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芳華飄搖  第五章 情係何處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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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景浩廿三年秋,明軒帝沈顯病疾日重,朝中局勢愈發混沌雜亂,如同離弦之箭般蓄勢待發。
    沈顯共有九子六女,早年曾立皇後徐氏之子沈熙桰為太子,可太子昏潰,侍寵而驕,陰佞跋扈,才華平庸,終為沈顯所不喜,於景浩十一年廢之,之後太子位便一直空懸。
    自太子被廢後,各位皇子平日裏雖然和諧相安無事,暗裏爭嫡鬥爭卻洶湧澎湃,尤其是近年來,整個爭抗局勢愈演愈烈。
    沈顯病重以來,皇九子沈熙泰為朝中大臣所看好並推崇,加之其有丞相薛子慕的強大後台,呼聲有愈來愈高之勢。
    皇三子沈熙泰,性情溫潤,才華謀略絕勝,行事作風亦最肖沈顯,自小便極受恩寵,據說凡朝中政事,無論大小,沈顯總會先詢其策略和看法,聽畢,遂大悅讚之並予以采納。
    再者,其母薛氏為丞相薛子慕之胞妹,容貌豐美,溫和恬靜,雍容華貴,是自柳貴妃逝世之後甚得沈顯寵愛的妃子,即使以子憑母貴言論,其餘皇子的根基也不可與皇三子相提並論。
    相應地,薛氏一族也是現今唯一堪與陳沅江抗衡的族派,可陳沅江此時卻一反常態,不若之前在政事上的鐵血淩厲,言語甚少,口風亦甚嚴,政見極為不明朗,朝中各大臣起先爭相觀望,在支持沈熙泰之時還不忘斟酌掂量陳沅江的態度,卻見陳沅江一直告病在家,拒不見客,疏淡沉默,便漸漸放寬心懷力捧皇三子,霎時沈熙泰大有天下歸心之勢。
    而在這場爭嫡之爭中,除卻永遠喪失機會的沈熙桰,此刻風光無限的沈熙泰以及清心寡欲甚不為人重視的皇七子沈熙昊,其餘各皇子勢均力衡,都擁有自己的權僚和謀士,亦有逐鹿中原進而分庭抗爭之勢。
    皇七子沈熙昊,其生母即為紅顏薄命的柳貴妃,柳氏非官宦之女,出身於民間,貌美素潔,氣質超然,進宮和突然得寵仿如傳奇,據說沈顯曾竭力搜羅天下珍奇稀世之物隻為博得其歡顏一笑,奈何這柳貴妃經不起生育之苦,在誕育沈熙昊之時難產而逝,聽說柳貴妃離去之日沈顯大為悲慟,情緒悲涼麻木,甚至為此輟朝達兩月有餘,無辜的沈熙昊因此受累,自小就失去了母親不說,又擔當了克母之罪責,為沈顯所不喜,冷落淒涼地長大,在這樣悲涼的境況下,沈熙昊性格乖張,冷漠疏離,不喜言語,甚少在朝中露麵,仿若沈顯並無此子一般,更不為世人所關注看好。
    但是皇位傳承此等大事,最後還得裁決於沈顯的懿旨評判,大臣意見也不過爾爾,即使如今沈顯權勢日益流失漸現危機。
    對於朝中政事以及這些明爭暗鬥,我並不感興趣,至於陳沅江的態度和看法,我還是渴望知曉,隻是最近他一直沉默——“抱病在家休養”,我還未曾尋找機會相見,但從下人的隻言片語中,我可以隱隱猜到整個形勢很不樂觀,看似極有利於皇三子,實則並不簡單。
    立於娉折湖畔,我默默地凝睇著幽幽藍天上祥和變幻的白雲,心中的不安甚深——在沈顯病症愈來愈棘手以致於太醫皆誠惶誠恐、束手無策的情勢下,陳沅江卻將自己隱藏起來不發一言,這樣的境況實在詭異莫辨。
    浮想漣漣,又將視線鎖定於槭樹繁茂的陳府大院,藏心閣雅致靜幽,娉折湖綠水微皺,花香芬芬,平靜如畫,安靜和暖,外界的一切波瀾爭端似乎並不曾影響於此,在藏心閣這個小天地中,雖然與陳念娉會偶爾敵對磕拌,但畢竟是在安然度日。
    晚風徐徐拂來,沁人心脾,我卻分明嗅到了空氣中漸聚漸濃的血腥味道……
    日子仿若白狗蒼駒般即逝,而在這段過往中陸文航卻不若從前般望視和關懷陳念娉,相反,則是刻意地淡漠與疏離,起先我還曾疑惑不解,畢竟他曾對陳念娉的熱忱嗬護並不似假意虛張,不成想僅僅半年時光便熱情消散,判若兩人。
    後來,當他頻繁地趁我出神和發呆之時出現在藏心閣並專注地凝視著我的時候,我震驚大恐,所有的緣由都明了了,醒悟過來後便是不盡的羞怒不堪——
    果真應了母親所言,天下男子無不庸俗好色喜新厭舊!
