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光如洗。
    鍾離雪就站在月下，一身白衣愈顯亮潔。夜正深，他卻了無睡意。
    自小到大，離開茶莊的時間甚少，像如今這樣在外留宿，還是第一次。而世瑾想必已經熟睡了吧！下了兩個時辰的圍棋和雙陸，又怎能不累呢！
    隻是沒想到他這樣的一個人，打發時間還是挺容易的。看不出他會是個耐靜的人。
    憶起第一次去茶莊成天就在莊裏鑽來鑽去宛如兔子的他，真是和那個坐在棋盤前，沉思恬靜的模樣判若兩人。
    怎麼時時刻刻，腦子想的都是他了？
    抬頭望了望天空那輪明月，淡淡一笑，有些恍惚。
    “鍾離！”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鍾離雪回過身，就見林世瑾睜大了一雙略帶朦朧的眼睛站在門前。白日裏穿的外衣隨意地披在身上。
    “夜裏很冷，快進屋來。”林世瑾朝鍾離雪招招手。
    鍾離雪走上前，替林世瑾拉了拉就要滑落的外衣，“快進去睡吧！你病才剛好，別又著涼了！”
    “我猜你可能睡不著，所以才起來看看。”林世瑾微微一笑，便拉過了鍾離雪略帶冰涼的手，“反正都了無睡意了，我們說說話吧！”言畢，便拉著鍾離雪坐上了一旁的凳子。
    “你還記得上次張德臨走前說過的話吧？”林世瑾問。
    “你是指四月十五，名劍山莊的傳劍大會！”
    “是啊！”林世瑾衝鍾離雪一笑，“我想趁機出去看看，而且早就聽聞江寧魚米水鄉，人間天堂，美食一定也是人間極品！”
    見林世瑾在說到“美食”的時候才顯激動，鍾離雪不禁笑道：“原來你的興趣不在傳劍大會啊！”
    “傳劍大會具體為何我都不清楚，又怎會對它有興趣？”林世瑾說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言畢，又道：“哥和小祈雲都答應了，就等你了。本來我們是打算再過幾日上茶莊找你的，不過你自己來了，就省了不少時間！”
    “聽你這麼一說，我似乎沒有拒絕的餘地了！”
    “不許你拒絕！”林世瑾笑吟吟地看著鍾離雪，五個字卻說的一字一頓。
    鍾離雪淡淡一笑，道：“其實我也是打算出來散散心的，不然也不會來找你了！”
    “莊裏的事，都處理好了吧！”林世瑾收回笑容，柔聲問道。
    “嗯！”鍾離雪輕輕點頭，“前日，二叔也趕回來了。茶莊的生意暫時交由他管理。還有小丫……”
    “她還好吧！”林世瑾打斷了鍾離雪的話，“那個沈藍衣既假扮了蘇易風，就說明蘇易風多半凶多吉少了！”
    “她比我想象中要堅強的多！”鍾離雪道，“我已經認了她作妹妹，也好讓她有個依靠。”
    林世瑾一驚，問道：“你認她作妹妹，那婚約的事？”
    “我本就隻當她是妹妹。不過，提出與我取消婚約的卻是她自己。”
    “哦！”林世瑾應了聲，拿過茶壺，替自己倒了杯茶。
    鍾離雪默不做聲地看著林世瑾的動作，眼中隱約劃過了一絲玩味，“你知道她打算長大後嫁給誰？”
    難不成是雲卿音？林世瑾這麼想著，卻也沒說出來，隻是搖了搖頭。
    “你。”鍾離雪頓了頓，說出了這麼一個字。
    林世瑾差點沒將剛入口的茶水給噴出來。勉強咽了下去，再看看鍾離雪，不免覺得有些尷尬，“她還是個孩子！”
    鍾離雪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猶自道：“有她作陪，三娘的心情也好多了。小丫聰明也懂事，三娘很喜歡她，認她做幹女兒就是三娘自己提出的。”言畢，再看看一旁的林世瑾，心裏突地舒暢了很多，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知道，其實有些事在決定與小丫解除婚約的那一刻就已經很明了了。
    不明了的是自己而已。
