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賀蘭山下水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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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敦煌,盈歌跟著祁冉及他的部下們開始了逃亡般的旅程。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用“逃亡”來形容,或者,人生就是一場逃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沿途的風景美好或蒼涼,都將變成記憶中漸漸模糊的往事。
在她的眼前鋪開了大約有幾十裏寬的一個極為平坦的草原,在平原的盡頭隱隱約約露出荒山,非常高大。
“前麵是哪兒?”
“賀蘭山。”祁冉回答。
“我從沒來過這裏。但是我聽說過賀蘭山。”她說:“它很美是不是?”
“它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擋了從西北部來的寒流與風沙,使得西夏國的首都興州氣侯相對的比較濕潤,溫和。而前麵——”
“那黃色的煙塵嗎?”
“那是黃河,你走近一點就會看到,很壯觀的。”
“黃河就在這裏貫穿而過,他經過的平原土地肥沃,使得這裏有塞上江南之稱。”他仔細的介紹。
“我們要去哪兒?”
“從這裏渡過黃河去興慶府!”
“為什麼去那裏?!”
“有筆生意要做。”他的表情很淡,但不知為何讓她有種隱隱的不安。
“大買賣?”
“非常大。”
“你有陰謀。”她突然犀利的看著他:“我不相信你!”
他啞然失笑的望著她,饒有興趣的問:“你認為我會做什麼呢?刺殺西夏王嗎?”
“別說的開玩笑一樣!”她本起臉,很嚴肅的看著他,就知道他不是買賣人那麼簡單,她知道生意人,應該是像賣掉她的繼父一樣,目光中充滿貪婪——那才叫買賣人。而他沒有,他總是有種高貴的卻悵然若失的神情。
“告訴我……”她終於忍不住說:“你是不是打算把我轉手給賣了?”
“怎麼這麼說?”他有點意外。
盈歌臉上有受傷的表情,但很快被一種不屑的嘲弄所代替:“可是,我不值這個價,你找不到買主的!”
“別說傻話。”他走到麵前攔腰抱住她,她的腰可真細,不盈一握。
那是她心裏最微妙的情緒,她不想被看出來,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厭倦了漂泊,她不指望有人愛她,但至少不要這麼顛沛流離下去,她想知道明天起來是不是能夠待在同一個地方,不要啟航。
她隻是想停一停。
“你是個無情的人。你救了我,不過是想叫我良心不安,叫我為你賣命。但是,我也是無情的人,我不會感激你,也不會為你賣命。我欠你的,已經用身體還了。”她掙開他的懷抱。冷冷的說。
“用你木偶一般僵硬的身體嗎?還是用你被你養父蹂躪過的身體?”他被她的話刺到,毫不客氣的嘲諷道:“等你學會了真正利用身體的本錢再來和我說這番話!”
“你——”她的臉色一下子鐵青。
他怎麼知道?
他怎麼可能知道?
兩年前那天,快凍僵的她,正在等待死亡那個召喚的她,在意識模糊間仿佛聽到了一串腳步聲,她費力的睜開眼,看到一個火紅的身影,像一束火焰,有那麼一瞬,覺得好像不是那麼冷了——那是來拯救她的吧……否則,怎麼會出現在她快要凍死的時候呢?
她幾乎是微笑著迎接他的。
那是一個看起來眉目和善的中年人,他披著紅色的鬥篷,他解下鬥篷,把她包裹起來。
“從今以後,你就跟著我吧。”
那一年,她十四歲。
他是一個藝人。
他會拉胡琴,好聽的胡琴,盡管那把胡琴很破很久了,但是到了他手裏就變得很神奇,那些神奇美妙的音符會如同的天籟般流瀉出來。
他在賭場裏贏了錢,給她買了一把琵琶,那半梨形的樂器一下子吸引了她,她開始學彈琵琶,原來琵琶的音域是那麼廣闊,她第一次聽說和體會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
但是他也會輸,他輸了就喝酒,喝醉了就打她。他的目光變得猙獰,像一頭狂暴的野獸。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又喝醉了,這次他沒有打她,他強暴了她。
在她十五歲,對什麼還不懂的時候,男人赤裸著身軀,任她怎樣哀求掙紮都無濟於事,她是待在的羔羊,隻能等著被命運審判。可是,她到底犯了什麼罪?
從此以後隻要那個男人輸了錢或醉了酒,她就成了他發泄的工具。
她恨他。
她恨不得殺了他。
可是她沒有這個能力,她不敢——或者說,她不忍心。畢竟他曾經救過她。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她祈禱有一天她能離開,在敦煌黃昏的街頭上,有個黑衣男子,真的帶她離開了——麵前這個男人,他憑什麼知道?憑什麼揭她的舊傷疤?那好象赤裸裸被撥開皮肉的的痛楚,他憑什麼?!
她顫抖的尖叫:“你這混蛋!”說罷騎上馬往前飛奔去。
跑著跑著,黃河之水出現在眼前。
她曾經見過黃河,但不是在這裏,那時在她眼前的黃河是溫婉的,靜靜的流淌著,可是現在的黃河之水就好像詩句說的從天上來,直直的沒有盡頭,像一頭怒吼的雄獅,響聲震天,滾滾的煙塵咆哮在天地間,氣勢之磅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她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竟然要從這裏渡過黃河,他是不是瘋了?!
