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楹花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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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碣石鎮久負盛名的豪宅大戶來看,袁崇煥的家算不得招搖,它落身於一條小巷子的盡頭,曲曲折折才能摸著門檻。
被門口曬東西的老家院接到宅子裏麵,才知道什麼叫別有洞天。
跟京師那些紮紮實實大門八開樓闕高起的富貴人家很有不同。
前院後院亭台水榭,繞著主宅和廂房,大片花草錯落繁華,掛著露水灼灼盛開著,濃濃的花氣在眼裏如薄霧一般逸散了一地。
這裏的花草,著實比長在京城的好看了不少。
從紙上下來的袁崇煥還穿著在京城裏的行頭,一身巨熱的鎧甲,外罩巨熱的裘袍,一臉詫異的打量著自己的家,一旁的白桃隻是用團扇掩麵,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
他剛剛還在千機樓裏吃飯,不經意間露出了個想家的表情,她說也就是去兩天嘛,然後天旋地轉,感覺自己像被一張紙吸進去似的,再一起來,到家了。
跑出來的老頭子更是詫異。
你現在是一個鋼筋鐵骨的將軍我看得出來,你的身邊怎地跟了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看那樣子,分明是還未出閨閣。
還沒等人家兩個自己意識到這個問題,老頭子先自己個門前仰天長歎一聲,造孽啊!
好嘛,誤了大會了。
但還是吩咐家院張羅宴席四處發請帖,到晚上就湊了一村的人在院裏吃飯,人人都知道袁崇煥在京城裏當了大官,至於是多大的幹部,這幾年還不知道,向他敬酒的人很多,倒是白桃,很自然的就被當成誰家孩子抱到婦女和兒童那邊去了。
席子上有一個半邊臉纏著布條的女孩子很讓人奇怪,要說那麼小的一個女孩子是妖怪,她也是不大信的,但那孩子身上……
那不好說,
確實是妖氣,
濃濃的妖氣和血腥味,
還有,她伸了鼻子嗅了嗅,
是香氣,花的香氣。
她走到袁崇煥那桌時,袁崇煥正在和鄉親們推杯換盞,有一會才發現了她。
袁崇煥的父親,大概七十歲,放在那時候是了不得的年紀,在鄉裏也是很有名望的鄉儒,很重麵子,這一次兒子穿著京城的甲袍榮歸故裏,他是一定要拉出來給鄉親們看的。
“我兒子在京城現在都是什麼官職了?說出來給鄉親們聽聽。”袁老捧著杯子,神色微醺的說道。
“回父親,孩兒在京城是兵部尚書兼任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身上此時就有兩把尚方寶劍,還有陛下禦賜的蟒袍!”袁崇煥站起來,漂亮的鎧甲在燈火下閃耀著金橙色的光。
“好好,這兵部尚書,右都副禦史,是多大的官啊?”袁老試探的問道。
“差不多渤海那一圈兒都歸他管。”白桃踮腳說道。
“掌櫃的,我……”袁崇煥咽了一口塗抹,此時很想像拍蒼蠅似的把她打下去。
“哦,雖然我沒去過,但我也知道渤海是很大的地方啊,你現在有多少田壟了,住多大的宅邸?莫不是已經有上千畝良田了。”袁老欣然微笑著。
“孩兒還沒有購置田地,暫時在京暫住。”
“當這麼大的官你居然都不購置田地?”袁老眉頭稍皺,“那,可有家產。”
“邊境連年戰火,我的俸祿都在戰爭中用掉了。”袁崇煥歎一口氣,“……家中為我打點上下關節犧牲甚多,家財早已匱盡,如今在京中早已是入不敷出了。”
袁老仰天長歎一口,“傻啊!”他不能理解的歎氣道,“就連當個小小的縣官都知道給自己購置田地,修建宅邸,那麼多錢你就買來兩個炮仗聽響,你心不心疼啊!”
“如今,皇帝照顧孩兒,對孩兒每一條建議都十分上心整改,孩兒想,先平定遼東後再買房置地,侍奉在您老的身邊,到那時,您就能享孩兒的孝道了!”袁崇煥站起來鞠躬道。
“好孩子,可你這官當的為父心裏怎麼這麼慌啊,那京城也就不過如此,那裏麵的恩寵咱們家也不需要,你還是早點回來,就在這當地當一個小小的縣官吧,渤海的一圈,太大了,我雖不知道那渤海有多大,但也知道,此時在京中至少有幾萬人在看著你呐,你又如何逃的過那些眼睛?那些誹謗和陷害。適時的時候就離開,”袁老皺緊了眉頭凝視著他,“要命就快走!”
“孩兒一定謹記在心。”袁崇煥再一作揖。
“謹言,慎行,可你把官做的這麼大,這麼遠,還有皇帝的恩寵,不勝其禍呀。”袁老搖搖頭,沉重歎到。
暖烘烘的橙色燈光下,袁老敲著拐棍,坐在餐桌的另一頭,袁崇煥穿著大明最好的甲胄站在那裏,一下不知道是喜是憂。
桌子旁,白桃輕輕拽了下他的衣角,眼神閃爍。
“父親,這位是白掌櫃,這次能回來還是托了她的功勞。”袁崇煥把白桃介紹給袁老。
“哦,原來是白掌櫃,失敬,失敬,犬子能回來,多有仗了您啊!”袁老作揖道。
“袁老先生,方才我見那排桌上坐著的一位女孩,用布條包裹起半張臉來是怎麼回事。”白桃輕搖著團扇,慢慢問道。
袁老一口酒下肚,長長呼出一口氣,“還說這事呢,邪了門了!”
