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德言容工
    簾幕低垂九重宮內，舞袖盈然風月應來。琉璃如金，牡丹似霞。輕巧亭台，別致花宇。流水似練，波光瀲灩；清風如扇，落花滿院。
    落花滿地的上林苑。
    身著海水藍團龍紋錦服的少年負手而立。看著碧水中的點點落紅，少年眉目依稀透出茫然和惘然。
    急急忙忙奔來的內監遠遠瞧見了他，也來不及見禮。隻是高喊著，“東宮殿下，您怎麼還站在這兒？聖上和娘娘都在雲意殿等著您，選妃大典……”
    “孤這就去。”他打斷道。同時，斂住了眉目裏的不屑和嘲諷。
    立正妃。他隻有幾位母妃幫他選的側妃。他也從來不想要妻子。把好人家的女兒帶到如此肮髒不堪的皇宮？他寧願一個人孤獨終老！
    作為東宮，皇家血脈的傳承者，他到底逃抗拒不了命運。放浪形骸，放浪歌舞，極盡歡愉，不問政事。不論他做出再多為人不齒的事，他依舊抗拒不了要接任大統的事實。
    當年的五王之變，若不是他一直保持著這樣懶散的樣子，早就死在醉心於東宮鬥爭的兄長們劍下了吧。權力？這麼多人想要的東西，卻是生生強加於他的。
    即使這樣，他還是逃不過一次次的刺殺和下毒。身為王儲，這是他逃不過的宿命。所以他一直給人一副放浪公子的印象。他不想要權力，因為手握權力，就避免不了手染血腥，避免不了走入最肮髒和黑暗的鬥爭中心。他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他不齒，亦不屑！
    即使作為這樣口碑的東宮，這太子妃的位子，竟然還是讓那麼多公卿把自己女兒送進宮啊！為了權力，這些為人父母，就可以罔顧子女幸福？而為了所謂的六宮之主，母儀天下。那些女子就可以摒棄愛戀，嫁一個全然不識，口碑如此不堪的太子？
    還要做出琴瑟在禦，夫婦和諧的態度來？真是虛偽啊。但是，整個皇宮，又有哪一處不是虛偽，不是木然，不是扭曲？
    菊蘭梅竹，君子之風。玉堂富貴，竹報平安。上林八芳。連花草都是迎合人意的排列。亭台樓閣，雕梁畫柱。無一不盡精巧，無處不是認為的美麗。連宮女妃嬪麵上可人的笑容，亦是虛偽的木然。在這種地方，有誰的笑是自然生動的呢？又有誰可以無拘無束的笑，無懼無憂的哭？
    這一個華麗而木然的鳥籠啊？又有哪隻金絲雀如此的渴望著鑽進來呢？
    他會娶金絲雀，但……絕不會愛上她。
    櫻紅色的雲裳宮裝。襟口上繡了繁複的海棠花紋，寬大的蝶袖是極淺的粉白色，飄逸有流雪回風之態。軟銀輕煙羅百合裙，長長的迤邐在地，隨著腳步拂過玉石地磚，輕輕滑過如同嫣紅的淚痕。九環連珠瓔珞珠釵垂下銀葉流蘇，不時的拂過頰邊。
    嗯。舒岑月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很是滿意。
    雖然說，選妃就是選白菜。貌似她這顆市場上倒著賣的白菜，這麼看起來，還挺新鮮的！
    這裏是翠微宮的偏殿。專供前來應選的貴族女眷休息。從這裏的垂花門進入雲意殿，就是麵聖殿選。
    為過多久，領事內監唱到了她的名字。岑月忙忙的站起來。低頭跟著進去。
    清遠告訴過她。現任的中宮皇後是她姐姐清筱。所以，基本上她是十拿九穩。於是，也沒有特別緊張。
    老老實實行過三跪九叩之禮。才垂頭，等候吩咐。
    “唔，是莞爾一笑的莞麼？”
    皇帝在問話。她才想答應。隻聽一個輕柔的嗓音代答道，“是呢。莞者，婉也。清心平和，心思婉轉。就是臣妾這位妹妹名字的來由。”
    啊，沒有想到清莞這個肉麻的名字居然這麼有來頭！果然，中宮殿下就是舌燦蓮花，化腐朽為神奇啊！舒岑月無比欽佩中……
    “嗯。果真是個好名字。清莞，抬起頭來，給朕瞧瞧。”稍顯疲倦，卻興致盎然的嗓音響起。
    岑月深呼吸，再深呼吸。才慢慢抬頭。果然，看是看白菜是否新鮮了吧……
    “果然是清致婉約。不錯，不錯。”
    廢話，她這一身妝容，可是秋靜夫人加上紫景千挑萬選，修改百遍才確定下來的。比如，此刻眉目一點羞澀雀躍，嘴角微挑的一抹俏然。這個笑容，都是她在眾人的監督下訓練了百遍不止。
    雖然，她很想說算你老人家有眼光！可是……為了顯示出她是如何的謙遜懂事，於是隻能很溫婉的淺笑推辭，“聖上謬賞。蒲柳之質哪敵家姐玉貌天成。”
    “真是個謙虛謹慎的好孩子。真不虧是皇後悉年親自教導出的可人兒啊。”
    什麼可人……兒……啊。真是肉麻。岑月不覺的抖了一下。
    這個老不正經該不會看她這麼的美麗可愛，就不管是兒子的選妃大典，就把她舒岑月收歸己用了吧。不要啊……她不想嫁給老頭子！淚……
    “嗯。可曾讀過哪些書？”
    舒岑月回想了一下從小到大學過的課文。於是開始以偏概全，滔滔不絕。
