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今生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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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生失散
張思林參軍的那年,我剛上初三。
洪口鎮上的中小學生列隊站在街道兩邊歡送那些去當兵的男孩子們。張思林穿著綠軍裝,胸前戴一朵大紅花,臉頰緋紅,緊抿著嘴唇不笑,模樣稚氣。那籠在綠色裏的身子還單薄得很。
我站在梧桐樹下,拍著手掌歡送他。我使勁兒地拍手,手心疼痛到麻木,張思林跟在他的戰友身後,即將上車。我哭得唏哩嘩啦,眼淚綻放在青石板街道,碎裂成朵朵怒放的花。
張思林轉頭瞥見哭紅鼻子的我,趕忙跑過來,身邊的同學尖叫著起哄。他伸出衣服袖子揩掉我的眼淚,小聲說:“小妹,你哭啥哭?”
我說:“我沒有被選成代表為新兵戴花。”
“要不我把花摘下來,你幫我再戴一次?”張思林開玩笑。
我不語。張思林是我的堂哥,兩人光著屁股長大,從幼兒園同班一直到初三。他突然不響應祖國的九年義務教育的號召,撂下書本報名參軍,同時撂下的還有他的稚嫩懵懂和青梅竹馬的張小妹。
“小妹,你好好兒念書,以後光宗耀祖,報效祖國。”張思林理直氣壯地囑咐我。
我說:“全家人吃飯,卻靠我一人讀書,千分之千地不公平。”
我說:“張思林,你真舍得收斂起你飛揚跋扈,肆無忌憚的青春期性格,在軍營裏服從服從再服從?”張思林你忘記了嗎,我們曾經約定在考試中拔劍,挑戰應試教育的極限;我們約定鼓起勇氣,將青春綻放到底。如今,你卻要頂上“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的光輝帽子,拋去青澀拋去嬌弱遠離我。
“小妹,能有幸坐學堂是件好事。”張思林語調溫和,仿佛潛藏著巨大的失落。張思林家貧,父親常年在外奔波,母親常年臥病在床,且張思林還有一對雙生弟妹。父母沒有能力送他繼續讀書,又不忍心他過早進入社會打工,於是鼓勵張思林去參軍,混口飯吃,同時煉一身肌肉以後好賣氣力掙錢。我們通江縣曾是川陝革命根據地,當時人口約二十萬,其中約六萬人參加新四軍。爺爺說,那些人不僅是抱著解放中國的堅定信念去參軍,更是為了參軍混口飯吃,當時糧食奇缺。
如今張思林也是這般去參軍,好歹有個吃飯的地方。
“我知道好好兒讀書。我知道我知道。你趕緊上車,帶上你崇高的愛國情操奔赴你的舞台你的戰場。”
“小妹,我若不混得有頭有臉,就對不起鄺繼勳大英雄。”張思林一臉的鄭重其事,仿佛他要是不出人投地,便天打五雷轟。鎮頭的古樹下,立有鄺繼勳功德碑。傳說鄺繼勳將軍是在洪口這個小鎮遇害。鄺繼勳本是貴州人,在川軍裏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因為在洪口鎮犧牲,很多洪口人便以為鄺繼勳是本地人。
有人扯開嗓門兒喊張思林上車,張思林連再見都沒說,拔腿奔過去。他的背影單薄,他一直沒有再回頭。想想我與張思林,本是搭乘同一列火車向預定的將來奔去,他卻中途轉車,留下我依舊前行。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我與張思林人生中的永別……
如果我能預先知道我們再也不會相見,我一定要掂起腳尖親吻他的額頭,然後對張思林說,我深愛你。
可是,沒有如果。如果的事是永不能實現的事。
收到張思林的第一封信是在他離開的一個半月之後,我剛結束一場讓人歇斯底裏的數學摸底考試。
他在信上說,張小妹,別來無恙否?然後就整篇整篇激情描寫他的軍營生活,字跡挺拔工整,仿佛他真的意氣風發,壯誌將酬。信裏附上兩張照片,一張照片上麵全是美食,意思是他張思林過得百分之二百的好。另一張照片上,張思林挎一綠色軍用包,懷抱一台黑色機器站在空曠荒涼的戈壁灘。張思林站得筆直,臉蛋黝黑,薄薄的唇角綻開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朵花。
我很久很久沒有回信,我隻是一遍一遍摩挲那照片上的青年,我隻是一遍一遍打開信紙大聲朗讀他的那一封來信。我是不敢流淚的,我害怕那些該死的液體染濕信紙,模糊了字跡。
因為後來我離家出走了。
人總是這樣吧,在不能麵對一些事情的時候就勇敢地選擇逃避。是的,我不想讀書,不想做一個隻為分數而生活的木偶。
我與張思林都未能順利完成初中學業。
那一年,我十五歲,張思林十七歲。我以為十五歲的生日,我能收到一個芭芘娃娃禮物,但是父母送我的卻是一摞試卷。我以為年滿十八歲才能參軍,但是張思林十七歲也同樣穿上了軍裝。
你看,事實往往不是按我的“以為”發展的,事實往往是父母的決議父母的想法,我隻能在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話語前麵加上“如果”,“以為”這些虛擬前綴。
我很慶幸我離家出走得很成功,是的,他們一直沒有找到我。直到五年後我才主動給父母打了一通電話。
但事實上我很後悔與父母通電話,因為我知道了一些真相,一些讓我措手不及的哀傷。
真相與哀傷之一是,我與張思林今生已經失散了。
眼淚,麻煩你流淌一下我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