祁冉和他的部下騎馬尾隨而至。
盈歌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他眼中的堅定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要去,他就要從這裏出發,開始他將要走的路。
這段河麵如此寬闊,濁浪滔天,河水好象黃色的泥漿,翻翻滾滾著向東流淌,盈歌的身子抖了抖:“我不從這兒走,要去你自己去!”
“你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他緊緊地抱住她,好像要和她融為一體,她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藥,可是她不想淌這渾水。
“你的命是我的!”他語氣堅決,不容反抗。
“你是個瘋子!”她大叫。
他卻哈哈大笑:“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她怨恨詛咒:“我不是怕死。我隻是不想這麼白白送死!”她氣惱的瞪著他。
“你不會死的,有我在身邊。”他堅定的說。
這時時辰漸晚,天地間陰晦無邊,像要下雨。
盈歌被祁冉拉上船,任她怎麼埋怨的叫,他隻當沒聽見。
上船後不久,天下起雨來,四周細雨飄飛,被風吹成了無數歪歪的細線,隻見河水愈加洶湧澎湃,那一浪高過一浪的波濤像是要把他們連人帶船一起吞沒。
河水湍急,很快就行出很遠,然而船身一陣猛烈的震動,人心惶惶。耶律冉和掌船的說了幾句,然後鎮定的對船上的人說:“是碰上了水中的激流,過了這段就好,大家不要緊張!”
他的話使所有人都安定下來。
盈歌害怕他的那些手下,他們穿著清一色的黑衣,看起來像殺手。她除了和潘魯朵說過話,其他人都像影子一樣追隨者祁冉,他要他們出現,他們就出現。他要他們消失,他們立刻就消失,神出鬼沒的。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不顧一切的要從這裏渡河?為什麼要去見西夏王?
“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走下船的時候,盈歌說。
“跟我走你就會知道!”
“我恨你!”
“恨我什麼?看穿了你的心事?”他氣定神閑的看著她,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樣子。
“我就是恨你!”她氣得直跺腳。
“你是怕愛上我吧?”他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你是什麼東西?!”她怪叫著瞪著他。心裏卻有一絲微弱的掙紮。
“別愛上我。”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悲涼的陰影,轉過身背對著她不發一言。
“誰會愛上你……”她喃喃自語:“說出那麼刻薄的話,愛上你才怪……”
到了興慶府,他們找地方安頓下來。
祁冉交代盈歌待在客棧裏,由他最信任的屬下潘魯朵保護她,自己往皇宮裏趕去。
夏天已經漸漸過去。陽光從窗戶的間隙裏照射進來,照得他們身上一片金黃。
“潘魯朵,”盈歌在金色的光暈中問:“你能告訴我,他去做什麼?”
潘魯朵隻是笑笑。他的表情很寧靜,隻有在少主遇到危險的時候才會顯得緊張。
他是忠實的仆人,他誓死追隨少主,他不會隨便說話。
“潘魯朵,他不是商人,我知道的,你別想瞞我!”盈歌有些氣惱的看著他,他們當把她當成什麼都不知道的白癡嗎?
潘魯朵仍然隻是笑笑。
“他是契丹人是不是?”她突然問。
他的笑容忽然僵了一下。
“我知道他是契丹人,你也是,你們騙不了我!”她試探他。
她成功了。
兩年的街頭賣藝生涯,她見過無數各種各種各樣的人。曾經建立遼國契丹人,宋朝的漢人,金國的女真人,西夏的黨項人,高昌的回鶻人……他們當中最明顯的就是契丹人。
“契丹人被滅了國,契丹人充滿仇恨,契丹人高大凶猛,從他的眼神,我能看出來……潘魯朵,為什麼不承認呢?”
潘魯朵深深的歎了口氣。
“你不會理解少主心中的苦悶。”
“我怎麼沒有體會?那種失去家人的滋味……”她的表神深沉,一下子陷入回憶裏:“北宋的時候,我爺爺那輩還是當官的,家底殷實;到了南宋,我爹隻是教書的,可是到處在打仗,連飯都吃不飽了,誰還念書啊?我爹除了識字會做文章,別的都不會,我們全家都在挨餓。生活所迫,我爹改行做了大夫,他救的了別人,可卻救不了自己,家裏除了我,全被金軍殺光了。”
他聽得出神,她繼續說:“那個冬天,就算沒有金軍殺我全家,怕是也要餓死挨不過去了吧……一瞬間的死亡,未嚐不是種解脫。”她幽幽的歎了口氣,“我娘常說,這就是命,潘魯朵,你說這是不是呢?”
“不該就這麼認命了。”
“那怎麼辦呢?我們是這樣微不足道啊!”
“少主會改變這一切的!”他堅定的說,那語氣,就好像他是他的神。
“我不相信他。”
“你要相信他!”
她沉默。
他明明,明明不能改變什麼的啊……隻靠一個人的力量。
為什麼,不放棄呢?
為什麼要徒勞的掙紮,讓她以為未來可能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