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芳華飄搖 第六章 錦瑟無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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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他那張如玉般光潔和暖的臉,心中的煩憂竟無能言表,隻是怔怔地呆凝著他,麵無表情,他卻自然灑逸地轉移了視線,將目光鎖於娉折湖麵盛放的荷蓬上,喃喃有語,“念娉自幼便得家父嬌寵,心性自比天高,但她心地良善,並無害於你,情思之事自古就多有煩憂,她自小始便戀慕於文航,然而文航心思淡薄明了,她竟不能參透,反而記恨於你,實為稚子天性。你長她年餘,想來定能知曉情由,還望你能體諒並寬容於她。”
我無語,心中卻是羞愧漣漣,一直以來,自己隻知一味地偽裝冰凍自己,卻不知自己的心懷根本不曾如願地欺瞞於他人,陸文航是如此,陳明峻亦是如此,細細思來,以陳沅江的精明深慮,想來必是自見到我那刻起,便將我的意圖看懂讀透,可能隻因他“覺得”對母親和我有所虧欠,所以才會無止境的默許我的一切——包括一再地破壞他對陳念娉的嬌慣。
陳明峻似是忽略我的心理波伏,徐徐接道,“府中景色人事單調重複,你可覺無趣乏味?若是如此,三日後便是七夕,你可願隨我去往蘿水之畔逛遊?雖是鄉人風景,卻別有意韻光華,你可嚐試觀之。”
頓時一股暖流激蕩於心,陳明峻雖不喜言語,卻總能洞察明晰,他淡漠處事,思緒總似平瀾無波,卻深深懂得我的煩憂、悲觀以及百無聊賴。
沉悶的閨閣生活猶如一張密繁錯雜的絲網,將人緊緊束縛,縱眼觀去,周遭空間狹隘灰暗,置於其中,根本無從盡情呼吸與徜徉。
每每困悶難耐之時,我總會不期然地憶起兒時在秦月山莊的過往,雖苦則甜,但最重要的卻是——在那個如詩如畫的莊園裏,我可以自由快樂地暢想、飛舞,而陳府大院,隻是一隻籠子,一隻奢華而不真實的籠子。
然而,我那冷冷的怨恨、憂傷的沉思,陳明峻在不聲不言中全都了然於心,也許從初見之日始,他便開始為我分擔和遮擋了吧?
想到這裏,心中的冰冷和生硬悄逝,不禁莞爾道,“好。”
聽畢我的回答,他緩緩地低頭看向我,淡淡的笑容映著那深淺錯差的光環,溫潤如玉。
然而到了七夕那日,同往的卻不隻我與陳明峻二人。
雅卿和秦磊本就與我形影不離,故其跟隨是為理所當然,我記得允諾他們二人後,雅卿的神色愉悅,歡喜中則蘊含了一絲期盼的味道,想想也該如此,京城的浮華燦闕總能打動人類那渺小蒼茫的心靈;而秦磊的麵色則滲合恍憂——不論何時何地,我的安全狀況總是他思慮的重點。
待我收拾停當,於閨房內靜候陳明峻之時,秦磊卻通報道陸文航求見,我詫異萬分,算算日子,已兩月有餘不曾見他,而今他卻現身於此,究竟是為何事?
正疑惑間,陸文航卻信步走了進來,乍再相見,心中酸澀不盡,他…怎可如此地消瘦?
我靜觀著他,竟無從言起,隻見他嘴角噙著淺笑,眼睛若黑曜石般明亮幽深,似夢似幻,莫測難懂,“明峻讓我來此接你出府,陳小姐可否準備妥當?”
我一怔,似是明白了其中的緣由,陳明峻此人的心思竟是如此高深,一直以來,他並非敗興厭煩之人,奈何今時會如此行事,此番又有何種理由與目的?
