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隻是當時  第68章 父子之結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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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聽到這裏,我已經無言可對,過往許多模糊不解之處,隨著陸文航的講述,逐漸變得清晰且有條理起來。
    我原以為在母親的人生中,陳沅江曾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不成想卻是最微不足道的,更不曾想,隻不過因為母親對我言,他是我父親,讓我到宛城尋他,他便毫無解釋地收留了我,陳沅江對母親,用情是何等的深重,思及曾經對他的怨恨和指責,我的心被愧疚層層包裹,無論如何,皆不能釋懷。
    我至今仍不能忘懷陳沅江到湘願客房接我到陳府的情景,當我告訴他“我娘告訴我說,你是我的父親”之時的怔忪神情,一直以來,我都將那種神色歸結為愧疚和自責,卻不成想原來是驚異和莫名,彼時,他應該很驚訝,驚訝母親在隱居之後,為何會突然多了我這個女兒,又驚訝母親為何要告訴我,他是我的父親。
    母親聽信了柳夫人的話,自始至終都不曾想過向陳沅江求證,而是真的把他當作了我的生父,所以才在臨終之前讓我到宛城去投奔他,而我一直以為的母親的怨恨和憂傷,亦並非是針對陳沅江。
    母親的怨恨,針對的是殺害韓澤,徹底改變她此生命運的詹昱以及後來不擇手段將她隱藏且納為己有的沈顯,她不愛他們,所以才會怨恨,而她的憂傷,則全部留給了韓澤,她的琴曲“思念”,更是為了韓澤而彈。
    秦月山莊母親書房裏掛著的那幅肖像畫,我一直以為畫的是陳沅江,卻原來並不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唯有韓澤,才會讓母親那樣悲傷,怪不得初見陳沅江之時,我會有深深的異樣之感,覺得他相貌滄桑,不若畫像上那般令人心折,現下想一想還真是諷刺,畫像上的男子根本就不是他,又哪裏會相像?
    母親一次次地告誡我,讓我理清自己的心智,不要為男子左右,起初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她被陳沅江所傷所棄,為了不讓我走上她的老路,因此才給我的警示,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一直以來,母親都以過往為恥,她不願亦不便告訴我她曾經的曲折遭遇,是此才刻意地誤導了我,不過其中也許亦有以身為鏡的喻示意味。
    初達宛城,與陳明峻三人結識於湘願,並與陳念娉起了衝突,我以為是在陳念娉的哭訴之後,陳沅江根據我身上所著的那件披風,以及我的眼眸特征認出了我,所以後來才到湘願一探究竟,並接我去的陳府,其實亦不是,原來母親在過世之前,曾去了一封書信給陳沅江,道我不日便會到至京畿,讓他代為照拂,而且還在信中附了我的一張小像,以便於他到時候辨認。
    母親的信甚是簡略,隻是拜托陳沅江照顧我,其餘的,關於她的近況,我的身世,什麼都不曾提及,所以接到信的陳沅江相當疑惑,不解母親為何會單單地將我托付給他照顧,而他又不能麵見母親去解惑,畢竟瘴毒之陣不能肆意擅闖,因此隻能見到我之後再做打算。
    陳沅江對我欲將到至一事甚是上心,同時他又惶恐自己不能全麵顧及此事,於是便將我的小像交給陳明峻,讓他幫忙一起留意我的動向,不過因為母親喪事守孝之故,我在秦月山莊又安然待了兩載,直到景浩廿三年方才動身前往宛城,那時陳沅江等人則因我久盼不至,已經對我到來一事不抱希望,所以他們亦不若兩年前那般上心,而偏偏就在那時,我到了宛城,還與陳念娉起了衝突。
    陳明峻見過我的小像,所以一見到我,便即刻認出了我,不過因為陳沅江隻告訴過他我會到來之事,並未對他言過我的身份,更何況那時我還住在客棧,未曾去過陳府拜偈,故此他一時不敢輕舉妄動,隻得回去請了陳沅江出麵,於是是夜,陳沅江聞訊尋來。
    其實那時,因與陳明峻熟稔的緣故,陸文航亦湊巧見過我的小像,從那時起,他的心中就生了一份惦念,渴願能見畫中人一麵,是此,他迂回曲折,續續問詢陳明峻畫中人的情況,陳明峻卻隻是搖頭:“我從未見過她,亦不知其身份,隻是父親吩咐過,她會來陳府投奔,可是等了許久,亦不曾來過,大概,是不會來了吧!?”
