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天清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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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七年,初雪時分,紫禁城內外都紛揚著雪花,特別是在日出的時候,像融金的墨水徐徐滲透一張古老的宣紙,在古老的朱巷裏紛紛零絮,來往的步轎,車輦,行人,都熙攘在晨間香軟的淺金色柔光裏,在繁忙裏升起一陣素昧平生的沉默。
漫天雪霧裏,他像是一個漆黑的剪影,被半推半拽著拉出了紫禁城,蒼老的容顏枯瘦如槁,淩亂的發絲被燈火打上一層柔翳,幹癟的嘴唇好像還在喊著些什麼,用一雙手不斷敲擊著空氣,像是想用力抓住什麼東西。
昔日的魏忠賢是何等的風華絕代,如今,卻似個臭蟲似的從紫禁城裏扔出來。
此時的王承恩一身蟒袍,遍體都是賁張的金鱗,兩人平行而過時,一榮一辱,一興一衰,仿若棄光隔世,再回首時,權閹兄弟中,隻剩下他能把光華獨攬。
他上去喊住了那壯勞力,把一些富裕的銀兩交給了勞力。
“天冷了,路上買杯酒喝。”
那魏忠賢的臉被雪遮了,看不清裏麵是怎樣的顏色,但當這風雪加身的時候,也隻剩下沙啞而尖細的聲音依舊徐徐入耳——
“你是他的朋友,亦是他的敵人,在這朝堂上,你沒有我們這樣的根,你連我都當不成……”那聲音一點點灑在了雪裏,像一個做醒了的迷夢,在醒來時,卻發現什麼也帶不走。
沒有人能從那座偌大的宮殿裏帶出什麼東西。
魏忠賢最後都想提醒他。
但他自己也是才悟出來,是不是?
千機樓的小姑娘,把身體放在爐火的旁邊,仔細的暖著,小柳枝上來提醒她,有客人來了。
她笑著說快請,這次可沒提出要三萬兩銀子。
王承恩拽著衣袍,很輕快的走上樓梯,繞過玄關,對著室內的小女孩恭敬一拜,“白掌櫃。”
小女孩似是知道他心裏所想,用那雙會笑的眸子平靜的看著他,“我說怎麼有人平白帶這個好東西來,原來是王公公,想-換-啥?”
她特意一字一字的說出來。
王承恩從懷裏掏出那個帶著體溫的黃金麵具,“一切都不瞞白掌櫃。”
“讓我看看,原來是拜占庭人的黃金麵具,在唐時,那些拜占庭人常常帶著這樣的麵具舞蹈,做法也不難,隻需在澆鑄麵具時放入所羅門七十二使魔的靈魂,戴上麵具,就能看到別人心裏最害怕的東西,隨著心意變出來,想不到,王公公竟然舍得拿來這樣的寶貝,想必全是為了宮裏的那位吧?”
王公公點點頭,“是。”
“想要一件什麼樣的東西?”她眸子生波,盈盈笑起來。
“眼下新皇即位才三個月,就大力鏟除了閹黨,使朝野上下恢複了難得的清平,然而內憂外患,內有天災人禍,此起彼伏,外有皇太極連年寇邊,興師作亂,皇上欲要整肅朝綱,需要一件趁手的東西,這黃金麵具雖有變化之能,可那不過是善眩把戲,登不了朝堂的。”王承恩細細的說,“眼下當朝百官,誰的心最亂,皇上的心最亂!”
“治亂始於治心,治心始於治衡,依民女看,皇上最需要一樣能治衡群臣的東西,才能治住朝野內外皆亂的危局。”白桃輕柔笑道。
“白掌櫃所言甚是,皇上,當真就需要一樣這樣的東西啊!”王承恩隨她走入千機閣,翻找起來,看著那一樣樣珍貴的玩物,被擺在精致的盒子裏,躺在那裏,吸了吸流出來的口水,“依我看,一件太祖或是成祖時期的東西即可整肅朝綱,把大明重新帶回到洪武,永樂的盛世,開創崇禎中興的局麵。”
白桃掠過那幾樣小巧精致的寶物,走到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從下麵抱出一個巨大的缸子。
“這是?”王承恩好奇的問,“哎,我看那些如意,犀比不都是很好的東西嗎,怎麼拿出這麼大一個缸子啊?”