    可是即使我再生氣惱怨,他卻依舊置若罔聞,我行我素,神情無辜而又瀟灑飛揚,終於,陳念娉耐不住憤慨,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
    當陳念娉再一次闖進藏心閣的時候,我正往畫屏上細細地勾勒著百合花的紋理,任誰看來,一筆一畫都極為用心,其實思緒則又在恍惚中飄蕩延伸,旋轉……
    自從在梅林中對那白衣人驚鴻一瞥之後,我曾暗自彷徨並失神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無論從相貌上還是從氣度上言論,陳明峻與陸文航已是世間男子之極品,一個若皓月清風,芝蘭玉樹,另一個則是驕陽霓虹、寒梅青鬆,如拿此二人與那白衣人相較之,卻都於頃刻間失了風采和光華,難道世上真有如此驚世和決絕之人?
    渴盼思慮中,炙夏的躁堪炎熱已然逝去,清涼的秋日漸顯鮮活濃烈,慢慢地,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在臆想自苦,亦開始笑自己的稚嫩傻氣,怎會將一個虛幻之夢境當作真實存在如此之久?
    於是乎,在仔細地整理了一番心緒後,便開始漸漸地將心中的徘徊不安擱淺。
    “你這狐媚不祥之人,憑何搶走我心中所戀慕之人?”一個尖銳淩厲的聲音突地響起,蘊涵了連綿無盡的恨意,將正在失神的我驚醒,手中的朱筆不禁一抖,屏風上霎時多出一道不和諧的墨跡,頃刻間,整幅意境清幽的雅致屏風盡毀。
    我心中的怒氣“呼”地蔓延高升,抬頭冷眼掃去,陳念娉那張盛怒不甘的猙獰麵容赫然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漠然地看著容顏憔悴的陳念娉,她整個人明顯清減了許多,似乎好幾日都不曾好生安眠過,眼圈呈現淡淡的青色,有些浮腫,我想我的靈魂可能是“殘酷邪惡”的,看著陳念娉的傷心躁怒,心中竟然不覺得絲毫的內疚和憐惜,居然還有一種報複成功的快感,即使我從來不曾與她爭奪過陸文航分毫。
    心中帶著些許的故意和卑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收回視線,將注意力重新投在畫屏之上,開始思索這突兀的墨線該如何補救,陳念娉的聲音卻又響起,陰佞焦躁,略帶沙啞,細細琢磨似有哭泣的嗓調,不用看也能想到此刻她又被我的忽略冰冷激怒了,臉色定是愈發地難看暗沉,“陸文航是我自小便傾慕愛戀之人,不成想你卻生生地將他從我的身邊奪走,你這狐媚子竟能丟棄臉麵至此,實在可惡,令人憎恨!爹爹也不知迷了什麼心竅,將你一個外人收留於此,偏偏還允許你住在他珍惜異常的藏心閣內?!”
    我的心被陳念娉言語中的“外人”一詞狠狠地刺痛了,陳沅江看似縱容我體貼我關懷我,但細細思來,這種禮遇有加豈不是生分與愧疚的補償?
    我突兀地闖進他們平靜和諧的生活,於他們而言,又怎會不是一種折磨和煎熬?
    生分的給予和嗬護——多麼地諷刺!
    半載之時日已逝,在旁人的眼中,雖然我是“榮耀”無限地住在鑲滿陳沅江回憶和故事的藏心閣內,但說到底,我還隻不過是一個外人而已——以陳沅江故友之女的身份存在的外人。
    對於這種悲涼和陌生,陳沅江卻任由發展,卻從不曾為我澄清和正身什麼,想到此,我的心慌亂酸澀起來,執筆的手也因此顫動鬆懈,朱筆順勢滑落地上,頓時,靜寂沉悶的空氣因這“鐺”的一聲緊張窒息起來。
    我重新抬起頭,鄙夷地正視著陳念娉眼中的怒火與湧動,似是故意,也似有報複,久久地,吐出一句話,冰冷刺骨,“你連愛慕之人的心都不能把握,竟來質問於我?我若真是搶了,你又能當若何?”