    陳明峻的話音滿是悵然,聞畢,陸文航亦深深歎息,惘然失落之下,他遂將畫中人看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但是卻沒想到,在自己不再期盼之時,我竟然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他的麵前,所以他驚喜,歡欣,平靜之後,遂開始創造一個又一個可以接近我的機會。
    陸文航見我的情緒一直黯然,不禁有些擔心:“裳兒……”
    我定了定神:“我從來不曾知,原來母親的身上竟背負著這樣的一段過往。”
    陸文航的麵容亦甚是複雜,良久才喟歎道:“伯母她…很堅強!”
    聞言,我的心中愈發不是滋味,良久無話。
    還是陸文航出聲打破了沉默:“裳兒還是吃些東西吧。”
    我搖了搖頭:“我吃不下。”
    陸文航不由得歎了口氣:“不吃東西怎麼可以,沒有體力,身體如何能夠康健?”
    此時此刻,我的心情沉鬱,哪裏吃得下去東西,於是我故作充耳不聞,隻是轉移了話題:“故事你還未曾講完,隻講了前半段,後半段還未講。”
    “講故事的事,並不急於這一時。”
    “可是,我想聽完。”
    “你放心,所有的故事,我都會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告訴你的,不過前提條件則是,你需要吃些東西保持體力。”
    陸文航麵容有些微繃,隻是一徑地望著我,那樣執拗的眼神,幾乎讓我無所遁形,於是我很快敗下陣來,隻得無奈地蒼白莞爾:“那…好吧。”
    聞之,陸文航隨即拿來軟枕,扶我仰靠,而後端來湯碗,體貼地一匙一匙喂我飲食,我望著他那清俊的眉眼,心中不禁湧起萬千感慨,原來自始至終,不曾放棄過我的,一直真心待我的,更未算計過我的男子,隻有他,亦唯有他。
    想到這裏,我服食參湯的動作暫頓,陸文航即刻察覺:“怎麼了?”
    我不答,隻是幽幽地望著他,他疑惑地回望著我,須臾,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緊張之色:“裳兒,你…到底怎麼了?”
    “陸文航,迄今為止,你的心意仍然無改?”
    我的問話沒頭沒尾,但陸文航卻即刻明晰了,他的眼中頓時閃耀出一種奪目的光彩來:“我對你的心意,從始至終,從未改過。”
    我默然片刻:“即便,我與韓子湛曾有過一段情?”
    陸文航微微地歎了口,臉上滿是疼惜之情:“裳兒,你還真傻,如果我在意你的過往,此時此刻又怎會守在這裏?哪怕你就是你嫁了他,又能如何?更何況你還是為蠱蟲所控,對他的情意並不純粹。”
    我不想他竟會講出這樣的一番話來,心中不免有些激揚,但卻極力保持冷靜:“可是我身中蠱毒,恐怕不能與你一起白頭到老。”
    “裳兒,我是天闕最好的大夫。”
    “可是這個世上,亦有大夫無能為力的病症。”
    “我不會放棄,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突然再亦講不出話來,陸文航則適時地握緊了我的手:“裳兒,與我成婚吧。”
    看著他那期冀的目光,我根本無能拒絕,然而掙紮再三,我還是把心中的疑慮道出來:“我的身世尷尬,丞相大人未必會同意這門親事,再者,皇上亦有曾把我納入後宮的打算,我恐怕我們不能如願。”
    陸文航輕抿薄唇,神情依然緊張:“這些你都無需擔心,關鍵的問題隻在於你,你是否願意嫁給我!?”