    “那就好！”林世瑾抿了口茶，低著頭。燭火搖曳，那樣的表情讓人看不真切。
    次日，鍾離雪起的很早，梳洗打理之後，出門來，就見兩個婢女正在門前打掃，還一邊搭著話。
    “鍾離公子，您起得真早啊！”瞥見鍾離雪，一婢女連忙招呼。
    “少爺們一時是不會起來的，要不您在屋裏坐坐吧！”另一婢女道。
    “不了，我出去走走！”鍾離雪說著，正欲出來，卻見前方走來了一個身著華服的婦人，以及兩個提了紅漆食盒的婢女。
    這婦人便是丞相夫人林許氏，見鍾離雪站在門前，連忙迎了過來，關切地問：“怎麼不多睡會兒啊？”
    顯然不習慣被人如此關懷，鍾離雪有些訥訥地答道：“在家早起慣了！”
    “不過早起好啊！”林許氏溫柔地笑著，“世瑾和世瑄肯定都還沒起吧，我去叫他們！”言畢，便準備直衝到林世瑾的房間去了。
    “就讓他們多睡會兒吧！”鍾離雪道。
    林許氏便止了步，道：“昨日聽世瑾說你對吃的不怎麼挑，所以我就命人隨意做了幾樣點心。快來嚐嚐吧，看看合不合胃口！”言畢，那兩個婢女就已將將食盒裏的點心一一擺上了桌。
    鍾離雪一愣，平日裏他就鮮少接觸生人，也不怎麼會講話。麵對此種情況，難免覺得有些不知所措，頓了頓，才終於說道：“夫人，您太客氣了！”
    “傻孩子，客氣什麼！”林許氏笑道，“你是世瑾的朋友，就跟祁雲一樣叫我伯母吧！”
    “嗯！”鍾離雪訥訥地應道。
    “快吃吧，待會兒就該涼了！”
    想想自己此時並不覺得餓，而且在伯母麵前吃，也會覺得別扭，便道：“還是等世瑾醒了，一起吃吧！”
    “別等他！”林許氏微笑道，“他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會起床的！”言畢，一個滿帶笑意的聲音隨即傳來。
    “娘，我可聽到您在說我的壞話哦！”林世瑾緩緩走了出來。
    “娘哪有說你的壞話了！”林許氏朝兒子笑笑，目光中盡是寵溺，她伸手將林世瑾拉到身邊，柔聲道：“既然起來了，就來吃早膳吧，都是些麵點，沒有甜食，不過鍾離在這裏，你就別抱怨啊！”
    “知道！”林世瑾點點頭，將目光移向鍾離雪，對他微微一笑。
    “奇怪，今天怎麼這麼乖！”林許氏一臉狐疑，看了看兒子，便小聲嘀咕著出了門去。
    “伯母人很好！”望著林許氏離去的身影，鍾離雪訥訥地說道。
    “是啊，我娘很好，所以我才隻有這麼一個娘啊！”林世瑾微微笑著，似玩笑似認真地道了這麼一句。
    鍾離雪回過來，看著已經開吃的林世瑾，不禁莞爾。
    這樣的家……該很幸福吧！
    巳時剛後，祈雲便來了，見到鍾離雪也不驚訝。幾人在一塊商量之後，便決定次日就動身前往江寧。之後，幾個婢女就忙著替林世瑾和林世琦整理行李，林許氏以及張伯則是叮囑再三，尤其是對林世瑾，仿佛一萬個不放心。
    百忙中的丞相也是抽身過來，卻不說什麼，隻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林世瑾，眼裏隱約藏了道不盡的憐惜。
    鍾離雪禁不住疑惑。來了丞相府，他才知這府裏上下對林世瑾是怎樣的寵溺，幾乎是不尋常，而此時他們眼中有不舍，更多的卻是一種複雜到令人看不懂的哀傷與疼惜。
    尤其是鍾離夫人，那眼中潮潤的似要滴下淚來，
    “老爺，夫人，少爺，王爺來了！”此刻，外麵傳來一個聲音。眾人紛紛止了聲，扭頭望去，就見葉永熙一身紫衣的站在門外。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林世瑾身上，是不舍，抑或疼惜，鍾離雪一點也看不透徹。
    池塘邊上，垂柳如絲，瀉了一地蔥綠。池中碧水微蕩，有花瓣自風中飄來，落於其中，流經之處，便是淡淡芳香。
    “你真的決定離開京城？”柳樹下，葉永熙的聲音很輕，也很平，那漆黑的眸中卻盛滿了一種哀愁。
    “學了一身武，誰不想在江湖闖闖呢！”林世瑾微微地笑著，言語間全無半點認真，“我又不是不回來！”
