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雪國少年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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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眼見他,他一人坐在教室裏看書,窗外幾欲凋零的梧桐枝條在秋風裏瑟瑟發抖。
    那日,他穿著一件簡單的淺色格子衫,非常安靜。我頓時被這個背影吸引。後來,趁著他離開的間隙,我偷偷上前看了看那本倒扣在桌上的書,是川端康成的《雪國》。
    那時候我就知道,他與他人不同。
    盛銘。這個簡單的名字幾乎充斥在我的整個大學時代。
    他喜文學,尤其愛鬆尾芭蕉、川端康成,也喜歡席勒、聶魯達等。除此之外,對攝影亦是情有獨鍾。
    彼時,我問他借了那本《雪國》來看,沒想到竟被我一個大意,撕壞了扉頁。我心頭一震,知道這本《雪國》是他的摯愛,一時跑遍了城市的各大書店尋一本一模一樣的。可惜最後買到的,卻是另一個譯本。還給他的時候,我竟不好意思開口說書被自己撕壞,怕給他留下了不愛惜書本的糟糕印象,隻說是自己大意,找不著了。他並未生氣,接過我買的書,還淡淡地笑說:“謝謝,別在意。”我心中過意不去,大膽邀他吃飯,算是補償,他也隨和地欣然答應。
    我記得他那天的模樣,棉質的白色的T恤,牛仔褲。再學生不過的樣子,看上去清清朗朗。一頓飯間,我們聊了許多。他也不似平日看上去的那麼沉悶,說及自己的愛好也能滔滔不絕。我向他推薦了自己最愛的英國女作家伍爾夫,他微笑地頷首,說有機會便會拜讀。
    我喜歡看他笑起來的樣子,帶著南方特有的溫暖氣質。
    他對語言似乎有著一種天生的敏感與天賦。
    我第一次看到他寫下的隨筆片段,是一些關於閱讀了《奧蘭多》的感想。我推薦給他的書,他是確確實實認真地讀了,還寫了長長的筆記與隨感,我心中暗暗喜悅。一眼掃視下來,果真字如其人,那些字跡,橫豎撇那,清俊明朗。再來,細細看他寫下的東西,心中感歎,他對於文字的駕馭能力非常人能夠想象,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讓文字不乏亮點。而對伍爾夫的閱讀犀利準確,直剖中心。我讀了之後,受益良多。
    除此之外,他對於德語的掌握能力亦是驚人。仿佛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語感,他的語法結構學得相當好;發音亦相當標準,字正腔圓,讓人羨慕不已。
    從前,我很少去圖書館溫習功課。總覺得離宿舍太遠,來回奔走不方便。但幾次在圖書館遇到盛銘,他總是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堆著德文作業,也有幾本小說或是詩歌。溫習功課累了,他便挑書來看,經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自那之後,我也常早早地去圖書館占了座位。久了之後,我知道他習慣去的樓層,知道他習慣坐的位置。於是總也偷偷坐在他的不遠處。有時候學地倦態了,偷偷在圖書館的書桌上用鉛筆寫他的名字,寫了擦去,擦去了又寫,如此反複。甚至還妄想,要在圖書館所有的桌上,都寫上他的名字。
    他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男孩子。大概也因此,自己的心境才會如此澄澈。
    愛他的淡然,愛他的善良,愛他的文筆,甚至愛他的沉默。愛的也是他的不同尋常。他如此特別,在看過那麼多人之後,居然能看一眼就走進心裏。
    他在我心中,就如同一個雪國少年,幹淨沉默,善良溫柔。
    我一夜一夜睡不著,等著天亮之後好去找他。可是找到了又如何?終究隻能像個橡樹,在窗外窺視。
    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決定將這些心事告知於他。
    我花費了很多個夜晚,費盡心思,隻是想用最美麗的詞句給他寫一封信。為此,草稿就寫了多次,塗塗改改,總覺得不好。最後又小心翼翼地謄在信紙之上,容不得任何一個錯字。有時候不過是寫錯了一個字,就揉掉了信紙重頭來過。這樣的偏執與認真,我想,過了這一次,日後都不會再有。
