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篇  第四十七章 舊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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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舊事
    靜王殿,皎潔的彎月像霜、像明玉,澄清的銀白光輝,灑落出一片淡淡的餘韻。
    “當初第一次見你,月色如刀,暗夜如墨,也是如此這般。”
    伏靜一臉輕鬆怡然,白衣如雪,一張清冷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弧月神色冷漠,眼神如冰,黑發鬆鬆的紮在腦後,換了一件嶄新的紅衣,傷口已被上了藥,不再流血,臉色卻仍是蒼白。
    兩人一語不發,在月下淺酌,隻為共等一人。
    一舉一動看起來倒也尋常,仿佛是心無隔閡、相交至深的好友一般。
    伏靜忽然道:“皇兄來的好快。”
    澤儀坦然道:“今夜月如銀鉤,花白如玉,既然是暢飲敘舊,又如此良辰美景,我豈有不來的道理?”
    說罷落座,端起一杯碧玉滴翠的酒,看也不看便飲了下去。
    看了看滿院空曠,道:“我們以前倒從沒有這樣,同坐一桌,喝過一次酒,很是難得。”
    伏靜道:“就是同桌吃飯,也未曾有過。”
    澤儀微笑道:“有過,不過你忘了罷了。那年我六歲,你隻有四歲。那一次是四弟的滿月席,三弟那時才一歲,連牙都沒長齊全。那時候,我母後、你母妃、明玉妃、樂妃都還活著,父皇也沒有生病,一家人很是其樂融融的。還記得當時我拿蛐蛐逗你玩,倒把你給惹哭了,白招了一頓罵。”
    伏靜心知他故意重提舊事,用的是兄弟情深一招,想要擾亂自己心神。可是想到父皇、這些兄弟、母妃輩的人如今死的死、瘋的瘋、病的病,心中卻也頗感荒涼,勉強笑道:“我倒記起來了,正是那次宴飲之後,四弟被下了毒,從此便不能說話。以後所有的聚會便都被取消了,兄弟們也就再也沒有坐一起好好吃過一頓飯。”
    澤儀點頭道:“沒錯,那毒說起來,還是我母後下的。”
    不是笙後,不是笙氏,而是母後,大有認攬這所有錯事的意思。
    伏靜冷笑,道:“皇兄是聰明人,卻做了不少蠢事,連我這樣的人都能趁虛而入,也不知你懊悔不懊悔。”
    澤儀神色不變,道:“聰明人是做聰明事的,蠢人才會一直做蠢事。皇弟不用自謙,如今什麼都是你的,你才是最後的贏家。我敗的一塌糊塗,對你很是佩服。”
    伏靜本想見他氣急敗壞,從容盡失的醜態,沒想到他承認的如此雲淡風輕,語氣安然的像在說天氣不錯、月色很好一般,隻覺得一腳踏了個空,心中空落落的很是不快。
    不禁哼了一聲,冷然道:“皇兄,如果你不想死在宮中,我便派人快馬加鞭,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畢竟你我兄弟一場,你最後的願望,我還是會兌現的。你放心,無論你死在哪裏,我都不會虧待你的屍體。”
    澤儀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死在哪裏,又有什麼區別?便是你開棺戮屍,讓千人踩萬人踏,我也沒有半句怨言,隻要你高興便好。”
    伏靜氣極,反而笑了:“皇兄,你總是看得太透徹,天塌下來也是一個人來扛,最後才落得這般下場。”
    澤儀出神的看了一會空中彎月,道:“你以為我會恨你麼?其實你如今所做的,已是好過我當年太多。”
    又茫然空洞的看了庭院裏一株鮮紅的石蕊,如紅蓮焰火,好似燒不盡的罪惡。
    緩緩道,“你可能不知道。當年,我要做儲君的時候,三弟、四弟和七弟都是我親手殺的。我母後說的很對,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我,心不狠、手不辣,在宮中就一定沒法生存。最可憐的還是七弟,隻是一個半大的嬰兒。他的額娘盧妃當年對我最好,跪著求我不要殺他,可是我不能不殺。盧氏一族權占半個朝野,遲早會用他做傀儡,逼我讓位,到那時我就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一劍揮過去,他的哭聲就斷了,小小的頭顱落在地上,血噴的我麵頰、脖頸裏都是,又溫熱又粘濕,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說罷,不由自主的用手指撫過下顎,似乎血液還存留其上。又冷冷道,“後來盧妃就當著我的麵,慘叫著一刀剖心而死,至死都惡狠狠的盯著我,似乎要把我看穿出一個洞來。”
    聽他說的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一幕幕,似乎就在眼底發生,眾人都覺心底發涼。
    又見他麵無表情、輕描淡寫的樣子,弧月忍不住就去握了他的手,竟是絲毫沒有半點溫度。
    澤儀用深黑的眼睛看伏靜,又道:“二弟,你信不信鬼神?我信。他們早已變成了厲鬼,每一夜,我隻要一閉眼,就要被他們的冤魂拖去千刀萬剮,夢裏總是一片血淋淋的。直到我要快死了,他們才沒有再來找我,其實我是很感謝你的。”
    伏靜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隻覺得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但他也畢竟是經曆過血腥屠戮的人物,飲了一杯酒便穩住了心神,不過一會就恢複了鎮靜,漠然道:“你做的沒錯,換了是我,也不會手下留情。你、我、他們一生下來,就注定要至死方休,這才是我們的命。看不破的,隻有死。”
    澤儀點頭道:“沒錯,你說的很對,我看不破,死的理所當然。”
    又道,“十四歲那年,我才知道笙氏不是我的生母,我的母妃早被她削了四肢,爛死在暗溝的一池廢水中。後來,我去那個溝邊看過,黑乎乎的深不見底,什麼樣的東西都能吞噬的徹徹底底,就和這深宮裏的權欲一般,能把人汙染的從裏到外沒有一塊幹淨。我常想,這也許就是我們的歸宿,今天掩埋了我一人,明天仍舊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踏進去。”
    “但是,我忽然不想再這樣,是天注定我要死在你手裏。”
    一瞬間的福至心靈,電光火石間,伏靜心中一片通透。
    往事曆曆在目,想到自己當年從雪國回來,他在城門處等著,雖然一臉晦氣,其實無非就是怕笙皇後派人殺了自己。後來每每關鍵時刻,總是有人莫名其妙的為自己兩肋插刀,並不是因為運氣太好,而是有人一直在為自己拓開了道路罷了。
    即使如此,此人,自己非殺不可。
    權勢之爭,本來就沒有道義可言,皇兄,心慈手軟是你的錯。
    一時間入了魔道,隻覺咬牙切齒,恨的骨髓都發痛。你的命,我要。他的人,我也要!