    “可你會死的！”經不住林世瑾這般漫不經心的態度，葉永熙終於一聲疾呼。
    “你去見過禦現吧，她怎麼說？”林世瑾驟然收回了笑容，扭頭看了看葉永熙，卻又猶自歎息，“十七年了呢，我受皇城的庇佑已有十七年了。我不想再這麼逃避下去。既然禦現都說過這個命運可以改變，我又何必繼續畏縮下去而不對麵？”言畢，亮澤的眼眸裏似燃了一層淩厲的火光，“我不會死的！”
    “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吧？”葉永熙凝視林世瑾，突地問道。
    林世瑾微微一怔，笑道：“孩提說的話，你何必還惦記著？”言畢，看向一旁的柳樹，青蔥欲滴的顏色，讓人禁不住想要摘下一片，這麼想著，就已經伸出了手。
    隻是，手才剛抬到半空中，另一隻手便被用力地扯入了一個溫暖的掌心，連帶著身體也禁不住突如其來的力道，一個踉蹌，差點摔著了。
    回過頭來，就見永熙的眸子裏溫潤的好似黑玉，話語裏卻透了不容置疑的堅決，還有一股天生而來的傲氣。
    “本王何時開過玩笑？”
    林世瑾定定地看著葉永熙，片刻，輕輕一歎，笑得很淡，“既然我都答應你了，自然不會言而無信。”言畢，似有些無奈地撇撇嘴，故作不滿的嗔道：“永熙，明明我就比你長了一歲。為何你總喜歡充當兄長的角色？真是一點也不像個孩子！”
    “世瑾，記住你的承諾！”
    答應你自己不會死和……那年的約定嗎？林世瑾莞爾而笑，點了頭。
    八歲那年的黃昏，夕陽豔紅，有如身上那觸目的紅。
    深深的驚恐在七歲的永熙眼中瀲灩流轉，最終化成確切的悔恨與疼惜。豆大的眼淚就如山泉般直流而下。
    那是第一次見到永熙的淚水，晶瑩剔透，也很驕傲。
    “二十歲之前，倘若還沒找到願意伴你一生的人，那麼就讓我來照顧你。”七歲的孩子，眼角明明還噙著淚水，卻將話說的信誓旦旦，霸氣十足。
    可是，會有那樣的人嗎，願意陪這樣的自己度過一生？如果真有，就注定是個可憐的人了！
    站在遠處的屋前看著柳樹下的二人，盡管看不清，鍾離雪卻依舊盯得出神，心裏疑惑，也隱約地升起了不安。
    明明什麼也沒有，為何卻會在世瑾身上感受到一股隱隱卻又深切的悲傷？
    究竟是哪裏不對……
    ***
    為了明日路上所需的幹糧，一向對吃的毫不含糊的林世瑾親自去廚房監工，回到住處的時候，大廳燈火猶在，而鍾離雪就在門前。
    “鍾離，怎麼還不睡啊？明日一早就要出發了。”林世瑾說著，便進屋來，步伐輕快，儼然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
    鍾離雪揚起唇角，淡淡一笑，道：“好濃的桂花香味，去廚房一定又吃了不少吧？”
    “沒多少！”林世瑾對鍾離雪笑了笑，“就是有點撐！”言畢，又似想起了什麼，眨眨眼，認真地說道：“你真的不用回去跟家人說一聲嗎，不回去多帶些行李？”
    “我帶的那些衣物就夠了，而且出門時已交代過自己會離開一陣子。”
    “那就好！”林世瑾笑了笑，便站在原地看著鍾離雪。
    “世瑾！”鍾離雪低聲喚了林世瑾的名字。其實他有好些疑惑想與眼前的人講明，可是話到嘴邊總會不自覺的打起退堂鼓。
    世瑾不想說的事，何必強迫他去說呢，而且，或許那些不安也隻是自己的多慮罷了。
    “什麼？”
    “沒什麼！”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再度去看林世瑾，就發現他的目光已經款款移向了門外。
    出神的望了一會兒，突然展顏一笑，道：“鍾離，今晚的月光好白哦，明日是個好天氣呢！”
    鍾離雪也側目望向屋外的天空。
    這夜的月光真的很白，灑在地上，便是一地濕潤到透亮的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