    我想當時我的臉色可能是“狠厲驚人”的,因為我看到她明顯地怔住了,既而,那張白皙精致的臉開始變得蒼白無血,手指關節竟呈透明——如不是陳沅江的“特意囑托”,再加之秦磊尚在身邊侍侯,臉色冰冷嚴峻,她極有可能再次在藏心閣發威責難。
    終於,她嘴唇哆嗦蠕動著,卻隻吐一字——“你……”,不盡的切齒恨意,卻猛地頓住,之後竟然果決地轉身離去,背影單薄而蒼涼。
    後來,聽雅卿言,悲憤欲加的陳念娉並沒有返回自己的閨房,而是在半途中折往陳沅江的居所,梨花帶雨地質問陳沅江為何長久地留我於陳府,並對我善待有加,在數落了我種種的不堪後,旋而轉移話題,懇求陳沅江成全其與陸文航的婚事,無奈陳沅江自始至終都神色莫測。
    陳念娉本為性急耿直之人,見此番目的並無達到,又見陳沅江袒護縱容於我,終是放棄絕望,默默地退了出來。
    又據聞陳念娉神色淒然地回到閨房後,片刻,悲慟欲絕,摔碎了屋內觸手可及的所有物什,之後卻平靜了下來,仿佛根本沒有遭受過此番挫折一般。
    隻是後來再見到她,看著她那如花的笑顏,我卻被那笑容深處的落寞淒涼狠狠地觸動,心中滋味複雜——她言稱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更不會就此放棄了陸文航。
    待陳念娉離去後,我開始惶惶不安,心中的鬱結更是起伏難平,便匆匆秉退了雅卿和秦磊,隨即無力地倒於塌上,目光散漫無神,當瞥到塌前幾案上雅卿沏的碧螺春時,心氣竟是平緩了下來。
    是的,我獨愛茶,尤其是可以平息敗火的綠茶。
    定思片刻,恍然端起了那枚印製海棠花飾的玉白色盅碗,看著茶盅內的熠熠清綠,正待飲綴,一道頎長的身影卻映在了那碧綠的波紋上,抬起頭,卻是一臉憂色的陸文航,頓時氣息又紊亂焦躁起來。
    我將盅盞重重地甩在幾案上,既而茶盅便因重心偏頗搖晃旋轉著往案沿邊開去,杯水則若急流般“絲”一聲穿過碗蓋飛濺而出,並旋舞著灑落在棗紅色的幾案上,之後則彙聚成流緩緩滴落於地上,片刻,濕紋便浸淫了地上大片的刻花青磚。
    空氣的壓抑沉悶感愈來愈盛——一片驚心的靜寂,我凝視著那即將消失粉碎的茶盞,不成想盅碗旋勢漸弱,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而那滴水輕微的撲答聲越發清晰撼然。
    “你怎會又在於此?”我終將怒氣醞釀而出,冷聲的喝問在靜謐的氛圍中更為空洞淩厲,陸文航似是一怔,但旋而麵色如常,並無甚大改變。
    “陳念娉自小便戀慕於你,你…可曾歡喜於她?如若不喜,奈何又始亂終棄招惹於她,讓她空生悲愴?你無視陳府的規矩也就罷了,卻為何又將我置於你們之間的恩怨紛亂之中,讓我神思慌憂,不得安寧?於此,我深惡痛絕,還望陸公子自重珍愛,勿令我心生鄙夷才是!”
    聞畢此言,他的臉色“刷”地冷峻凝重下來,卻仍是不語。
    我將鎖於窗外濃濃昂然秋景的視線收回,想續接其上嚴酷冰凍之語,忽而卻瞥見他的眼中竟有痛意一閃而過,突地,腦海中一切言詞俱凝滯停歇,張了張口卻道出,“你…且先走吧,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與你計較,為了我的清譽聲明,還望請陸公子你勿要再莫名地出現在藏心閣之中。”
    終於,陸文航沉悶地收合起那扇常隨攜於身的並繪製著傲傲清梅的繪扇——襯景為清冷月夜點點繁星,題詩則為“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目光深邃,冰冷難懂,似有痛,似有傷,也似有…失望,其字句竟難以順利出口,“我…以為你…了解於我,可是卻不曾想…,你…竟…如此地…厭惡於我。”
    語畢,他便抬腳向門外走去,手碰在門欄上,卻猛地轉回頭,眼中的悲痛和不甘愈發明顯,“我從來都不曾戀慕過陳念娉。”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自從認識你那日起,就見你的心中似有化解不盡的苦惱和憂愁,所以,也就是從那日開始,我的心中便隻有一念——盡其事而悅其顏,即便你厭惡也好、痛恨也好、冷聲嗬斥也好,我都甘之如飴!奈何我卻錯了,我獨自彷徨憂思多日,然而,你卻根本不曾了解於我。最後,我隻問你一句,在你的心中,我當真是如此的不堪?”
    我卻怔住了,吃驚茫然,不可置疑地望著他,更是不能言語。
    他定定地凝望我片刻,終是慘笑出聲,“看來,我果真是…錯了,大錯特錯……”言罷翩然離去,許久都不曾再在藏心閣中出現……
    “在思索何事?”一個溫潤無華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想,我回頭看去,卻是一臉明和的陳明峻,此時他著玄色箭袍,袖口織繡的藏褐色縭紋為他那張俊秀無瑕的臉平增了一絲英氣,似是剛下朝歸來。
    沈顯病重之時曾下旨由皇三子沈熙泰暫代皇職監國,陳明峻自小從隨陳沅江,於軍旅之中長大,亦為武將出身,但軍人的悍俗之氣卻並不能從其身上找尋到分毫,反之,無論處於何地,他身上籠罩散發的總是一種令人心安的氣息——平和、淡然、幹淨、和諧。
    隻見他的嘴角噙著薄笑,陽光輻射開來,有幾縷光紋映照在他那張柔和的臉上,明滅變幻著,一時之間,溫暖而又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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