才聽得出節奏,才會去欣賞這悅耳的藝術。
    沒吃過豬肉當然看過豬跑,高遠他們幾個新兵在老兵練習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在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三種距離上,采取臥、跪、立三種姿勢的應用射擊,目標是隱顯的,就是說需要高遠們舉著靶子,聽射擊指揮員用對講機下口令給一班長,再由靶壕的一班長傳達給大家,統一把靶子舉上去,間隔十秒再迅速豎直取下,讓射手們暫時失去目標。
    一班長不斷提醒著新兵們注意,出靶要及時,落靶要迅速,要給老兵們增大難度,讓他們感覺真正有敵人有目標在前麵出現一樣。
    射擊一方的指揮員副連長也不斷用對講機指揮著一班長,不時的表揚著新兵們的動作,還許諾,一會老兵們打完,剩餘的子彈讓新兵再過把癮。
    一班長有點犯愁,這麼打下去,晚飯肯定要耽誤了,中午飯弟兄們就沒吃,於排長肯定還要生氣。他知道排長什麼習慣,時間觀念極強,說幾點就是幾點,前後誤差控製在五分鍾之內。可沒辦法,副連長的官大,組織的還是全連老兵射擊,誰敢拆這個台?在步兵六連還沒有誰敢公然冒犯上級,還是以連隊利益為重吧。
    新兵們可不管那些事,他們突然來了勁頭,這靶不白報,沒白受驚嚇,也不白挨餓,一會兒還有“小灶”,對他們來說,對槍和子彈的偏愛超過了一切,甭說晚飯誤點,就是不吃又能如何?恐怕此刻就是拿千金拿美女來換,他們也會義無反顧的選擇槍和子彈,選擇射擊。
    此時的高遠並沒有太多的理解槍和子彈的含義,他隻是覺得那東西好奇,是一種兒時的向往。至於為什麼男孩子都有一種對槍的熱愛,就說不太清了。那可是一件殺人的利器,槍身不長不沉,能折疊,背在身上拿在手裏都感受不到多大的份量,甩過大鞭子的粗手,一拿起來就覺得很舒服很舒適。操作還簡單,不像學數、理、化、外語那麼麻煩,眼睛不瞎,有手的人幾乎都可以輕鬆自如的操作,至於能不能打得準那是另外一回事。輕輕的摳動板機,槍膛內的子彈就會飛出去,可以把百米以外的人輕鬆打死。子彈就更不用說了,小小的彈丸結合在彈殼之上,原理並不複雜,彈殼內的火藥燃燒產生助推,將彈丸推離彈殼,旋轉中擠出槍膛飛出槍口,奔著目標,奔著要射殺的人而去,就是這麼簡單。高遠不理解的是,為什麼自己還有幾乎所有的男人對槍對子彈如此傾心呢?如果有推論的話,人們對槍和子彈的熱愛,似乎可以演化成對殺人的熱愛。恐怕新兵們,包括大部分老兵還沒有更多的研究這些問題,恐怕誰也不想殺人。
    這些能把人弄瘋的哲學一般深刻的槍與子彈,士兵與槍的關係,直到高遠當了兵遇見了於排長才逐漸明白一些。軍人們的射擊與殺人看似一回事,其實完全不同。盡管練的是殺人技能,可那是為了製止更多的人被殺。
    高遠沒當兵之前,還聽說過一句老話叫“子彈不長眼睛”,現在終於知道了,子彈是長眼睛的,在步兵六連老兵的槍口發射出的子彈,那就跟長了眼睛一般。不到半個小時,新兵手中的靶子,就被老兵們的槍打得跟篩子一樣。
    讓子彈長上眼睛,是一名戰士最樸素的理想,而實現這一理想的最佳方式,就是把槍當成戰士的第二生命。槍有了生命,槍法練得爐火純青,那子彈自然就長了眼睛。所以很多軍旅詩歌和散文,都把戰士形容為一把鋼槍,或是一顆普通的子彈。將槍和子彈賦予生命的含義,於是槍人合一,年輕的士兵就像槍一樣,在士兵方陣中挺直了脊梁,又在最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的把自己子彈似的飛射出去,短暫的劃出一道生命的軌跡,瞬間變成了永恒。