    在他愈發期待的目光中,仿若受到蠱惑了一般,我不由得點了點頭:“我…願意。”
    聞言,陸文航竟愣住了,須臾,他的臉上緩緩地燃起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來,而後則有些失態地緊擁住了我:“太好了,裳兒,你終於答應嫁給我了,我真的是…太高興了!”
    我依偎在他的懷中,心中緩緩湧出一種無可言道的情愫來,隻覺得整個人都是暖暖的,飄飄的。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輕咳,聞聲,陸文航的手臂稍稍有些僵硬,不過他並未有太大動作,隻是輕輕地放開我,轉身向門口看去,隨著他的視線,我亦一同向門口望去,發現來人竟是陳明峻。
    “明峻來了。”陸文航麵容平靜地出聲招呼道。
    陳明峻並未應答,一貫溫潤的臉色,此時卻顯得有些陰沉,他走到我的床前,垂首凝眉,細看我片刻,方才開了口:“你…現下感覺如何?”
    “你無須擔憂,已經好多了。”
    “那你好好將養。”陳明峻略略頷首,語畢,亦不待我應答,遂轉首望向陸文航:“皇上命你我二人速去養心殿,說有事情要商議。”
    “如此。”陸文航恭然應道:“那我們就快快去吧。”
    正待抬步離開,陸文航又不放心地回首叮囑我道:“裳兒,你還是繼續休息吧,待議事完畢,我就即刻回來。”
    聞言,陳明峻皺了皺眉,一語不發地先行離開。
    陳明峻待人一向重禮守節,今日的表現卻尤其異常,見之,我的心中不禁疑惑叢生,然而陸文航卻一臉坦然,對陳明峻的失禮之舉並未有任何不快,亦未給我任何解釋,隻是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知怎麼地,我的心中突然盤旋出了一個念頭,還未認真思慮,便叫住了正準備離開的陸文航:“文航!”
    陸文航停下腳步,溫和地望著我:“怎麼了?”
    我略略掙紮,咬了咬唇:“我,能不能…見見他?”
    陸文航仍是定定地望著我,表情不曾有過任何起伏,不過他的眼神卻明顯地深邃起來,因而,看到他此下的神色,我知道他聽懂了我的話,亦明白了我到底要見何人,所以我想他必定是會生氣的,但是他卻沒有。
    但是我卻不忍見到他這副模樣,不禁出口解釋了一句:“我見他,隻是…有些事情,需要當麵向他證實。”
    “我明白,關於此事,你無須向我解釋什麼。”聽到我的解釋,陸文航的唇角遂浮起一抹輕淺的笑意,示意他明白我的心思,稍作停頓,他又淡淡地言道:“不過這個事情,待我回來,才能給你答複。”
    陸文航離開之後,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腦中不斷閃現出母親的故事,亦不斷閃現出自己與韓子湛的那段過往,不錯,我要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韓子湛。
    韓子湛待我之心,利用大於真心,我明明清楚這一點,但是卻對他恨不起來,思及他,沒有怨怪,沒有憎恨,唯有一種惆悵惘然之感,具體的狀況,則無法用言語準確地表達出來,想到這裏,不由得歎了口氣,強製自己不再去想,而心中盤旋已久的那些疑問,打算在見到他後,索性再一一問明。
    過了很久,陸文航才匆匆返回,而那時我因毫無睡意,遂吩咐宮娥幫我尋了一本書來看,見到正倚在床頭看書的我,陸文航無奈地搖了搖頭:“裳兒,你又不遵醫囑,我不是讓你繼續休息?”
    “睡了那麼久,哪裏還睡得著?”邊應著,我邊放下書,裝作無意地詢道:“皇上同你和明峻商議何事,去了這麼久?”
    按理言,君臣所議之事可謂朝廷機密,陸文航完全可以拒絕告之,但是他卻沒有回避這個問題,而是靜靜地盯著我的眼睛反問道:“裳兒真想知道?”
    “如若不便相告,那就不用告訴我了。”我驟然意識到了自己問話的不妥,急忙出聲補救。
    “亦沒有什麼不方便的,皇上同我和明峻商議的是,如何處置韓子湛的事情。”
    聞言,我不禁愣了愣:“那…結果呢,皇上…是不是…打算…殺了他?”