可是,自那日陸文航拂袖離去之後,我曾意興闌珊多時,陸文航在我德心中到底是何位置,我亦曾認真地思慮過——其實我並不厭惡於他,反之,我則是欣賞於他的,是的,我欣賞他身上那種獨特的張揚與活力,因而,於此時此景,我無法拒絕於他。
惆悵片刻,我緩緩而道,“是然。”
而後便嫋娜地越過錯愕的他,朝藏心閣外走去。
甫踏出門欄,我便注意到陳明峻正靜立於娉折湖畔,在岸邊搖曳扶柳的烘襯下,挺拔若蘭,而他的目光,則柔和無限地追隨並凝視著我。
他淺淺地笑著,平淡而又俊逸,這種完美的超然讓我生生地咽下所有的疑問,不自覺地跟隨他朝外走去。
待行至府門口時,我卻聽到了衛侍恭送陳念娉的聲音,正疑惑間,她歡快的聲音適時響起,似嗔怪又似無奈,“哥哥,你怎可如此久滯?我已經候你多時了。”
我不禁仰頭看向陳明峻,卻正好對上他那流露出不盡涵蘊的幽幽眼眸,似有開脫,更似有歉然與勸慰……
頓時,我心中的滋味不斷沉複,便想辭脫此行,陳念娉那清麗的聲音卻又響起,不過此次則隱含了陰鷲與憤忿,“哥哥,已言好我們二人同去賞景,你怎可帶了這狐……”
突然,她神色拘謹不安起來,話音也因此頓在半途,我沿順她的視線向後看去,原來是陸文航已尾隨而至,想來她亦已多日未曾再見陸文航,一時相思、期盼與擔憂之情盡現,隻是陸文航神色桀傲不羈,邪魅輕狂,與往日並無甚大改觀,視線在她的身上亦不曾有片刻停留,幾乎是立刻地,陳念娉臉上的驚喜幻化成了…失望與憤恨。
我突然又改變了注意,於是便展顏正視陳念娉,走向府外停留的那輛裝飾華麗且又寬敞明炫的馬車。
馬車急馳在方磚平鋪的京道上,車內氣氛卻尷尬沉默,諸人神色各異,說不出的滑稽與曖昧——
陳念娉的目光頻頻瞥向閉目悠思的陸文航,小女兒心態盡露,或喜或悲,或嗔或憂,末了,還不忘恨恨地剜我一眼。
陸文航似是假寐養神,眉間卻不時蹙展收合,那形若繪扇的睫毛如蝶翼般順勢上下撲動,極盡誘惑。
陳明峻則透過窗格凝睇著外麵的天空,目光悠遠深沉,看不透想法,亦看不懂內涵。
我又將目光掃向雅卿,不禁失笑,果真如我所料,她臉色陰沉,嘴唇微微嘟起,極盡忍耐地冷視著坐於我對麵的陳念娉,出行之前的渴盼之色竟了無蹤影。
秦磊則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右手緊護腰側——我知道那是他的佩劍所在之處。
我理了理神思,心中的疑解似乎逐漸明朗浮現,如今此局,陳明峻無疑是刻意的,他定是算準了這樣的結果——有陸文航在,陳念娉絕對不會明然地針對於我,亦不會言諷譏狠毒之語;而我,則礙於心中的鬱結與愧然,冷漠之色也不妥在此顯現。
但是,疑惑不禁又浮動跳躍,若是此故,為何陸文航竟能麵色坦然如昔,仿佛我與他之間的誤解俱不存在一般?而陳明峻,為何竟要如此行事以致於失了信諾?
或者,是我思慮過甚——陳明峻並無他圖,單單隻是為了讓我在此行中與陸文航以及陳念娉消除既往的一切誤會?