    幾個新兵的想法跟高遠都差不多,他們被本連老兵的射技折服,更為能在這樣一支具有多年訓練傳統的光榮連隊當兵而自豪。他們完全可以在給父母和朋友、同學的信中,盡情的吹噓這段驕傲的當兵曆史。實際用不著添油加醋,把實際情況複述下來,就會讓那些沒有當過兵的人,對部隊對自己產生極大的興趣和尊重。要知道很多人當兵三年也沒怎麼摸過槍,恐怕也就新兵結束時打過五發實彈罷了。那還逢人便吹,咱那子彈打的海了去了,把耳膜都震穿了孔,把肩膀都抵出了老繭,身子骨被槍身產生的後座座散了架子雲雲。
    還有一些東西是新兵們萬萬想不到的,他們最開始擔心的安全問題現在居然成了最不屑一顧的東西。因為老兵們的射擊水平太精湛了,就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出錯的概率幾乎為零。這麼想應該沒有問題“越是精確的射手,練習射擊越仔細;越是有訓練傳統的連隊,組織訓練也越嚴密。”這話說的沒錯,尤其適用於六連。但還有一句話,就是“嚴格按照操作規程,也會出事故”這可不是人為,算是“天災”。不過,很多時候天災都是伴隨著人禍。
    步兵六連這次實彈射擊也深深的受到自然條件的影響,客觀因素極為不利,而那也是副連長馬千裏最看重的理由,在不利條件下練兵,在惡劣環境下摔打部隊,必須要從難從嚴要求。還有一個最不利的條件,應該算“天災”了,就是那條高遠們現在站著的靶壕。
    靶壕的長度和寬度都沒什麼問題,要命的是深度,大部分地段的深度在二米以上,也就是說世界上除了姚明等少數人以外,報靶人員藏在壕內肯定不會有什麼危險。除非在外麵射擊時,缺心眼似的爬上壕沿,探頭看看對麵射擊的老兵,試試子彈能不能打死人。
    靶壕內的新兵都跟高遠和洪巧順似的沒一個缺心眼,還都鬼精鬼靈,否則他們不會成為幾次實彈射擊都優秀的“高手”。不出意外,六連新一代的“特等射手”就會在他們中間產生。
    一切都在不經意間進行著,不論報靶的新兵,還是外麵射擊的老兵,都忘了那句古訓“子彈不長眼睛”。而一個瞬間,也許就是一個巧合,上天跟六連開了個玩笑,命運跟機靈鬼洪巧順開了個玩笑。一顆子彈在那一刻沒長眼睛,又像是長了眼睛,荒唐的偏離了靶子,而又準確的接觸到洪巧順的頭部。
    在眾多槍聲中,突兀出來的一聲“砰”,震驚了靶壕內外的軍人們。子彈擊中洪巧順的一刹那,高遠的大腦也像挨了一槍,瞬間一片空白,他被嚇傻了。第一個跑過來的一班長和聽到消息不到半分鍾就躍入壕中的副連長,都呆立在躺倒於地的洪巧順旁邊,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團衛生隊的救護車半小時後趕到,可也隻能算是來收屍。洪巧順的腦袋被大揭了蓋,神醫在世也無濟於事,更別說那兩個獸醫改行的軍醫了。
    命運如此的不公,有些人一輩子盡幹錯事,可福大命大造化大,洪福齊天;而有的人一輩子隻幹了一件錯事,就追悔莫及,甚至失去生命。洪巧順的一輩子隻有十九歲,算得上事的隻有兩件是錯的,一是用槍油擦了排長的皮鞋,排長不予計較;二是為了出靶迅速,省著胳膊酸腿疼,耍弄了一把小聰明,在腳下墊了塊石頭,說是站得高很省力,輕輕一抬靶子就上去了,胳膊是省事了,再不酸了,結果這輩子想酸也酸不了。證明了那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人精往往幹的都是傻事。
    高遠是現場目擊者,親眼目睹了洪巧順中槍的全過程。他和洪巧順離的最近,他們離一班長帶的另幾個新兵最遠。原因是靶壕裏的一堵牆,牆裏麵原來是存放發電機的,後來發電機抬走了,那個地方就被利用成了靶位。班長在他倆越牆前也叮囑了兩句,主要還是說靶子舉的高度和出靶時機等配合上的問題,並沒有進行安全方麵的要求,誰能想到會發生這麼奇怪的事?