白桃擦擦臉上的灰,坐在地上,“洪武、永樂時的大明青春朝氣,經得住大殺大伐,如今的大明,卻隻可以小心製衡,依我看,洪武、永樂年間的皇氣都不適合崇禎皇上,唯有這口嘉靖皇帝留下的天清磬,最是合適,昔日世宗皇帝二十年不朝,隻憑一口大磬,便能聽出臣子們的心聲,隻需垂簾製衡,心中最是清淨不過了,如今新皇想要治理朝綱,就必須聽臣子的心聲,再小心製衡,把他們放到應有的崗位上,讓文武百官同心協力,還來大明海闊天清。”
王承恩恍然大悟,連連叫好,“妙,妙!”連忙喊來幾個壯勞力,“你們,快快把這口大磬運回宮裏去,小心一點。”
幾個壯勞力抱起那口大磬,拿起磬槌來往下走,那口磬在室內還是黑黑的顏色,到了太陽的下麵,就變成了天空一般的天青色,光滑瑩透,似有非常多的玄機在裏麵。
“白掌櫃,皇上看到一定會很高興的,我這就回去向皇上複命去了,祝您生意興隆!”王承恩趕著幾個勞力把磬放在車架上,回頭望見白掌櫃,再恭敬一拜。
“王公公,有句話請同這口大缸一起帶給皇上。”白桃回禮道。
“哦,是什麼話呀。”
“請轉告皇上——爭亦是讓,讓亦是爭,且紛爭者,不勝其禍,這便是這鍾磬之道,製衡之道,請務必隨著這磬一起轉告皇上。”
王承恩恭敬再拜,“白掌櫃的話,老奴記下了。”
白桃目送著王承恩的車駕走遠,一回頭,正麵撞上了出來透氣的魔邪。
“掌櫃的這次挑了件什麼樣的東西給那個小皇上?是秦瓊的佩劍,還是宋太祖的印鑒?”魔邪好奇的追問道。
“是嘉靖的鍾磬啊。”白桃搖搖頭。
“什麼?”魔邪愕然。
“那鍾磬能發出人心的聲音,嘉靖便是通過它知曉人心中的事情,從而做好最好的安排,隻是這小皇帝,希望,他能善用人心的這股力量,做出最好的判斷吧!但善用和會用還不一樣啊……”
月光澄澈,投映在橋麵上,寒水瑩瑩,照出清冷的底部,朱由檢處理完一天的朝政,走出來曬著月光,把他的心事投映在皎皎的波光中,獲取一點釋然和寧靜,視野中所見,不過是荒野樹林,碧潭中一注白水,卻能讓他的心事不為世人所雜。
年輕的君主抬起額角,一雙朗眉星目正對夜空,慢慢的撩起無限遐思。
幾個月前,在這裏站的還是他哥和魏忠賢。
王承恩彎腰跟在後麵,一主一仆,仿若是這世間最後的兩人。
“皇上,那魏閹已在郊外就法。”
“哦。”他的聲音是冷冰冰的。
“老奴這裏,給皇上準備了一樣賀禮。”王承恩低頭道,招呼那幾個壯漢把鍾磬抬上來,天青色的鍾磬在月亮底下冒著銀子似的光,像刷了一層亮油似的湧轉著。
“這是?”崇禎冷冰冰的問道。
“回皇上,這是世宗皇帝的鍾磬,您隻要敲一下,便能聽見人心的聲音。”王承恩把磬槌遞給了他,朱由檢將信將疑的,拿起鼓槌輕輕敲了一下,就像敲自己似的,鋪天蓋地的安靜灌溉而下,靜謐的空氣裏,靜的隻能聽見人心中的聲音。
隻是持續了幾秒鍾,那樣嘈雜的世界就又回到了耳朵裏。
他又敲下一槌。
白掌櫃行不行啊,可別是騙我的啊……
“王公公,你剛剛說什麼?”朱由檢問道。
“沒說什麼啊。”
又落下一槌。
早知道我就拿一把寶劍或者印鑒了,真悔啊!