    陸文航並未回答我的話,隻是徐然問道:“那裳兒呢,你是希望他活,還是他死?”
    我靜默片刻,才遲疑答道:“……不知道。”
    陸文航審視著我的表情,半晌,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皇上仁慈,念在韓子湛是他的同母兄長,不忍處死,隻是將他幽禁在了桐木堂,此生非死不得出。”
    “如此。”原來隻是幽禁,聞聽到這樣的結果,我不由得暗舒了一口氣,待反應過來,心情便有些沉雜,原來自己從內心深處而言,還是希望他活的,不過,再轉念想到韓子湛的飄然性情,他一直崇尚自由和恬靜的生活,幽禁對其而言,或許是最嚴厲的懲罰,於是,我情不自禁地感歎道:“對他那樣性情的人而言,幽禁隻意味著毀滅,還不如…死了幹脆。”
    陸文航並未接我的話題,隻是平和地望著我,目光幽深而又專注,我被他看得不自在,遂問道:“難道…我的話不對?”
    “他…不願見你。”
    陸文航的話雖然聽起來沒頭沒尾,毫無邊際,但是我卻立刻聽懂了:“竟是…如此。”
    “皇上下令將他終生幽禁後,我便請示了皇上,去了一趟桐木堂,到後,我便向他道明了來意,說你想見他一麵,不過他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此生亦如此,再見則無益’,裳兒,他是如此對我言講的。”見我反應平靜,陸文航又徐徐向我解釋道。
    聞之,我一徑沉默不語,還是陸文航再次出聲打破了我與他之間的沉默:“裳兒,雖然他不願見你,但是如若你堅持,我還是可以安排你見他一麵的。”
    我搖了搖頭:“算了,此事再議吧。”
    見我露出了回避的神色,陸文航亦就默契地屏蔽了有關韓子湛的話題:“夜已深了,裳兒還是好好休息吧,我亦該離開了。”
    眼見陸文航整理衣擺準備離開,我突然想及一事:“這麼晚了,難道你還要出宮回家?”
    陸文航輕笑道:“不是,皇上另辟了宮室,準我這幾日都住在宮裏,明峻亦是,一來是因為此次事端,京城還未恢複平靜,還有許多事情有待處理,住在宮裏,皇上可隨叫隨到,二來則是便於照應你的身體。”
    我淡然莞爾:“如此。”
    “那…我走了。”
    “等等!”我又叫住他:“我還有問題要問你!”
    陸文航住步,好脾氣地問道:“是什麼問題?”
    “你給我講的關於我母親的事,適才隻是一徑聽你講述,竟忘了問你,為何我母親的經曆,你會知曉得那麼詳細和具體,感覺好似是你親眼目睹了一般?”
    陸文航一聽便笑了:“其實,伯母的故事是由多人的講述組成的,而我給你講的則是經過我彙總和整理過的,並不是原版。”
    “由多人講述而成,那…究竟是哪些人?”
    “有先帝,陳將軍,柳前輩,我父親,還有伯母本人。”
    我頓時疑惑不解:“母親離世前,隻讓我到宛城去找尋陳將軍,而關於她的事,她連我都未曾透露分毫,又是如何告之於你的?”
    陸文航臉上的笑容加深:“裳兒來京之時,是不是曾攜帶一把瑤琴同來?”
    我頷首應道:“是,就是母親在祺城的怡琴大會上,贏得的那把琴,此琴被母親命名為‘錦瑟’。”
    “那裳兒可知,‘錦瑟’之內則另藏玄機,在其尾端有一暗格,機關則嵌刻在紋飾處,不易被人察覺,而伯母生前曾寫了一份關於自己生平的手劄,便藏在那暗格之中。”
    “居然還有此事!”我震驚萬分:“你…究竟是如何發現這個秘密的?”
    “不是我,是皇上無意間發現的。”
    “那手劄呢,現於何處?”