    高遠也覺得奇怪,明明離靶壕邊沿還有一大片遮蔽物呢,洪巧順就是再墊二塊石頭也不至於露出頭去,可為什麼子彈就那麼邪門,那可是從戰友槍裏打來的子彈啊。想起戰友,高遠的心再次揪緊,像有根針在他心上麵一針一針的穿梭縫線。他聯想到和於排長那次龍虎山上的“煮酒論英雄”,自己僅憑著對一位戰友不到三個月的接觸,僅看到了一次睡在上鋪兄弟溜須排長的舉動,就在握有“生殺大權”的上級那裏給人家定性,說了那麼一套排比式的壞話。那些壞話殺傷力不可小視,哪句不像子彈一樣狠狠射向自己的夥伴?虧得遇上於排長這樣英明決斷的領導,換上其他人,還真不好說,即使洪巧順不死,他的“一部分生命”也會在高遠那些“子彈”打擊下遭到重創。
    “娘賣逼!”
    這是於繼成趕到靶場對一班長說的一句話,也是高遠第一次親耳聽到於繼成罵人,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於排長失態。排長憤怒的眼睛幾乎要瞪出火星子,把一班長嚇的再次呆若木雞,就跟剛才看了洪巧順的死一個模樣。
    “娘賣逼的,你眼睛瞎啊?你把人帶過來沒看看這積雪當不了遮蔽物?”於繼成嘴裏罵出第二個娘,閃亮的皮鞋,狠狠踢著靶壕前沿很厚的被凍成硬塊的一層積雪。那層被一班長和高遠、洪巧順曾當成“救命防護層”的跟凍硬的土地一個顏色的雪塊子,頓時像被炮彈炸開一樣現了原形,翻著白茬的彈片一般四處激濺著憤怒,抽打在高遠他們的臉上、身上、心上。
    子彈是穿過那一道雪牆飛過來的,那天下午六連老兵射出的唯一一顆沒有著靶的子彈,一顆普通的子彈要了一個普通士兵的命。
    洪巧順成了死在步兵六連的第二千三百五十五個人,之前的二千三百五十四人都是烈士,都壯烈犧牲在戰場上,隻有他是個例外。部隊也有個怪現象,戰時死多少人都不怕,平時死一個人也不行,那是人命關天。
    接下來的事就多了,先是洪巧順遠在農村的父母急匆匆的趕來。兩位老人風塵仆仆根本就是地道的農民,並不像洪巧順平時跟大家說的,什麼家財萬貫,什麼房車寶馬,什麼市裏大款。也沒有像他說的,什麼老於世故精明透頂。老人稚樸的背後是通情答理,就像當年無怨無悔推著小車支前的模範一樣,不想給部隊添麻煩。痛哭了一頓兒子,就急著要走,不提過多的過格的要求。撫恤金什麼的有多少算多少,沒有好像也無所謂。可人家再沒要求也會有一點,當時就難倒了步兵六連的幹部,連團首長也覺得難辦。老人想讓自己的兒子得一個烈士的稱號,他們覺得這是應該的,死在部隊當然是烈士。
    師、團聯合調查組的同誌,比洪巧順父母來的還快還急,這是要通報全軍區部隊的重大責任事故,不快怎麼行?團裏麵除了軍務股、保衛股負責調查事故原因,政治處還派來了最能挖掘典型的“大筆杆子”組織股胡股長,看看洪巧順的死有沒有什麼英雄壯舉,能不能評為烈士,能不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壞事變成好事,讓六連這麵大旗,不至於因為死一個人栽個大跟頭而倒下,也圓了洪巧順生前的夢想,給他父母一個最好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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