“朕又不打仗,要寶劍有何用,倒是這寶磬,當真能聽到別人心裏的聲音,這才是朕最想要的寶劍啊!朕明天就用他來聽一聽大臣們在想些什麼。”朱由檢撫摸著寶磬光滑的外殼,臉上泛起一絲複雜的顏色。
“皇上,可還有一句話,是白掌櫃讓我提醒您的。”
“但講無妨。”
“白掌櫃提醒您——爭亦是讓,讓亦是爭,且紛爭者,不勝其禍,便是這鍾磬之道,製衡之道。”王承恩背說出來。
“有趣,這隻鳳凰是想讓朕學世宗皇帝嗎,那世宗皇帝二十多年不上朝,每天隻想著煉丹修道,荒廢國事,若不是他,朝綱怎會敗落到如此地步,為何這幾十年來,總是賊寇不斷,天災人禍,此起彼伏,朝廷入不敷出,各省民怨沸騰,歸根結底,隻是因為皇帝怠於耕政,臣子怠於耕事,廟堂之上,朽木為官,遍地之間,禽獸食祿,苛政空餉,層出不窮,當今之世,腐爛之政已如血中之蛭,不可謂不毒,大明的江山,現在已經到了下猛藥的時候了,朕哪有心思像世宗皇帝一樣,朕恨不能每天十二個時辰全都撲在政事上,如今,就是把朕放到油鍋裏炸一炸,也炸不出更多的時間!王公公怎可以對朕講這樣的話,讓朕效仿世宗皇上!”
“老奴知罪,您全當老奴放了個屁,老奴隻配侍候皇上,怎配替皇上出主意呢,老奴待會兒自個兒領罰便是!”王承恩跪伏下來,一邊抽著自己,一邊抽泣道,“皇上,皇上……老奴錯了,老奴錯了……”
“跟白掌櫃說,這能聽的見臣子心事的鼎,朕收下了,這效仿世宗皇帝的話,以後不必說了,她隻是個沒有遠見的深閨婦人,說出這樣的話,朕也不怪她!”
“謝皇上寬恕!”
第二天,紫禁城輝煌的大殿中,那位年輕英俊的皇上坐在那裏,身穿著華貴的金絲龍袍,係著八寶傳珠玉帶,麵無表情的望著腳下祈伏著的萬萬生靈,拿起磬槌,輕輕敲動了嘉靖皇帝的寶磬。
灌溉般的寂靜從頭腦中直下,如同撲入一場虛空,眼前匍匐的萬萬生靈的心中之言就像潮水一般湧入腦海裏,比語言更嘈雜。
“各部的臣工,各省的軍事、民鎮、學政、商旅,朕今天把你們都叫到這裏來,就是想當麵告訴你們,當今的大明,已經到了危亡的境地,到了必須要勤政的時候,為何這幾十年來,總是賊寇不斷,天災人禍,此起彼伏,朝堂入不敷出,各省民怨沸騰……當今之世,腐爛之政已如血中之蛭,如不找出,馬上就深入脊髓,病入膏肓,這並不是我們一代的問題,這是代代累積下來的症毒啊!我大明的江山,已經到了不得不下猛藥的時候了,而你,楊尚書,你此時還在想女人的小腳,張侍郎,還在想著到南洋去置地,如果是朕的錯誤,你們可以直言進諫,逢迎奉承之話,一概告免,吮癰舐痔之詞,從此匿跡,不要照顧朕的麵子,如果是朕的錯誤,朕,必定自糾,如果是朝政有誤,你們可以放膽直指弊端,如果是閣臣瀆職,矯功諉過,你們更可以掩名進折,朕,絕不姑息,總之,朕就是要找出弊政當中的這隻水蛭,連根拔起,這非猛藥而不能為,而你們,都是朕的猛藥,都是朕的好臣子,找出弊政後,朕不僅要用文,也要用武,隻有文武同心,方能中興大明,方能再造盛世,方能為天地立心,方能為生民立命,方能為往聖繼絕學,方能為萬世開太平。袁崇煥,朕念你殺賊有功,委任你為兵部尚書兼任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既為家國,當努力勉之,不懈餘力!”