    “手劄一直在皇上那裏,如若你想看,可能還需要些時日。”
    “我竟不知,原來母親竟留下了手劄!”思及母親的人生過往,我的心中頗不是滋味:“母親之人生,曲折坎坷,參與其中之人,行事並不光彩,我隻是奇怪,先帝和陸丞相居然亦肯將那段過往如實道出。”
    陸文航的表情驟然變得嚴肅冷然:“是啊,我亦沒想到,父親居然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為了贏得先帝的寵信,亦為了穩固自己的權勢,居然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完全罔顧人情大義。”
    聞此,我頓時有些尷尬:“文航,其實我未有批評陸丞相的意思,我隻是好奇,好奇他……”
    陸文航適時打斷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亦知曉你好奇什麼,你是不是好奇父親,為何會把那段過往如數道出?”
    “是。”
    “父親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對我講述那段往事。”陸文航的語調蘊含著濃濃的諷刺意味:“看到伯母的手劄後,我心中憤怒,便拿著手劄去質問父親,父親見了手劄,知曉無法再隱瞞下去,便什麼都同我講了。”
    我錯愕不已:“陸丞相是做錯過事,但你身為人子,如此行事,究竟是大不敬的。”
    陸文航卻絲毫不以為意:“裳兒可還記得,失別六載,我們再次重逢之時的談話?”
    我點了點頭:“記得。”
    怎麼會忘記那時的情景呢?因礙著靜柔公主的顏麵,白日裏,陸文航不便表露出自己再次見到我的歡喜之情,晚上則迫不及待地再次到訪,而麵對他的一再解釋,我卻一直猜忌和諷刺,沒有一句聽得下去,反而還把陳氏之難全部歸結在他身上,現下想想,我何止是對陳沅江有愧,對陸文航,亦是心存愧疚的。
    “我曾對你言道,‘與明峻相識後,便常到陳府做客,而陳將軍則因敬慕家父耿直不阿的性情,愛屋及烏,因此對我大加喜愛’,現今想想那時的話,還真是可笑至極!自伯母在陳府失蹤之後,陳將軍便對父親起了忌憚之心,又哪裏會敬慕父親?更何談因為他而喜愛我?”
    我微微心顫:“你所言,究竟何意?”
    陸文航幽幽地歎了口氣:“這個話題比較沉重,亦不是一言半字便能講述得清楚的,還是明日再告訴你吧。”
    我隨即不依道:“不可,如你不講述明白,今夜,我是無法成眠的。”
    於是,陸文航隻得無奈又好笑地重新坐回我床前的凳子上,將其中的緣故向我細細道來——
    景浩五年,陸文航出生,作為次子,陸燮起先並未對他寄予厚望,本想著他能順遂自己的心願,安穩長大即可,但是景浩十三年,陸文航八歲之時,偶然結識了陳明峻,並與其一見如故,自此之後,陸文航便開始常常出入於陳府,亦正是因為如此,陸燮對陸文航開始真正地關注起來。
    景浩八年始末,丁零拉開了不斷侵擾天闕邊境的序幕,因戰事頻繁,先帝沈顯則愈來愈重武輕文,由此,陳沅江在朝中的地位漸漸高漲,最終無人能及,因柳子盈之故,陳沅江的壯大,讓陸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時刻都擔憂陳沅江會翻出舊賬,進而報複自己,故此當他知曉陸文航與陳明峻成為朋友後,遂大加稱讚和鼓勵,然而年齡尚小的陸文航卻不知,從那時起,父親便對他起了利用之心。
    為了掌控陳府的情狀以及揣摩陳沅江的心態,每次陸文航從陳府內歸來,陸燮皆會詳細問詢他在陳府內的所見所聞,並根據他的講述得出結論,進而做出自以為周全的應對措施。
    其實,陸燮進入仕途之初,為人還是剛正不阿的,亦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得到沈顯的賞識,進而被沈顯委以重用,不過近墨者黑,在宦海的起伏沉浮中,隨著官職愈來愈高,權利愈來愈大,他開始逐漸貪戀起權勢來,因而他開始慢慢地在如何穩固權勢上下功夫,故此便有了想方設法,為沈顯謀得柳子盈的事情,並因為此事,贏得了沈顯前所未有的寵信。
    陸燮以清廉得名,雖然權勢之心日重,但為了不失信於皇上與臣民,不得不違心地延續著秉性耿直的官風,由此,他得罪了不少權貴,尤其是沈顯當政後期,因藩王之故,不得已又被沈顯罷了官職,對於失卻官職一事,陸燮並未放在心上,因為他曉知沈顯彼時的迫不得已,更因為他知曉自己總有一日會官複原職,畢竟沈顯並未將他驅離,而是仍然讓他住在原尚書府邸。