    天下總有一天是我的,天下的所有東西,沒有我拿不到的。
    我十歲喪母,苟且偷生,在這宮中活的尚且不如一個牲畜,為的就是這一天。皇兄,你想不到你會有這麼一天吧?洛成,你等著看的又是這一天麼?
    心中這樣想,不由露出凶狠之色。又飲下一杯酒,本應是醇香淡雅的女兒紅,竟是辛辣刺鼻的連眼淚都要掉下來,忽然一怔,隨後大笑:“你們走吧!”
    澤儀眼神一亮,如月光般明徹,道:“你此生都不會再為難我們?”
    伏靜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道:“我此生都不會再為難他,我言出必行,你就放心走吧。”
    言罷,心中沉浮不定,一片茫無所得。
    都說有愛者須起能舍心,對自己說,澤伏靜,你既然要奪天下,就注定一生孤獨,一生寂寞,又有什麼看不開的?
    從此,自己便是擁兵千萬的一代君王,多少人的生死盡在己手,再也不能拋離,再也不能回頭,還有更多的事等著自己去煩憂、去操勞,這點無聊的感情又何必為之掛懷?
    縱然茫然若失,滿心愴然,卻終於可以坦蕩一笑,恩仇盡釋,前塵往事,俱成塵煙。
    弧月冷眼看兩人,早已把一壇酒喝幹飲盡了,“哐”的一聲棄了酒壇,跌在地上一聲巨響,化為粉碎。
    也跟著大笑道:“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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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靜王殿,走在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上,澤儀看他醉的跌跌撞撞,問:“你還好不好?”
    弧月抓住他才站穩了,用朦朧的眼神盯著他,道:“我很好。以前隻覺得你太複雜,看不透,如今卻覺得你走的每一步,我竟然都看的清楚明白了。”
    正是看的太清楚明白,心裏才難受的厲害。
    澤儀拍著他頭,道:“你還小,不懂。”說完,撥開他的手,也不再看他,轉身便走。
    弧月不以為意,跟著他,忽然大聲道:“如果你死了,我一定帶著你的骨灰去看看這大千世界。先去茫茫雪原,看看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風景很好,你一定會喜歡。再去西方大漠,一覽日落孤煙,長河日落。最後,再一起泛舟湖上、夜船吹笛,共賞這江南的夜色,好不好?隻要我不死,此諾言就不變,我永遠陪著你,不離不棄,絕不騙你。”
    澤儀淡淡道:“不要說瘋話,人死了便是死了。五蘊本空,六塵非有。此生的所有事情都歸於空寂,再大的緣分也都盡了、斷了。我記不得你,你最好也不要再記得我。你有你的人生,又何必抱著這骨灰做夢,自欺欺人罷了。”
    弧月淡然一笑,道:“自欺欺人也好,我認定的東西,就會一認到底。你忘了也好,不願記得也罷,無論你流轉六道,曆經百劫千生,或是再世投胎為人,我都一直等你。”
    澤儀在風中站立了一會,頭發被風吹的飄了起來,一回首,更顯輪廓冷峻,目中唯有冷意,話語更是寒徹心扉:“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在一起麼?是因為我們都是滿手血腥。我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我殺過許多人,心中害怕。看見你殺過更多的人,我便覺得心安的很。”
    又道,“有你在身邊,就不用擔心再被厲鬼索命,因為他們要索,也會先索你的,我就能安然無恙。至於現在,你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卻還在心心念念要我回來找你,讓我連死都不得清淨,真是太可笑了。”
    對不起了,你把心掏出來給我,我也隻能踏過去。你願意執手,我卻隻能折斷你我相連的那隻手。
    你可知道,隻因為,我認識的這個人,他即使是獨自盛開,也依舊妖嬈。即使是滿手血腥,也依舊清澈無暇。
    如今海闊天空,從此便是自由人,再無出生所累,再也無需殺人。
    我隻希望可以為你爭取一片天地,你能洗淨鉛華,再世為人。
    恨我、怨我都好,隻是不要為我所累,一生都漂泊不定,一生都在等待一個無望的結局。
    一念至此,更是決絕:“看見你這種殺人如麻的怪物,我的心就冷了。讓你帶著我的屍骨走,豈不是弄汙了它?糟蹋了我的骨灰,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出生卑賤,我不過是可憐你罷了,還不至於要你這點廉價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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