話音剛落,從武將中走出一名身穿金甲,披罩袍,戴狻猊鳳翅盔的中年男子,星目劍眉,英俊硬朗,撩袍拜倒在地,“臣定當努力勉之,以死報答陛下的皇恩!”
“袁將軍,你還有什麼需要的,都盡可對朕講來!”朱由檢揮揮手,示意他可以在大殿上暢所欲言。
“臣以為,用兵是否厲害,在於兵政,兵政是否到位,在於齊心,戶部轉運軍餉,工部供應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選將,必須朝廷內外事事配合,而這,必須有皇上的旨意。”袁崇煥慷慨陳詞道。
“四部尚書,都聽到了吧,今後都按袁將軍的指示辦事,誰要是敢怠慢了邊軍的餉銀,邊軍的器械,邊軍的兵員,邊軍的將才,朕絕不饒他!”朱由檢堅定的說道,“除此之外,收回王之臣,滿桂的上方寶劍,賜給袁將軍自用,將山海關總兵官楊麟撤職查辦,追繳其不援之罪。”
袁崇煥感覺,這個小皇帝,就好像能聽見自己的心聲似的,幾道命令下來,便把整個渤海的軍政大權轉了個實實在在,受寵若驚的他趕忙拱手再拜,“臣一定效犬馬之勞,護國安民,遼東將士也將驍勇善戰,打仗悍不畏死!”
“再授袁將軍蟒袍玉帶,賞銀千兩!”
袁崇煥這賞賜拿的屬實害怕,急忙拜倒在地,“末將未立寸功,怎可一再受賞,這賞賜,等末將平定建州之後,再領也不遲。”
“很好,”朱由檢歡心怒放,“朕,等你的好消息。”
大年初一的早上,京中照例是一片煙火沸騰,成片的爆竹曳著火光飛向天空,灑下喜慶的煙火。
有潔癖的魔邪拿著掃把走出院子,被禍鬥和朱厭抓了個正著。
“管住他,要不樓子今年的運氣都得毀在他手裏!”
白桃坐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靜靜的看著雪後的梧桐撐起一蓋雪傘,在寂靜無聲的院中與她共看雪花鋪滿天井,一個鳥,就算是鳳凰,活生生二十五六個月來不吃東西,當然也得力氣不濟。
大明江山這麼大她就隻吃竹米,問題是,這兒就沒有竹米。
“掌櫃的,你看看誰來了。”起眼望去,袁崇煥穿著一身盔甲,披著絨布,從馬上一把躍了下來,手裏還提著兩箱東西。
“從遼東一別,有兩年不見了,想不到都是崇禎年了。”白桃緩緩起身,丫鬟婢子把他迎進院子裏,堅實硬朗的臉上,凝著一雙星子瞳眸,有力的微笑著。
“如今你都是禦史了。”白桃看著他說道,“不回家去看看嗎?”
“皇帝把我留在京師,怕我想念,從廣東快馬所送貢品裏挑了兩箱竹米就給我打發了,這東西我小時候就吃膩了,想著住所離你這進就來看看你,你那裏寶貝那麼多,可千萬不要嫌棄。”袁崇煥笑笑說,“奇了怪了,今天皇上好像知道我心裏想著什麼似的,想什麼就來什麼,你怎麼哭了?”
“我都兩年沒吃過飯了!”白桃眨了眨眼,淚水大肆流湧出來。
皇上想讓他明白,他能賞,也能罰,既能一次賞賜千金,也能毫不留情的剝奪權利。
寶磬的聲音一聲聲回蕩在紫禁城裏。
外麵的天,就像最淺最淺的海水那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