    於是,他配合著皇帝的無奈,自導自演了一場戲,一方麵果敢地指摘吏政之沉屙,一方麵則對外言稱,如若皇上一直偏聽奸佞,則嚴絕自己的後嗣入仕,此話一出,陸燮頃刻間便成了官吏楷模,名聲大揚,並爭相為正者名流所追捧,後來,沈顯感念陸燮遭受委屈,多次欲將其官複原職,但陸燮卻屢屢拒絕。
    陸燮拒絕官複原職當然不是高風亮節,他隻是在等待機會,等待自己不再遭受陳沅江威脅的那一日,如若那時他再致仕,便真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於是,為了營造自己已然是一位不理政務的隱士形象,他開始閉門謝客,並開始悉數傳授陸文航醫術。
    而陸文航又乃聰慧靈轉之人,且嗜愛專研古籍藥典,所以很快,他便掌握了一身醫術,尤其在景浩廿年,他十五歲時,以良策成功地製止了天闕泛濫不歇的瘟病後,旋即聞名於世,久而久之,天闕子民更尊稱其為“醫聖”。
    陸文航雖以醫術成名,但其成長的過程卻是一個被自己父親刻意誤導的過程。
    景浩十八年,陸文航十三歲時,一日從陳府回來,照例到書房去找尋父親,不成想父親卻不在,但是父親的書案上卻醒目地放置著一封信箋,看起來是很厚的一封,但其信封上卻空白無字。
    一時好奇,陸文航遂打開來看,這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此信竟是一封密信,大致內容是讓父親時刻關注陳沅江的動向,若有異動,即刻來報。
    他恰看到關鍵處,父親卻突然進來了,看到他正在閱信,頓時臉色大變,緊接著快走幾步,急忙將信奪過來,並斥責他亂動自己的東西,最後還嚴厲地警告他,不管他看到了什麼,都務必不能透露分毫,否則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亦就是這封密信,陸文航開始思索父親屢次拒絕官複原職的真正原因,再加上後來父親的刻意誤導,他似乎明白了一個“真相”,那就是父親之所以被黜官,那就是為了更好地監視陳沅江,進而為皇上解憂分難。
    那封密信,的確是真的,畢竟那個時候陳沅江兵權在握,已經引起了沈顯的忌憚,但是陸文航發現它的過程卻不是無意,而是陸燮刻意為之,收到沈顯密信的那刻,陸燮頓時開始恐慌,他先前一直想的是,不動聲色地消除陳沅江對自己的威脅,但是現在卻變成了如何才能除掉他,畢竟,這不僅關乎他的私心,還有皇帝的授意,如若他能順利完成此事,那麼陸氏一族的未來將是一片輝煌,因為此殊榮不僅關乎自己,還有可能延及自己的子孫萬代。
    故此,在親情和友情的艱難抉擇下,陸文航最終還是選擇了父親,做下決定後,他隨即便找到父親,向其表明了忠心為君的決心,陸燮聞之大悅,自此之後,陸文航到訪陳府的目的遂開始變得不純粹起來。
    其實,自與陸文航相識後,陳沅江便給了陳明峻意見,他建議陳明峻交友謹慎,萬事皆需仔細觀察,待明確其實質後,方能定下結論,因而一直以來,陳明峻對陸文航都未曾交過心,皆是有所防範的。
    至於陳沅江對陸燮的“敬慕”以及對陸文航的“喜愛”,確實隻是陸文航的自以為是,因柳子盈之事,後來的陳沅江,性情是極為深沉的,喜怒哀樂都表現得不明顯,他時刻防範著陸燮父子,卻從來不動聲色,或許是因為陸燮父子的一切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因此他對他們一直保留著一種放任和不計較的態度。
    不過,陸文航那些所謂暗中收集的情報則成了一些虛無不實之物,因為都是陳沅江授意陳明峻告知的,故此努力了很久,他皆未曾動搖過陳沅江的基礎分毫。
    故事講到這裏,陸文航的臉上隻剩下了自嘲:“所以,那麼多載,我自以為的努力和付出,幾乎都是一場笑話!”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是帶著擔憂的神情,踟躕地勸解道:“……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都是會…犯錯的。”
    “我自小,便以父親為目標,希望自己長大之後,能成為像他那樣的人,正直不阿,一身傲骨,所以才違背自己的內心,一直做著自己不願意去做的事情,然而卻不成想,一直以來,自己所向往的目標都是虛假的,所以,當我知曉真相的那一刻,心中的失望,是何等的強烈,澎湃!”
