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碎鳳釵 夢醒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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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開了又謝,蟬鳴起了又褪,秋月濃了又淡,冬雪積了再化。
公元1156年,又是一回春。
粉嫩的桃瓣如揚花般紛紛落英,和著柳絮的輕盈,一同舞起淡淡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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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臨窗而臥,抬頭仰望別苑的天空,淡淡的眸子裏是盈盈春水,卻失了生氣。
這一年,士程竟沒有回去趙府住過一天,隻是因為自己病了,病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熬過了冬季,病情總算有些好轉。
“琬兒,該喝藥了。”趙士程一身青衣,笑若春風,卻在看見打開的窗戶時眉間微微一皺,“怎麼起來吹風了,春風初起,最容易染寒氣的。”說著將湯藥置於桌上,轉身關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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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俏皮:“士程,你越來越像我老父了。”
趙士程轉過身,無奈而寵溺地瞪了她一眼,端起藥喂到妻子唇邊:“是老夫不是老父!來,快喝了,我方才已經涼過片刻,這會兒該正好不燙口。”
唐琬淺笑著張開嘴,乖巧地喝下藥。入口微熱,雖有濃烈的苦澀,卻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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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她的眼眶有些許的濕潤。
士程總是這般細心。
一年多來,每日三頓藥,都是他親自熬了端來,從不借丫鬟管家之手。
嫁給他是幸運的,她時常可以感受到安寧隨和的氣息充盈心中,卻少了點悸動,欠了分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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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他,終究不比陸遊。
表哥……
唐琬眉間一擰,連帶著心弦都顫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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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則已,一見難抑。
如果那人永遠是自己離去時的模樣,即使眼中充滿傷心難過,亦不減眉宇間的那份浩然之氣與鴻鵠之誌,那麼也許她會放心,也或許真的能夠在士程海一般包容的愛中淡忘過去。
可是一年前的沈園相遇,她看到的陸遊是那般頹然,那般沉鬱。他這樣不快樂,叫她如何能不牽掛?
這一年來,她一次次地夢見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持扇而立。輕柔地喚她:“琬兒,琬兒……”回首間,眸中刹那亮起的華采,在時間與目光的凝固裏,飽含的是癡、是情、是憐、是思,還有淡淡的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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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真的是上天不許她遺忘,是命運一次次地捉弄於她。
隻是,苦了士程。
正沉思間,趙士程已喂自己喝完了藥,指尖輕輕拭去她嘴角的藥漬。
那雙纖長的可奏出蠡城一絕簫曲的手,為自己輕拭汙漬。
唐琬不舍地握住他的手,緩緩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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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士程毫不介懷地一笑,順手將她帶入懷中,溫熱的唇抵著她的烏發。
那原本淡淡的梔子花香已漸漸為藥香所取代,在他身邊的她,似乎早已不再是她。
沉默半晌,士程突然低低地開口:“琬兒,明日我們出門走走吧。”
“好。”想也不想便答應了,唐琬知道,自己不會拒絕這個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因為欠了他已經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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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趙士程按約帶妻子出門。
“士程,我們先去一趟禹跡寺吧,上次替孩子們許的願還沒有還呢。”唐琬淺笑,淡淡的目光中染起些許母性的光芒。
禹跡寺,沈園。
她竟主動提出要去那裏。
趙士程眼中流露出濃濃的憐惜和悲涼,點了點頭。但願她真的隻是去還願,還了孩子們的願,也還自己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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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跡寺的主持原與趙家夫婦交情甚好,久不見其來訪,那日特意留了二人食素齋,夫婦倆也不好推辭。
飯後,趙士程陪主持下了盤棋,大病初愈的唐琬獨自在寺中觀景。
臨水石橋,碧綠繁蔭。
空氣中夾雜著桃花的清韻甜香,陽光瀉下的柔亮襯著遊人繽紛的笑臉,顯得格外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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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沿著垂柳的池邊漫步,眼前的景致和一年前無多差別,遠處的叢中隱隱還可見那一座座的雅亭和片片粉壁,仿佛還有黃藤酒的香氣溢出。
不知不覺來到那一方天地,扶著冰涼的石桌,緩緩坐下身。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白衣男子低沉儒雅的聲音。
唐琬深吸一口氣,試圖平靜那漸起波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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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亭中依舊有孩子在練字,見唐琬坐下,提筆跑來笑看著她。唐琬有些驚詫,疑慮地看看孩子。孩童無邪地笑著,指著唐琬的身後,歡快地說:“這字好漂亮,我每天都想學呢!”
字?
無意中地抬首,她驀地瞪大了眼,臉龐瞬間褪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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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不遠處的一堵磚牆上,龍飛鳳舞地留著一大片熟悉的字跡!那曾經日日可以見到的字跡,曾經書寫過彼此青春誓言的字跡,熟悉到痛徹心扉。
右起三個大字——釵頭鳳!
習慣性得抬手撫上發間,卻沒有那枚青玉鳳釵的蹤跡。
急急地走近那堵牆,唐琬撫上那浸透著濃濃深情與癡怨的字字句句,喃喃地念了出來:“紅酥手,黃藤酒……”
每念一句,眼淚都止不住地傾瀉而下,滿眼的水跡,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再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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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自己,錯錯錯!
他歎彼此,莫莫莫!
那一刻,終於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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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按耐不住內心噴湧而出的情感,琬兒接過孩童手中的墨筆,緊貼著前夫的名字後,也和了一首肝腸寸斷的《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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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自己名字的瞬間,筆端仿佛枯了,再承載不了那豐盈的悲傷,“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這位夫人,你沒事吧?”
孩子和遊人們的詢問,她已經無法聽見,腦海中回旋著的,隻是那一聲聲低沉儒雅而又深情悔恨的呼喚:
“琬兒……表妹……”
唐琬靠著亭中的欄柱坐著,雙臂抱肩,將頭整個埋入膝間,任那潸然而下的淚,濕了春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