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
    引
     那一眼，是懵懂的開始。他坐在位子上無意間抬眸，對上門口的她怯生生的雙眼，輕怔，然後突地勾唇對她一笑。
     分明隻有二十人的教室內卻哄鬧一片，她抱著書本看著陌生的教室，陌生的同學，定在門口的雙腳怎麼樣也提不起勇氣跨進去，直到遊移的視線對上他那抹善意的微笑，她怯怯地回以一笑，在他抬手示意下緩慢地挪到他前排的課桌坐了下來。
     她必定沒有想到，自己會因他這一舉動付出七年青春的代價。
     他必定也沒想到，自己那無意間的一眼，會被她牢記心中糾纏了七年之久。
     他們都太年輕。
     那年，他們不過十五歲。
    （一）
     班車平穩地駛在高速公路上，窗外勿勿掠過的景色蒼涼枯燥，孤寂得得不到哪怕一秒的輕顧。車箱內異常安靜，許是因為長途車坐得乏了，每個人或慵懶地聽著歌，或閉著眼昏昏欲睡。
     楊柳咬著唇瞧了一眼窗外，像是下了什麼決定般閉了閉眼，緊緊握著手機的手一鬆，不再遲疑地逐一按下透著藍光的鍵盤——
     我們……分手吧。
     確定。
     發送。
     隨著一聲“嘀”的提示音，她的手不可抑製地顫了一顫，原本應該輕鬆下來的心卻不如預期那般，反而提得更高，劇烈地跳著。
     這樣比較好吧？一段感情走得久了，便似坐這長途車一般，總是會乏的……倒不如放了手，每個人都輕鬆了，她也就……不必這般為難……
     她是自私的，她一直都知道。
     “啾啾啾！”
     空靈的鳥鳴聲並不十分響亮，卻將她震得險些跳起來，心跳越發快了，緊攥著手機的手久久不敢按下確定鍵……
     他會回什麼？
     原本出發前講好，今天坐車去他家見雙親，把兩人的婚事定下來，然後再一同回工作單位，也省得兩家父母擔心。新年剛過而已，她隻在家呆了兩周不到，這會兒卻孤身坐上了去他家的車……
     說不怨是騙人的。他必定不知，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提著行李跟著人群擠車的時候，她心裏是多麼的委曲，特別是父母以不讚同的目光盯著他、擔心地念叨著路上小心的時候，她衝動地想要就此放棄，不去找他了。
     為什麼不肯來接她？她這一行……是為了他啊！
     一路的孤寂和委曲，十個小時的心慌意亂，她幽怨的心緒被壓下後，漸漸地生出了一個就此結束的念頭，而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如蛀蟲噬入腦海，輕易地占據她脆弱的神經，恣意啃咬……
     她很累。
     夾在父母與他之間力求尋得共處的平穩的她，多麼希望背後的他能站到她麵前，告訴父母——他們的女兒跟著他，是幸福的。
     深吸一口氣，她輕輕按下確定鍵，睜著漸複平靜地眸子看著那行字：
     傻瓜，又胡思亂想些什麼？是不是累了？等下車就可以休息了，再忍忍。
     她閉了閉眼，嘴邊泛起苦笑。
     他就是這樣，麵對她總是這麼不慍不怒，不管她說出什麼樣的話。
     心底的決定越發堅定，她抿緊嘴，飛快地按著鍵盤——
     蘇峰，我們分手吧，我很累，而你……不也是一樣麼？就這樣吧。
     確定。
     發送。
     她長長地吐出滯在胸口的悶氣，將手機扔進包裏再不搭理，兀自看著窗外發呆。
     七年了。
     同窗三年，交往四年，她付出的一切，到頭來也不過是個“勞燕分飛”。
     她不禁要想，若不是當初那一眼，若她沒有坐上那個位子，若沒有畢業那天被他目睹的眼淚，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有任何交集？
    （二）
     那是楊柳第一次出遠門。
     技校的生活是很輕鬆的，對她來說更多了一份興奮與好奇，然而她膽怯的性子卻令她時時不敢恣意張望，小心翼翼、安安份份地做了個乖學生。
     她甚至連向身後那個在開學當天對她微笑的男生道謝的勇氣都沒有。
     同窗三年，她與他的的交集屈指可數。
     直到即將畢業之際，因著畢業實習及畢業設計，班上那五個男生竟齊齊收了往外跑的心，時常呆在班級上與她們這些女生越走越近，她一直有種感覺，那一個月的時間，她對這群野人般的男生的了解遠比三年來的同窗之誼還要深，實在可笑。
     畢業便是代表各奔東西，她在最要好的同學離校時，抱著對方痛哭出聲，看著載著她們的校車漸行漸遠，勿勿奔進衛生間繼續落淚。