頭腦不禁混沌起來,恍神中,蘿水之畔竟到了。
蘿水者,本為洛水,據說景浩三年,沈顯於洛水之畔初遇皇貴妃柳氏,驚為天人,待追隨佳人於洛水中心的怡然亭時,柳氏竟生生不見了蹤跡,其身姿縹緲而不實,放眼瞭望,隻有遍地的羽葉蔦蘿秀麗綻放,活潑動人,意境幻變。
後來沈顯經多番找尋卻未果,待放棄絕望之時,不成想卻於怡然亭再遇心係之人,欣喜若狂,是日便將柳氏迎入宮中,冊封為貴人,賜號為“蘿”,並將“洛水”之“洛”改念為“蘿”,以紀念其對柳氏的相思情深——柳氏當年的無限盛寵由此可見一斑。
柳氏歸去多年後,沈顯仍會不由自主地前往柳氏居住過的“蘿旖宮”靜立沉思,而且每次都是麵對著盤繞錯折的蔦蘿莖蔓追憶失神良久,臉上盡現緬懷傷痛之情,期間沈顯口中還會反複吟誦著一闋詞……
當我第一次聽雅卿念道此詞,甚為感慨驚異,因為這闕詞竟是母親最“厭惡痛絕”的詩句,亦是她唯一不讓我品學的文賦,但我最後還是背著母親將這闕詞偷偷默記熟讀於心——
詞文悲涼、纏綿的意境讓我歡喜堪憂且愛不釋手: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置立於絡繹不絕的人流中,我竟沒有太多的歡喜,看著穿梭來往的眾人臉上那沒有任何掩飾的喜悅之情,我卻感到無所適從,心從未有過的失落。
有時候空洞靜無的環境會將人一點一點吞噬,豈不知過於嘈雜、喧鬧的場所亦會如此,會讓孤寂的心更加孤獨無依。
陳念娉的活潑天性因這熱鬧喜慶的氛圍逐漸顯現了出來,隻見她頻繁地停留於各種攤位之前,靈轉溢彩的大眼睛中充滿了興奮與好奇,盼顧著那些看似精致有趣的玩什,來時的不快仿佛皆一掃而光。
“文航哥,快快看那些麵具,實在逗趣可愛的緊!”陳念娉那蘊涵了不盡驚喜和感歎的呼聲將沉浸於漫漫思緒中的我驚醒,順著她的視線觀去,不期然地一個高高懸掛著繁多品類的麵具攤位映入眼簾。
我亦不由得驚歎,此攤主心思甚為靈巧,竟將各類動物的表情憨厚豐富化,精致空靈,栩栩如生,風格唯美,與往日所見那千篇一律且生澀粗糙的鬼怪麵具截然不同,怪不得陳念娉會如此歡喜——似是驚愛有加,她竟不自覺地拉住了陸文航的衣袖。
陸文航的嘴角卻是不羈地牽起,目光散漫無意地在我身上作瞬刻停留旋而飄散遠去,伴隨著“啪”的一聲,他那常攜於身的繪扇被瀟灑地打開,竟是“不著痕跡”地將袖端抽回。
陳念娉終是被眾人詫異古怪的神色所困,不禁疑惑環視,直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妄為,於是訕訕地將手收攏,臉色開始陰晴不定。
一行人的氣氛似乎格外塵封凝固,這時陳明峻卻出人意料地輕笑出聲,“那些麵具情趣橫生,實為精美不凡,娉兒可有中意所愛之物,為兄今日定會如你所願!”