袁老清清嗓子,探出兩根手指,在他們的眼中上下飛舞。
起初大約說是三年前,程家的婢子在端茶點的時候突然暈倒了,程家人給她找過郎中,郎中說是失血過多,看到脖子上有鮮明的傷痕,程家的主人隻以為是這孩子做了沒臉的壞事,尋過短見,把她趕走了,可是自她走後,那家的主人留心看了,他們家做事的女孩子手上,脖子上,竟都是有著那樣鮮明的傷痕的,要說是集體尋過短見,那也太牽強了。
可之後,程家的閨女也生病了,症狀是一模一樣的,隻是傷口不在腕子上,在頸子裏,倒像是,像是……
白桃停下扇子,淡淡說,“咬痕。”
袁老伸出兩根手指,“哎,對對對,就是咬痕。”
白桃聽著這事就知道得管管了。
袁家真不愧是當地有名望的大家,經他這麼一介紹,程家自動接受了這個為他們家孩子看事的提議。
等到兩人換上一身本地打扮過去的時候,程家的家院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沒說什麼就把兩人迎了進去。
那院落裏,一樣的別有洞天,隻是這一家栽著許多藍花楹樹,紫蒙蒙的,連片連片的紫色花霧,香開陣陣,在柔軟的日光裏安如隔世。
一下就告訴你問題出在了哪裏。
程夫人是個三十幾歲的婦人,模樣打扮很是端莊,無外是長襖連裙,披著一身淡紫色的流蘇,一雙眼睛充滿憂鬱,為人倒挺和氣,見了白桃和袁崇煥,先在一樓的長廊上給他們道個歉,“事出有因,這般冒昧的把你們請來,實在是勞煩二位了。”說完抬起頭,眉目間的憂色讓人心頭一軟。
看的出來,這位夫人真的是愁苦,她欲言又止了很多次,低頭,再抬頭,低頭,再抬頭,把牙一咬終於開了口。
“這個是你的女兒嗎?”
她就知道得是這麼一句。
解釋清楚後,程夫人把他兩人帶到了小女的臥房裏,袁崇煥走出去背對著,白桃來到那小女孩的床前,一股奇香帶著血腥味道直衝鼻子。
女孩子很可愛,若說是十一二歲,那麼看著比實際的年齡要再小一些,下巴尖尖,臉蛋雪白,水靈的仿佛都能掐出水來,叫人痛惜著的是一側臉頰上落著殷紅的像是胭脂色的大片燒傷,一直延伸到脖頸下麵去。
小女孩的氣息很微弱,微弱到她點起燈來照一照,都不帶有一點反應的。
“姑娘,朝露怎麼樣了?”夫人急的撕心裂肺,“還好的了嗎?她這麼小,我不想讓她留疤啊!”
“這灼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老爺三年前,從羅浮山上見到藍花楹樹,心生喜歡,就移植來了自家的庭院裏,小女臉上的灼痕,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你們老爺呢?”白桃很奇怪,進來這麼久,卻沒見這家的男主人。
“老爺去砍樹,被雷劈了。”
果然。
“這幾日來,我們也請了不少看事的,每一個都說我們家的孩子是個妖怪,我和老爺都說不是,那個道士當場領著我們來到小女的房門前,一推門,就看到小女……滿嘴鮮血,躺在床上正睡,屋子裏麵那股花香,就能甜壞了你的喉嚨呀,跟妖異一般……可是姑娘,不是啊……”
“楹花香?”
“對對對,就是那個花香!”夫人激動的說。
白桃爬上床去,在那女孩兒的臉頰上咬破了手指,滴了一滴鮮血抹在被灼傷的地方,小女孩的呼吸終於變的平穩了點。
“是不是這樣喂的。”
一旁的夫人看的奇怪,也說,“是啊,是啊。”忽然眼神飄忽起來,一陣奇香衝入腦海,程夫人倒地睡去。
那日子頭悠悠轉到了晚上,一行花枝劃破窗紙,從那窗戶外麵吹進來許多花瓣,一開始還沒有目的,帶著種難以捉摸的飄忽,忽然像箭一般彈向床前,像有生命似的停在了小女孩的麵前,花瓣構成了一個男人的模樣,用一隻手撫摸著女孩被灼傷的部位,忽然從那花瓣上滴出許多淡紫色的花汁,一滴一滴的滴落,當第一滴砰的砸到小女孩的臉頰上時,從那水珠上升起一股小小的火焰,順著花瓣向上蔓延,他整個人跳起腳來,把那火焰抖到全身,一邊跳一邊罵道,“鳳凰血……什麼人?”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踏著院兒裏的月光背著手走了進來,笑意盈盈的罵道,“要不要臉?”
花妖好像很怕那個火焰,渾身不受控製的掙紮著,把火焰抖的到處都是,木製的地板卻一點沒著。
“你懂什麼,她是我的王後轉世成的孩子,從小就體弱多病,這些日子來我每天給她一點我的血液,才慢慢的護住了根基!”
白桃趕緊收了火焰,花妖渾身冒著煙,口中還噴出一股糊氣,一下癱倒在地,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隻有一半人臉的男人,那一半都覆在銀色的麵具下,仿佛天使與惡魔被筆直劃分了界限。
被燒焦的花香,和夜裏的花氣混合後,凝成一種類似於貢香的醇苦氣息,在這樣的夜裏竟意外的好聞。
白桃扒在他的肩頭,把他身上的花香嗅的一幹二淨。
“再燒一點吧,那樣還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