    最終,那一封信寫成。
    我將信夾在伍爾夫的小說《奧蘭多》當中,打算在第二天給他。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腦中浮現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場景。我試圖反複比較,在哪個場合,在什麼時機,將書遞給他才最為合適。而那時候的我,又該說些什麼。我帶著如此的百般心思入睡。
    第二日,在公共課結束了的階梯教室,他坐在最後一排,正要理包離開,我喊住他。他身邊的幾個男孩子也一同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一時感到緊張,竟不敢抬頭看他。
    我將《奧蘭多》遞過他,說:“那個……那天我逛小書店的時候恰好看到這本《奧蘭多》,就替你買了。”
    他見了很欣喜。我知道,這本早已不再再版的《奧蘭多》是他夢寐以求想要得到的。
    他非常珍惜地接過書,道了謝謝。將書放進包裏,他隨後跟著幾個男生一同走了。
    其實,我選擇《奧蘭多》是別有深意。不僅僅因為他尋了這本書很久,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這本伍爾夫的著作被成為世上最長、最動人的情書。我心中暗自揣測,憑他的敏感而細致,或許能夠讀懂此中的真意。
    兩天之後,他在校園中遇見我,將一本鬆尾芭蕉的《澳洲小道》送給我。
    我兢兢戰戰接過書,好像心中早有預感一般,我知道,書中一定也暗藏了他的回饋。
    回到宿舍,我拿出書,迫不及待地翻開。果然——從中落出一封信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拆開信來讀。
    他抄錄了一些優美的日本俳句給我。“年少時曾問旅路,百年後隻見雲深”,字字俊朗。我隻感覺一顆心跳得飛快,懷著期待而又害怕的心情,掃視到信的最後。
    他寫:“你送給我的《奧蘭多》我很喜歡,謝謝。但是,對不起。”
    似乎是意料中的答案。我放下信,苦苦地笑了,巨大的失落感還是瞬間席卷而來。
    在淡定下來之後,我忍不住又將信仔細地讀了一遍。
    他的筆觸細膩,隱晦的語句間似乎在向我訴說一個秘密。讀到那幾個指向不明的段落,我又反複地念了,在心中細細揣摩。之後終於明白他嚐試向我傾訴的心事——他不愛女孩。
    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終結我的這一潭情感。
    想了好久之後,最後給他發去了一條短信,說:“之前,我妄想在每一張圖書館的桌上都偷偷寫你的名字,那是我想念你的方式。如今得知你已有了心尖上的人,雖然難過,但依舊祝你幸福。而我們也仍是朋友,日後有了苦便可以向我說。再大的委屈都讓我來擔。因為是女子,受了委屈可以哭,而你不可以。……能夠遇見你,是件很好的事,我已萬分感激。”
    之後的一兩年間,我過地非常自在。溫習功課,閱讀小說,偶爾也學習攝影。
    隻是,仍舊非常想念他。但凡在別處閱讀到鬆尾芭蕉或是川端康成,我都會想起他來,這個純淨的雪國少年。
    我知道他此刻非常幸福。他有他的人生,有他的世界。
    我亦清楚他是我錯愛的人,卻依舊不能因為這是個錯而停止愛他。
    大學四年間,身邊的朋友紛紛戀愛,而我卻沒有。我並未有任何刻意,隻是我再也沒有見到一個男孩,可以像他那般讓我心動。
    我因求職而要離開,走之前又見了他一麵。
    我感歎他還是如同四年前一樣,絲毫未變。幹淨單純,不論為人還是行文,就像屠格涅夫、像初戀。
    他就像是我人生行路中一潭清喜水澤,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但我心中亦清清楚楚地明白,若非不是自己親手告別,這段回憶就不會死。就如聖經《啟示錄》中所言:“我又看見一個新天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他一如往初。
    隻是,再見,雪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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