    “《論語》、《孟子》、《白氏長慶集》、《太白文集》、《漱玉詞》、《玉溪生詩集》……”她還想繼續說下去……
    隻見皇帝連連點頭，打斷道，“真是博學多才啊。”
    “女兒家多學點刺繡，些許認得幾個字都夠了。書看的越多，隻怕心越亂。”明顯挑釁的嗓音，帶著傲慢和不屑的響起。
    “貴妃妹妹這話言重了。”清筱出言製止。
    那人嗤笑一聲，不再言語。
    岑月不由的偷偷抬頭去看。
    鳳藻玉案下首，坐著一位眉目如畫的美人。雲鬢高挽，斜插著八寶攢珠步搖，隨著她黔首，流蘇撞擊的悅耳輕響。
    人似雪砌，貌若玉凝。仿佛是瓊花堆雪一般的美人，眉目亦是如此。冰涼之中一點孤傲。
    “咳。”皇帝是製止爭議下去，解圍道，“那麼，由皇後開始，各位愛妃出題吧。”
    舒岑月不覺斂衽站直，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見招拆招。
    “莞兒。”皇後清筱繼承了秋靜夫人一般溫柔恬靜的氣質，說話亦是如此。
    “婦家有四德。德言容功，若棄其一，該做何選？”
    舒岑月別的不會，辯論最擅。於是侃侃而談，“婦德，見其品行，知其家學。德行不得有虧。婦言，言窺其才學，行見其舉止。慎言謹行，乃為人妻之本，亦是為妃之道。言行不宜，挑起後宮紛爭。言不得誤。婦工，工其必有所擅。人之專也。若入東宮，必有所超，方能服人。若為貧婦，工乃持家之本。工不得棄。是以，容為最末。不得已而棄之。”
    她說完，自己亦覺得頗是滿意。還好，古文沒有白學。
    “真是難得的心思機敏，聰慧過人！”聖上拊掌而笑。
    “孝經所言。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不得損傷。婦容並非己有，亦是夫所得。哪能說棄就棄？”
    “昀貴妃有何高見？昀妹妹一向才高八鬥，難道妹妹會舍婦工不成？”清筱見昀貴妃數次生事，早已氣憤難平。多年來，昀貴妃分治六宮之權，讓她這個中宮形同虛設已經不滿。此刻又以東宮之母倨傲欺壓清氏之女。繞是一向平和寬容的中宮也不得不出言譏諷。
    舒岑月在下麵看著六宮爭寵的一點縮影，已經心底發寒。她一定要完成江雪彥的任務，早點脫身。不然……她要是真的成了中宮，還不被人害死了！
    昀貴妃大殿之上也不得失了分寸。於是轉向岑月問道，“一生一代一雙人，此做何解？”
    “就是夫妻和諧的意思。”
    “清莞小姐，可曾抱著這樣的冀望？”昀貴妃眼眸微微眯起，泛起一抹冷笑。想跟她鬥？這小姑娘未免忒嫩了！
    岑月想了想，“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天下女子莫存此想。真心相待，白首以老。一生一代一雙人，很是讓人羨慕。”
    “哼。”她嗤笑一聲，轉而問道，“皇上，您聽到了吧。這樣的氣度，如何能做東宮正妃？如何能當未來中宮之位？後宮一後、四妃、九嬪、才人采女不計其數。而這位清莞小姐，心心念念的都是一生一帶一雙人呢。”
    這個奸詐的女人！這不是擺明了挖坑等她跳嗎？
    岑月暗罵不已。
    “唔，閨閣之心嘛。愛妃何必較真呢。氣度不都是曆練出來的。”皇上安慰道。顯然，他對這個巧舌如簧，心思敏捷的清氏小姐十分滿意。不免想起了，初遇清筱中宮之時的情深愛篤。及這些年來，榮寵江氏貴妃，冷落正宮之事。也生了安撫之心。
    於是正襟危坐，宣旨。
    “西家清莞，容勝皎月謫仙之貌，德蓋班昭卻輦之德。朕甚愛之。特詔其為東宮正妃，擇日入宮。”
    兩句讚詞，正是當年賜給清筱的讚譽。年邁的皇帝與同樣不惑之年的中宮交換了一個滄桑而釋然的眼神。
    少年夫妻，晚年眷侶。雖其中有諸多變數，但那一脈的親情卻未曾變過。
    坐在簾後聽視的東宮，正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未來的妻子。
    這隻金絲雀……到有些老鷹的味道。
    雖然看似順從服帖的模樣，柔順乖巧的麵容，但是……眼底那一抹靈動活現的眸光，方才代表了她自己吧。
    也算有見識，也不是一味的說些什麼六宮和睦，雨露均沾的傻話。
    一生一代一雙人……
    如此的願望。但是，皇宮可不是任何一種鳥該來的地方。不論是金絲雀，還是……雛鷹。
    金絲雀隻能在呆滯中死去。
    而雛鷹，則得學會收斂利爪尖喙，學做金絲雀。
    不管怎麼說，他也該挑個時候，去調教調教這隻新來的鳥兒。可不能給他惹上什麼麻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