聽罷此言,陳念娉的臉色緩和了些許,但卻遲遲呆立不動,陳明峻則溫潤一笑,徑直拉她朝麵具攤位前走去,途中亦不知與她耳語了何言,陳念娉那仿如秋水般蕩漾的剪瞳驀地煥發出不盡的光彩,容顏愈顯清靈絕美,隻見她輕鬆暢意地扶持起陳明峻的手臂,巧笑若兮,竟是歡快無比地在那撩目趣美的麵具中挑選並辨析起來。
剩餘諸人的冰凍沉默終因陳念娉的活躍開始慢慢地融解升華,相顧一笑,皆都紛紛步於那攤位之前,隻是麵色俱已恬然淡悅。
我盯著雅卿遞於我的雕刻細膩、紋理清晰的九尾狐麵具,心中有聲音鮮活叢生,自小母親便會講一些靈異動人且如詩如畫的神話故事於我聆聽,她道狐狸乃通靈心善之物,知恩圖報,但在其戀慕於人世間落魄貧窮的俊逸書生之時,總會遭遇各種坎坷劫難,可憐悲涼得令人唏噓……
不過,當母親給我講述這些空靈美幻的故事時,神色卻不複一貫的怨恨、憤懣與陰鬱,反之,語氣竟是悅耳的平緩、低沉與溫柔——而每每見到她這樣平靜、和諧的神情,我的心頭都會湧上一股異於往日的且強烈炙熱的幸福感和溫暖感。
習慣性地摸了摸懸於腰際的那隻繡黹著百合花的天藍色緙絲荷包,隻覺慨歎良深,裏麵並無放置香料絲軟,卻是一枚潤白色的百合花玉墜——這是我的秘密,亦是我不敢齒於言的秘密。
母親的最愛之物除了那把叫“錦瑟”的瑤琴外,貼身所攜的還有這枚質地上乘、雕琢精細的雙頭百合璞玉墜。
這枚玉墜的表麵因主人常年的觸摸已是圓潤無棱,上麵篆刻的字跡“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漸是模糊不晰。
秦月山莊的過往至今還停留於腦際久久不散,我歡喜那個如天籟般美妙的莊園,在那裏曾有著我兒時的全部快樂、夢想與希望,可母親的怨恨、憂慮卻無時不刻不衝擊著這份恬然和愉悅——她大部分的日子都在發呆,凝睇著這枚精美柔潤的玉墜沉思,口中並喃喃有詞,“生死契闊,與子成悅”,或者深情淒惶地彈著一遍又一遍的曲子,那首曲子的名字叫…“思念”。
也許是幼時的頑劣,也許是心中的不甘願與失衡,也許是不願見母親總是如此地傷懷和陰鬱,我終是趁她不備藏起了這枚對她而言意義深刻的玉墜,可是,可是不成想,正是因為“丟失”了這枚璞墜,她在人生最後的那些日子裏才格外悲涼沉寂,直至“油盡燈枯”、“鬱鬱而終”,而我終究是失卻了歸還於她的勇氣。
由此,母親的逝世也就成了我永久的愧疚與遺憾……
始有煙花燃放開來,繽紛撩人,彩紋映在這九尾狐麵具上風采幻變、令人屏息。
正了正心緒,不禁發現自己的步子竟慢了雅卿一行人許多,正待放快步伐以跟上他們的遊蕩節奏時,突然,一抹白色的身影透過那光影交錯且飄曳流轉的花燈流蘇直直地印入我的瞳眸,頃刻,我的目光凝滯石化,情不自禁地挪轉了腳步,朝那似是“虛無縹緲的希冀”走去。
我仿佛又置身於夢境!
真兮幻兮?夢兮影兮?
當我緊跟這抹頎長驚絕的身影於蘿水盡頭的廡廊時,他卻再次空空消逝,於此,我才漸漸地清醒和恍然。
不成想,我竟又次和雅卿等人走散,且又次迷失了方位,而最最令我無奈惘然的是——
我竟再次將這枚夢境丟失!
我緊緊地絞著手中的蜀緞錦帕,幾近蒼白絕望,心中更是彷徨無依——
原來夢境真的隻是夢境而已!
將視線從平瀾無漪的水麵收回,呼吸不禁又粗重紊亂起來,原來,原來那抹出塵絕世的身姿並不曾遠去,刻下竟在我右側不遠處的陶然亭臨水而立,晚風徐徐襲來,揚起他那寬大的衣擺,一時之間,形若神砥,翩若驚鴻……
我深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地抬起頭,定定地凝視於他,終是下定決心向他走去,無盡的忐忑與渴盼。
此刻,遠處的喧鬧聲正此起彼伏,而我卻清楚地聽到了心中那百合花盛放的聲音——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