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用香脂洗去我臉上的濃妝，青銅荷花鏡裏的容貌漸漸清晰，裏麵那個人，眉心微蹙，在與跪伏在地上的阿笙偷偷窺伺的眼光相遇後，各自都是一怔。
    阿笙的麵色一瞬間白如死灰。
    原來……竟是這樣。難怪看著這般眼熟。
    我的心，像給利爪抓過，狠狠地揪痛了一下。
    拆釵環，解鳳蟒；我伸長手臂，玉樓手法一如昨日那個柔順的宮侍，為我套上那月白長袍，他就那樣跪伏在我的腳邊，用最卑微的姿態，為我正衣冠，縮緊腰帶，而後捧來我那管碧玉簫，掛在我的腰間。
    我俯視著他，麵色平靜，竟無半點不自然。
    流浪十年，我竟是這般，不曾改變骨子裏的東西。
    玉樓的淚光瑩然，癡癡地望著我。“宗之瀟灑，皎如玉樹。爺的英姿，益發讓人心折了。”
    我對地上跪著的麵色雪白，雙拳緊握的少年心生不忍，點了點他，跟他說：“你先退下去。”
    阿笙望了望玉樓，玉樓的眼光卻全膠在我的身上。於是，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捉住玉樓的手，倦怠斜倚在橫榻之上。玉樓伏在腳下，柔順地將他的臉頰貼在我的腿上。
    我問：“玉樓，這些年來，你過得可好？”
    玉樓的身體顫了一下，狹長星眸盡是迷離。他說：“等待的人永遠是最幸福的，所以，玉樓一直過得很好。”他吸了一口氣，喃喃道：“玉樓從來沒有一天象今天一般快活。”我的心漲得滿滿地，又痛了一下。
    那些字眼，我真不忍心說。
    玉樓，其實，今天，我是來與你告別的。
    也許，我們永遠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我說：“真懷念那些無憂的歲月。你，清秋，還有……他。”
    玉樓的身體晃了一下。睜開眼，裏麵的柔情綣意碎冰一樣的裂開了。他反捉著我的手，指甲掐入我的肌肉之中。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明知道，那個瘋子不會放過你——他會怎麼對你啊！”
    我笑道：“他以擁有天下，我卻窮得，隻剩一條命了。如今，最多忌憚的人，反而是他了。”玉樓一頭黑發披散在削肩旁，美得象一闕上好詩詞一般。我安撫地輕拍著他，眼望向半月形鏤花窗外殤殤長空之中，夜空闃黯得無半顆星子。
    我說：“我好累啊。從前，但凡是一件衣裳薰的香味不對了，我寧願扔了也不會再穿；如今，我卻連豬圈也睡過了。最可怕的是，沒有盡頭的逃亡，我在一個地方的停留，不敢超過半個月，我像一個野人一般生活，我不敢交朋友，我怕連累人……是我太懦弱了，我真後悔，慶和二年，我沒有站出來。白白浪費了這麼多年，也傷害了你。”
    不用看，我也知道，玉樓一身韶美白衣清雅如仙的表相下，是渾身猙獰醜陋的傷口。
    那些陳年舊傷嗬，一條條，都是為我留的。
    玉樓，終於壓抑不住，痛哭了出來。
    玉樓苦苦支撐著梨香堂，在這麼一片虎視眈眈之中，調弄聲色賣笑，其實是活得極辛苦的吧？玉樓就是這樣，為了我，從不憐惜自己。我捧正他的臉，心中不可抑止的憐惜：“玉樓，我希望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今後也沒必要了。帶著這些年的積蓄，帶著阿笙，尋個地方隱姓埋名過日子吧。”
    玉樓，以前你那麼聽我的話，這一次，請你也聽我的吧。
    玉樓死死搖頭：“不，我會一直守在這裏。象今天一樣，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可以回到這裏；玉樓永遠在這裏等你！”
    我輕拭他的淚水，不必嚐，也知道那味道，鹹得發苦。
    我說：“玉樓，你還不明白麼？我不會再來了。”今天來，是與你告別的。
    玉樓的臉上，又驚又駭，像給人打了一拳。
    我忍不住重重咳了幾聲，隻覺心中萬千鬱結無處發泄。
    就算不願意，我還是在玉樓心口剜下這一刀。
    在這一個墨色深遠的夜裏，我與玉樓靜靜依偎。
    分不清是誰的依戀，隻隱隱聽那窗外的世界，依稀的響聲一聲長一聲短，那些似乎再與我們無幹的窸窣，點綴著我倆的無言。
    直至，阿笙破門直入，焦急叫道：“師傅，湖麵上有好幾條船向錦繡閣駛來了！”
    我早有準備，玉樓的身形卻一震。二人奔至窗邊，但是原本平靜黑黯的湖麵上此時急駛而來三條小船，船上黑壓壓的人頭，烈焰騰騰的火把，燃起了平靜夜色下的劍撥弩張氣息。
    我說：“玉樓，我該走了。”
    玉樓象溺水的人捉著我的手臂，鼻冀扇了扇，最終隻怯弱地問：“你要去哪裏？”
    “我該去找清秋了。”我支起他的下頷，在他顫抖的唇瓣留下冰涼一吻。一次又一次拭下他不停滑下的淚。我柔聲說：“玉樓，不要哭。我說過的話，你都記下沒有？”
    玉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說：“不要搖頭，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於是，玉樓點了點頭。
    急駛而來的船，越來越近了。我眼前幾乎不能視物，隻聽自己溫柔而平靜的聲音對玉樓催眠一樣地說：“玉樓，我暫時還不能見他們。你替我擋一擋。”
    玉樓說：“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開玉樓。阿笙看了玉樓一眼，對我說：“這邊來。”
    我掉頭跟著阿笙下樓。
    身後，傳來玉樓咚咚的嗑頭聲響。我的瞳孔緊縮，聽到玉樓用他柔美的嗓子，比哭還難聽地懇求：“沒有分離，何來相遇。聚散緣份，玉樓不敢強求，隻求您，給玉樓一直等待下去的機會。”
    我沒有回答，沒有回頭。隻是覺得很難受，喉口沒忍住又重重咳出了聲音。阿笙此時回頭，用充滿恨意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是一輩子都不想我回來。
    我壓低聲音：“你在外麵，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罷？”
    阿笙默然。
    我問：“你會怎麼做？”
    阿笙譏道：“怎麼做，我自然曉得，不需你多說。”
    我心口一緊，是了，怎麼做，已經是他與玉樓的故事了，我有什麼資格置疑？我默默看他解下套索，示意我登上小船。我強笑了一聲，揮出一道掌風將小船推送了出去。
    阿笙詫異地望著我。就在此時，響起了很大一聲撲通落水的聲音。不知是誰殺豬一樣慘嚎：“不好了！玉樓春跳水了！”阿笙麵色劇變，幾乎是想也沒想，撲通地跳入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