    “文航,陸丞相他…畢竟是你的父親……”
    陸文航的唇角揚起一抹酸澀的苦笑:“若是別人所為,我還能去斥責,去質問,然而就是因為是自己的父親,所以隻能獨自承受,暗自鬱結。”
    “那這件事,皇上他…知曉嗎?”
    陸文航點了點頭:“皇上雖未明言,但我想,其中的曲折,他應該知曉得不比我少,所以待京畿的秩序恢複如初,想必父親亦該告老還鄉了。”
    我頓時一驚:“……是皇上的決定?”
    “不是。”陸文航搖了搖頭:“是父親自己的決定,今晨我收到了父親的信,在信中,他是如斯告訴我的。”
    “你…讚成!?”
    陸文航略略正色:“我為何要反對!?父親畢竟老了,而一個人,在老去之時,還能夠安享晚年,豈不是此生之最大福祉?”
    我稍稍思索,便大致明了,母親她畢竟是今上之生母,但是陸燮卻為了自己的私心,毫無顧忌地設計於她,若然沈熙昊追究起來,他是必不得善終的,更何況他還貪戀權勢——
    其為了穩固自己的權臣地位,一直以來,皆處心積慮,不擇手段,而如此行事則犯了皇家之大忌,曆數各朝各代,所有的君王都忌諱治下的屬臣手握重權,凡弄臣者,大都不得善終,所以此下,陸燮能提前看透這一點,肯主動告老還鄉,無疑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此外,告老還鄉,不僅不會失了體麵,而且還能保留自己一直以來營造的忠臣聲望。
    想到這裏,我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如此…亦好。”
    “是啊,確實亦好,因為至少你我的婚事,父親他是不會再反對了。”
    “你還真的是……”
    陸文航審視著我略露薄責的神情,故意揶揄我道:“你不是擔憂父親會反對我們的婚事嗎,現在他不會了,難道你還要怪我?”
    我突然不知該回應什麼,索性便轉移了話題:“你還未曾告訴我,先帝為何亦會將有關母親的那段過往道出?”
    陸文航微微笑道:“看來,我未來的妻子,是一個究真的性子,凡事,都非要弄通透不可。”
    “疑問梗在心中,不得疏解,不啻為一件最不暢快的事情。”
    陸文航趁勢附和道:“亦對。”
    稍作停頓,他便回應起了我的疑問:“先帝肯將那段往事道出,完全是為了當今聖上。”
    我驚訝不已,遂示意他接續講下去:“先帝當政後期,陳將軍手握重權,其地位無人能撼,而於此事,先帝一直憂心忡忡,怕有朝一日,陳將軍會擁兵自重,舉兵反叛,進而對朝廷造成威脅,因為猜忌乃帝王的通病,所以我就不能因此事,便評述先帝疑心重,不信任自己的臣子。彼時,先帝費盡心力,一直都想將兵權從陳將軍的手中收回,故此景浩十七年,先帝以陳將軍重傷,需要回京將養為由,將他從邊關召回了京畿,先帝本想著陳將軍回京,他便可如願收回兵權,但是事情卻不如想象中那般順利,陳將軍非但沒有交出兵權,其地位還一如在邊關之時穩固,難以動搖,而偏偏此時,先帝又生病了,於是很多事情,皆有心無力起來,所以在無計可施之下,先帝為了能讓今上順利地登上皇位,便索性賭了一把。”
    我心中隱隱感覺到了什麼:“賭什麼?”