     那天，留下來的七八個同學，坐在教室裏看電視，遲遲不想回空蕩蕩的宿舍，而他——竟破天荒地在那天走到猶暗自落淚的她身邊，與她攀談，聽她哭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陪她坐了很久很久……
     印象中，那天他幾乎沒有開過口，隻是靜靜地聽著她說話，當時她沒有注意，直到好些天過後她驟然一醒——為什麼一個開朗得似乎永遠靜不下來的男生，居然會有那麼安靜的時候？這份善解人意，令她突然間想起了兩人初見的那一眼。
     他們的關係，便從那一次長談而近了許多，長達三年互不相幹的兩個人，在那一個月內突然地成了知己好友一般。那時她並不知道，未來這個男生與自己的糾葛會長達四年的時間。有時候她不禁會想，若是早知這種結果，她還會否放任自己在他麵前哭得毫無保留？
     隻是如果的事，誰也不知道結果。
     畢業對她來說是與同窗好友的分離之時，但是對她與他來說，竟是三年來最親近的時刻。加上後來同進一家公司就職的機緣，他們之間……當真越發親近……
     入職後第十五天，他們正式交往。
     （三）
     下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楊柳最後一個下車，一下車，便見到了蘇峰。
     蘇峰並不很高，內雙的眼睛很清沏，她一直覺得他的眼睛太過靜，也太過淨了，與他的性子完全不同。而麵對她時，他總是一副微笑的模樣，像是什麼事他都可以為她辦好，勿需她擔無謂的心……
     最初她也這麼認為，但幾年下來，她卻清楚知曉，眼前的男人，已無法給她任何一絲的安全感，同他在一起，她除了心累，再無其他感覺。
     蘇峰迎上前接過她的行李包，楊柳提著包怔了一怔，終還是放了手讓他提了去，想著兩人當真要走到叉口，今天就當最後一次吧。
     “餓了吧？今天已經這麼晚了，先在市裏住一晚，明天再回家。”
     他的聲音永遠一成不變，她是不知道他對別人是怎麼樣的，但對她，他似乎完全沒有脾氣。她一直在想，也許正是因為他這份多年來從不更改的溫柔才令她無法放手，她懷疑自己放棄了這個男人，這輩子還能不能找到這樣一個對她全然溫柔的人。
     但是今天，他的溫柔對她來說，除了深深的困倦，也隻有沉沉的負擔。
     “我不去你家了。”她止步看著他，睜著大而清沏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帶笑的麵容，靜靜說著，“蘇峰，你不要當我在跟你開玩笑，我之所以非來這一趟隻是想跟你說清楚些。”要斷，就斷個幹淨吧。
     蘇峰的臉僅了僵了一下，複又揚起笑容，一手提著行李包一手拉過她往車站旁邊的旅店走去，“先不說這個了，坐了一天的車肯定又累又餓的，先去吃點東西。”
     她咬著唇，想要狠心拒絕，卻終是不忍，無言地跟在他後麵。
     這個人……她認識了七年，與他交往四年，他們的關係一直親密無間，他對自己一直很溫柔，即便在她任性發脾氣的時候，他從不曾從自己身邊離開過……
     在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裏，他對她好得無話可說，她知道自己永遠找不到一個對自己這麼好的人了……
     但是啊，感情跟婚姻，是兩碼事。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
     婚姻，卻是兩家人的事。
     她知道自己絕對沒辦法為了這個人而放棄自己的家庭。
     兩人草草地吃過晚飯，便直接在旅店裏要了兩間房。楊柳始終沉默不語，這一刻的她完全猜不透蘇峰在想些什麼，為什麼能在她講出那番話後仍笑容以對？
     送她到房間，他並未離開，而是坐在一旁垂著頭，在一室的靜默中，低沉著聲音緩聲道：“在你發那條短信之前，我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
     她呆住。
     已經猜到……
     是了！她不該忘記，這個男人不僅溫柔，還是最了解她的人。
     （四）
     因為同進一家公司，畢業時的慌亂，漸漸在他時時安慰下平靜了下來。她總覺得，他們的關係與其說情人，倒不如用親人來得貼切，因為最初交往時，她對他的感情，完全不是情人間的那份心動。