    “先帝在駕崩之前,曾傳召陳將軍入宮,與之秘密深談了一次,而在陳將軍到來之前,先帝則事先命今上躲在了養心殿內的密室之中,故而先帝與陳將軍的談話內容才得以被今上曉知。”
    我不錯眼地直直地盯著陸文航,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亦不漏過他講述的每一個字。
    講到這裏,陸文航不禁輕歎了一口氣:“原來先帝竟利用陳將軍對伯母的至深情意,賭了一把,他不僅向陳將軍坦白了自己與伯母的那段過往,而且還坦白了今上乃伯母之子的真實身世。先帝看似走投無路,孤注一擲,不過卻賭贏了,因為陳將軍在知曉了這個真相後,果然改變了自己的態度,開始不遺餘力地擁護今上登基,所以此生之中,我最欽佩陳將軍,因為他對伯母的情意,深厚執著,還完全不計得失,可以說,誰人亦無能趕及!”
    想起陳明峻六載來在丁零的忍辱負重,我忍不住詢道:“是不是陳明峻亦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陸文航頷首答道:“自陳將軍將你接到陳府之後,他便向明峻道明了一切,一直以來,他都對明峻寄予厚望,所以他的事情,從不對明峻隱瞞。”
    陳沅江的磊落風骨讓我深深汗顏,故此一時無語,陸文航見狀,不由得又歎了口氣。
    想到被流放祈州的沈熙泰,我又起了話題:“想當年,皇位承繼一事,掀起了多少腥風血雨,今上登基,眾人多有意外,殊不知先帝為了能讓他順利登基,私底下費心謀劃多少,甚至還不惜將另一個兒子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眾位皇子一致算計的對象。”
    “於此,先帝確實用心良苦,據我所知,自今上出世的那一刻起,先帝便已經開始為他打算,因為宮廷之中,陰謀層出不窮,先帝為了保今上周全,且為了避免讓他遭受到其他兄弟的戕害,才故作不喜他,並冷落於他。”
    “所以,宮廷生活,最令人厭煩。”
    陸文航旋即安慰我道:“你不會在宮廷內生活的。”
    我依然有些擔心:“難道你真能說服皇上,讓他不再納我入後宮?”
    “當然。”陸文航自信作答:“裳兒,你一定要信我,你是否還記得上午我曾對你講過的話,我們兩個能否在一起,隻取決於你,不在於他人。”
    “記得。”
    聞言,陸文航這才真正地放鬆下來:“裳兒,你知道嗎,其實在對你講述父親的事情之前,我甚是不安,因為我擔心你會因為父親之事,進而怨怪於我,複再與我生分,最終不再同意嫁之於我。”
    我先是愣了愣,而後忍不住笑道:“你還真是傻氣!我豈會因為陸丞相之事怨怪於你?如若我因為此事而嫌棄你,那麼你亦應該嫌棄我才是,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好的妻子對象,我不僅身世尷尬,生父不詳,還年歲已大,一身傷病,對於這些,你不是照舊不理會,仍要堅持娶我嗎?”
    陸文航長時間不語,但是他眼中的光彩卻愈來愈明亮逼人,良久,他才輕喃道:“裳兒,我想…親你。”
    我還不曾反應過來,陸文航的唇便輕輕地印在了我的唇上,柔軟溫暖的觸感,頃刻間擾亂了我的心房。
    陸文航的吻並未深入,隻是一觸便離,所以,亦就是在我怔忪發滯的空當,他速速地在我耳邊輕語了一句“走了”,遂翩然離開,似乎是在逃避著什麼。
    待我醒悟過來,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緊張和羞赧,不過於此事,我同樣是羞赧和生澀,因而此次,我並未再出聲留他,哪怕我心中還尚有許多疑問,有待一一問詢和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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