     而他的心思，她自始至終也不明了。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畢業之際突然地走近她，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開口要她與他交往，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包容那麼好？畢業之時他們並不熟，他的示好顯得那麼突然，而自己接受得那麼自然竟也沒感到任何不對。
     相交四年，他們從未吵過架。不是沒有矛盾，他們根本吵不起來，如今往回想，印象裏似乎隻餘自己時常任性得不發一語理也不理他的情景。
     他是喜歡她的，這點無庸置疑。
     但是若要講到更深一層的愛情，於他們來說，怕是相當淺薄。她始終無法原諒，離了兩人世界，他為什麼不肯堂堂正正站到她父母麵前表明自己的立場？
     在這一點上，他無法給她想要的安定感，也無法讓她安心依靠他。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思是當真喜歡他而在家人不讚同的目光下與他糾纏了四年，亦或隻是貪戀他那份溫柔，隻是如今，這一切都顯得空洞單薄。
     “你的打算？”蘇峰抬頭看著她一臉沉思，低聲問。
     楊柳深吸一口氣，似是受不了一室的壓抑而站了起來，“我明早去G市，也許在那邊工作，也或許……”也或許呆一段時間就回家。
     蘇峰側過頭看了她半響，突地嘲諷一笑，“當真過我家門都不入？我父母還等著我帶你回去呢！”
     她怔了一怔，苦笑，“那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不是嗎？”
     “隻因為我沒放下家裏的生意去接你，便是這個結果？”他低低的聲音在她身後如是說，楊柳悲哀地閉上了眼——
     他對她很好沒錯，他了解她也沒錯，但是他永遠不懂人情世故，他不知道，他對她的方式她可以接受，不代表旁觀者也苟同。她以前也不懂，她與家裏人抗爭也是因為執著地認為感情是兩個人的事，父母的意見決定不了什麼，但她如今發現，那是非常不負責任的想法。
     “如果不是家裏人的意見不同，你今天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楊柳被他問得呆了一下：從他們在一起開始，家裏人便一直持反對聲浪，所以她才越發地覺得自己選擇的應該與家裏人沒關係，但若是家裏人從頭便支持她呢？她與他……是否會一直走下去？
     不……
     她咬唇，心底那個答案竟如此清晰。她原來也是這般無情之人，她驚愕地發現，自己對他的留戀……僅止於四年來的習慣。
     她沉默，蘇峰也跟著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身，“早點休息，明天我送你上車。”說罷便要離開。
     “蘇峰！”
     她看著他慢慢回過身來看著她，問著很久以前的一個問題，“我們畢業的時候，你……為什麼會突然接近我？”她自問並不吸引人，加上沉默的性子，她向來是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存在。
     蘇峰怔了怔，苦笑，“是你姐姐離校時請我幫忙照顧你。”
     楊柳愕然：姐姐？是了，她知道姐姐與蘇峰很要好，但姐姐比她先行離校，她不知道姐姐曾為她做過這樣一件事。
     蘇峰很慢很慢地摸了把頭發，“你一向不起眼，我並不曾注意過你，但我竟不知道……和你交談之後發生你相當健談，你雖不愛說話，腦子裏的想法卻豐富得很，讓我很是訝異。”後來的發展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沒曾想兩人會變得如此親密。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了。”他笑了笑，轉過身去。
     楊柳心思紊亂，她突然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都顯得不真實，好像兩人一瞬間回到了讀書時代——已經四年了嗎？他們在一起四年了……
     “你為什麼不肯去接我？既然打算結婚了為什麼不肯去接我？”她衝口而出，心底在同一時間漫入答案——他們相濡以沫四年，從未分開過，他了解她，她自然也是了解他的。
     答案，呼之欲出。
     蘇峰已經伸手搭住了門把，聞言沉默了半響，輕聲答道：“我們……相愛並不深，相處太淡，結婚對我們來說……怕是悲劇的開始。”
     拉門，跨步而出，關門。
     他就這樣施施然地跨出了她的房間。
     也跨出了她的生命。